通讯员 徐显龙

日前，《中国轻纺城发展口述史》读者见面会在绍兴市柯桥新华书店举行。

今年三月，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的大三学生朱健伟接到一份特别的作业，他要随老师、同学去采访中国轻纺城里的企业家，随后，采访实录要收录在《中国轻纺城发展口述史》一书中，这是一本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绍兴市柯桥区（原绍兴县）沧桑巨变的史书。

要对话那些城市传奇的缔造者，采集浩瀚的轻纺城史料，这对于旅游学专业且没有任何采访经验的朱健伟来说，内心很是忐忑。

但接触下来，企业家们质朴的话语，让朱健伟逐渐放松下来，他们一口气采访了五位企业家。朱健伟发现，他们大多都是农民出身，大多数只有初中以下学历，他们的“发家致富”，既不可能是因获得政府的内部灵通消息，也并非对高深的政策精神有强大的领会能力。他们最原始的驱动力仅仅是为了让家人不再挨饿，让自己的后代远离贫困。当坐在被采访席上，他们反而不太自在，反而羡慕这些“天之骄子”能够在安定的环境下接受良好的教育。

乌篷船摇来的布市

一幅画卷在大学生们的眼前徐徐展开。在上世纪80年代，山会平原响起了纺织机杼声，河流纵横的水乡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各种各样的织布厂和染坊厂。位于绍兴与杭州之间的柯桥镇渐渐成为布匹交易集市。粉墙黛瓦的古镇上，戴着乌毡帽的当地农民在乌篷船头招揽生意。他们会根据客人的要求划着一艘艘“水上出租车”辗转各个纺织厂。经过多次辗转，船老大便收集了纺织厂的各类信息和数据，如厂家质量、产量及行业口碑，慢慢也精通了辨布、量码、裁布、卖布、还价等布匹经商之道，也积累了布商圈中的人脉，转而成为中介。后来，这些“游商”又成为了“坐商”。

朱健伟采访的缪华水是地道的当地农民。缪华水早年丧母，家里兄妹五人，生存压力大。他挺早就放弃了学业，跟着人家做泥水工。1985年，缪华水眼看着河道上乌篷船来来往往，生意兴隆，便决意做纺织面料生意。起初，柯桥的路还都是石板路，商家都是在柯桥老街上支一个钢丝床，床上面放几匹布，向来往客商吆喝。缪华水凑了些本钱，就在柯桥镇上开了店，成为柯桥镇开设首家布店的农民个体户。

别看卖布简单，实际上很苦。缪华水说，那时候，他们晚上都是不回家的。“那时本钱少，到纺织厂拿了布，就到印染厂去染，必须在当天晚上染好，第二天就可以拿去卖，卖掉的钱作为本钱再去拿布。如果人不在印染厂，就会被其他客户挤走，布就染不出来，一天的时间就全被浪费掉，所以晚上就睡在印染厂，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就这样不断地循环。”后来，缪华水的兄弟姐妹也都跟着做纺织品生意，赚到了钱。村里的许多农民在缪华水的带动下，都成为了纺织老板。

温州人来了

与此同时，大量外地人涌入柯桥，给这个小镇带来无限生机。绍兴话、温州话、福建话、广东话、安徽话……甚至英语、阿拉伯语在这里交织。来自不同经度和纬度的人在此，共同编织着一块布的经纬。

1989 年，温州乐清的农民吴建春当时在广东经商，听说柯桥有一个大的布匹市场，便辗转来到这里。“我应该是最早的十个乐清人之一，然后就是亲带亲、故带故，带来了很多家乡人。当时在轻纺城老市场做面料的估计有三分之一是乐清人，有好几条街都是乐清人，（门面）一家挨着一家，乐清人把这个市场做大了。当时绍兴县的领导对我们很肯定，说‘轻纺城的发展离不开乐清人’。乐清人目前在柯桥从事各行业各业的大约有五万人，有人说‘十万温州人在绍兴’，其中一半是乐清人。”

同样是温州乐清人的毕光钧于1991年来到了柯桥，在附近的独山村租房定居下来贩起了面料。至今谈起“租客当老板，房东拉板车”的身份错位，还让人忍俊不禁。但柯桥当地人并不以为意，只要有咸菜吃吃、老酒喝喝也就很知足了。他们的和乐、勤劳与包容，让这群“新柯桥人”感佩着，也学习着。

缪华水说，1993—1994年，有温州人把高档面料拿到轻纺城市场来卖，把柯桥本地生产的布比下去了。“大部分绍兴人在本地做生意，而温州人经常在外面走。对纺织行业的发展比我们要看得远。”当时，柯桥几乎每个村有一个纺织企业，厂里有七八十台织布机，都是需要人工操作的有梭织机，每米卖 10 元钱。而温州人来卖的面料是用自动的无梭织机织出来的，每米15元甚至20元。“因为布的质量好，老百姓还是非常乐意去买无梭织机织出来的布。这对我们本地纺织行业触动非常大，意识到设备创新的重要性，后来我们就大力发展无梭织机。因此我认为，温州人对轻纺城纺织业的发展贡献是很大的。”

建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

1988年，柯桥镇有了第一个专业市场——绍兴轻纺市场，经营环境得到改善。杨水龙1990年至1996 年在轻纺市场工商所工作，参与中国轻纺城原东市场、中市场及北市场的建设管理工作。他说，轻纺市场扩建工程一启动，就持续了整整四年，这是“扩建办”刚成立时都没有想到的，“当初的任务是仅建设东市场，以后的中市场、北市场是随着需求而延续推进的。”

这股需求是市场主体自发形成的。改革开放，让柯桥镇这块狭小的土地上奔走着一大群无拘无束的被解放的人，他们渴望成功，无惧失败，从四面八方、五洲四海会集到这里，编织与实践着对财富的梦想。

东市场、中市场都是从田地上起步，北市场的建设更是从渡河开始的。杨水龙回忆，每天去北市场工地办公，都是坐渡船去的，每人每天至少来回渡河四次。直到后来，轻纺城大桥通车，柯桥城市扩展到运河北岸，实现了几何倍数的扩张。

1992 年，时任绍兴县委副书记、县长陈敏尔提出“兴商建市、兴市建城”这个理念，它的内涵是，根据当时的实际，在短缺经济情况下，要大力发展商品流通行业，抓手就是办市场，然后把市场办兴旺，来带动其他产业的发展，在此基础上建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同年，轻纺市场更名为“中国轻纺城”，在市场前面加“中国”两个字的，轻纺城是全国第一家。

八年后，临安商人曹天龙眼前所看到的，已经是商家林立的市场、琳琅满目的布匹，“真是大开眼界，兴奋不已”。经过一番考察，他感觉柯桥到处都是发展、投资的机会。于是曹天龙决定一人先到柯桥开辟新天地，爱人继续留在临安。由于曹天龙的特宽幅窗帘业务在柯桥一炮打响，生意越来越好，“许多临安老乡也陆续来到柯桥经商，在柯桥的临安人越来越多，我的爱人及孩子也一起来到了柯桥。于是我们成了新柯桥人”。

商场如战场，每家企业都面临转型升级的压力。1994年杨来荣接手了一家亏损企业，由于需要流动资金，他将自己的两套房屋进行出售，搬到厂里吃住，同时背负着370万元的债务，从零开始，重新创业，但第一年就亏损40万，这天大的压力让他寝食难安。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母亲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他无法跟家人倾诉，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淌泪，然后抓过枕巾擦掉。有一次，他注意到枕巾上的图案是有颜色的，有黄色的花蕊，有红花有绿叶，这些丰富的颜色不是织进去的，也不是染上去的，那这枕巾上的红花绿叶是怎么来的呢？他想到提花经编窗纱产品都是纯色的，色彩很单一，“如果我们厂生产的窗纱产品也能像枕巾一样有艳丽的色彩，那产品一定会漂亮得多啊！”杨来荣受到了枕巾的启发，想到用若干在不同位置镂空的刻花模板，将模板覆盖在纯色经编织物上，然后喷上某种颜色，这样模板上镂空的位置就喷上了预定的颜色，然后再换一个模板，喷上另一种颜色，如此多次反复，经编提花织物上的花卉就像枕巾那样出现了红花绿叶黄蕊。由此，他开创了新的喷花工艺。通过一年的发展，厂里获得了100万元的收益，企业重回正轨。

近三十年后，绍兴人杨来荣谈起自己企业与柯桥一起发展的这段时光，说道：“越回忆，越幸福。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没有轻纺城，我们还在过着农耕生活。”这份感恩与温情，让他葆有着“利他”的情愫。吉林人张井波说：“我初来柯桥创业，没有启动资金，杨来荣先生对我说，‘井波，这70万你拿去，不用打欠条’。”

柯桥，不止有了能容纳发财梦想的市场，更日渐成为一座有人情暖意的城市。

地方高校所能做到的

2000年，绍兴县政府驻地从绍兴古城迁址到柯桥。2013年，绍兴县转设为绍兴市柯桥区。100 多幢商务高楼拔地而起，柯桥城市面积从10平方公里拓展至现在的 77 平方公里。在产业和城市的双轮驱动下，轻纺城市场不断改造升级，配套功能与管理服务切实优化。如今，中国轻纺城已形成庞大的群体市场，成为全球规模最大、产品最齐全的纺织品集散中心。全国三分之一的面料交易、全球四分之一的面料交易都在这里发生。2020 年，中国轻纺城线上线下两个市场成交额达 2770.3 亿元。

当城市走入全新的时代，站在过去与未来的交会点，有识之士意识到，必须对后来者有所交代。

2020年底，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成立绍兴市布商研究中心，开始了访谈、整理《中国轻纺城发展口述史》的工作。书中收录了18名决策与管理者、15名商会与协会负责人、22名老中青企业与产业代表、10名市场经营者、12名外商与外贸从业者、11名时尚与科技创新人士、12名媒体与文化创意产业工作者的口述资料，反映了中国轻纺城的发展轨迹、体制改革、生产技艺、产品开发、科技创新、经营管理、技术改造、知识产权保护和队伍建设，从而对轻纺市场风雨几十年进行多维再现，为过往、向后人，讲述“纺城”这一现代神话的来龙去脉及背景花絮，为时代、给历史，留下一段段真切而难忘的“同期声”。

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于2013年从杭州迁建至绍兴柯桥坂湖之滨，致力于打造一流的区域性应用型大学。落户柯桥时，当地人奔走相告：“我们也有大学了！”6月28日，《中国轻纺城发展口述史》新书发布座谈会上，纺织女工出身的企业家盛国娟说，能坐在大学里参加座谈会，是她从没有想过的。

作为一所年轻的普通本科院校，很多同学是报了志愿，临入学才知道这所学校位于绍兴柯桥。本以为这里是个小城市，到来之后却惊叹于它的繁华。但学院领导知道，繁华也只是表面的，如何让同学们从“象牙塔”里深入到城市的街头巷尾，知晓城市的来踪去途，与城市建立同冷共暖的情感联结，才是应该思考的问题。

在《中国轻纺城发展口述史》编撰整理过程中，学院组织了70多名师生（其中20多名研究生和本科生）共同参与，这是学院坚持产教融合办学路径的一次重要实践，不但充盈了学生们的知识和阅历，也是一堂生动鲜活的社会实践思政课。随后，这本书还将成为学院的教材。

采访结束时，缪华水的一句话，让朱健伟感慨——“我是第一个从农民走上街头成为个体户的人，虽有酸甜苦辣，但更多的是有一种成就感。感谢党的好政策，感谢政府的支持，我们是不会忘本的。无论在哪个行业做生意，我都愿意为中国轻纺城添砖加瓦，贡献一份力！”

朱健伟说，在这位质朴的企业家身上，他看到了什么叫天道酬勤，学会了要用心去做好每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本书主编郑雅萍欣慰了。对于生活在逆全球化潮流浩浩荡荡、城市竞争越发激烈、抢人大战层出不穷，而躺平主义流行的当下，“接地气”的《中国轻纺城发展口述史》项目有着很好的启示意义。在轻纺城这所“大课堂”里，让同学们知晓了历史，可以帮助他们在面对明天时自信坦然，不再焦虑。未来，当他们在人生路上遇到逆境时，便会知道这次实践对于他们的意义。

对于教师来说，这次采访也意义非凡。青年教师司马伊莎说，她原本的科研思路局限在发表本专业期刊论文、学术专著上。此次编写工作让她意识到，作为落户柯桥的大学，老师有许多社科类科研项目可以和地方政府、企业进行合作。青年教师在立足本专业进行学术研究基础的同时，要能兼顾服务学校、地方，发挥好自己的力量。

编辑 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