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津文学》《芳草》《红豆》《飞天》等。著有散文集《心若琴弦》，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甘肃省第四、五、六届黄河文学奖。
　　中午的时候，车上没有多少人。
　　室外天气燥热，人们进入凉快的车厢，一下便安静了。
　　除了列车“轰隆隆”行进的声音和播报站台的女声，我偶然听见一个尖锐的“咔、咔”声。
　　声音在我对面。右手拿着指甲剪，正给左手的拇指剪指甲。剪指甲的时间持续很长，伴随着列车风驰电掣的行进。
　　拇指剪好了，拿着指甲刀的另一只手，仔细摸摸指甲的边缘，没有剪好的地方，又用小锉磨一会。
　　我原以为，这是坐在列车上，一个无聊的人打发时间的方式。剪好了指甲，也不低头看。剪指甲的女孩子闭着眼睛，她用手指摸摸剪好的指甲边缘，再用小锉磨一磨。
　　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裙子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泡泡纱料子。她的身体微微发胖，泡泡纱裙一圈一圈的松紧，勒着她的身体，也是一圈一圈。
　　女孩的头发很长，与车厢里坐着的黄发妹、站着的短发姐，进进出出把头发染成彩色、各种长短造型的女孩子相比，她似乎成了另类。毕竟，这个长度的头发，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坚持留住了。
　　她很“复古”，像从金庸小说里走出的“古墓派”。她把长而浓密的黑头发，用一条很宽、镂空的深蓝色发带束在脑后。发带上一颗颗小星星亮晶晶的，却不那么显眼。而那束肩后的长发，像黑瀑布，在她腰际缠绕，倒显得抢眼。而这个包容的城市，形形色色的人，各自默默安然地存在着……
　　女孩背着一个黑色的大背包，她的眼睛默默地闭着，闭得那么自然，像个顽皮的孩子，小憩一会儿。她长着大脸盘，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电影画报》上的明星，浓黑的眉毛上，有淡而精细的描痕，闭着的眼睛与戴着的口罩，把这个世界隔离开。她默默地用手指抚摸刚刚剪好的指甲，像个天真的孩子，正坐在一片草地上，晒着温和的阳光，享受着童话世界里的故事。列车上很嘈杂，似乎与她没有多少关系，闭着的眼睛，似乎就是她的一道防护盾牌。
　　列车报站员清脆而悠远的声音，突然惊扰了她。听到下一站的名字，她的两只手一动不动，指甲刀悬在空中。她的头努力向上抬起，两只耳朵微微竖起来，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这时，我看到她眼睛里露出一束白色，微微睁开一丝缝隙。
　　白色，白色，像白雾一样的白色……白色蒙在她的两只眼睛里。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皮，眼皮似乎也有了“听”的作用，那“白色”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挣扎着寻找……
　　听清楚报站名，女孩依然闭着眼睛，摸索着把指甲刀放进背包里，又从包里掏出手机。
　　对于一个眼睛看不到的盲女孩，手机会有多少用处呢？我观察着女孩。此时，我忘记自己要坐车去哪里，也忘记了盯着别人看不礼貌。或者，她是个盲女孩，她不知道每个盯着她看的人。
　　而这时，女孩周围的人，几乎被她手机里发出的“叽叽咛咛”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朝她看了过去。
　　女孩把手机放在一只耳朵旁边，双手抱着手机认真听，一个手指轻轻滑动，手指触动的地方，手机自动发出加速的语音，这个语音在一般人听来，很难听清楚，声音像被一阵风快速刮走，留下被扭曲弯折的波段。
　　屏幕上写着字的微信，和一串数字显示的电话号码，甚至一张画满曲线的地图……并不妨碍一个双目失明的盲女孩，与这个世界的沟通。
　　女孩的五个手指，似乎有神奇的力量，只要手指触摸过的地方，手机里自动发出声音，这个声音是快速的变声，只有女孩能够听得清楚。
　　坐在女孩旁边，穿黑T恤的男人，我猜想，他或许是女孩的父亲？他专注地看着手机，胳膊与女孩的身体离得很近。可一会儿，男人到了站，一个人下车了。这是与女孩无关的路人。
　　紧靠女孩身边的胖女人，她的体形与女孩很像，她像是与盲女孩同行的姐姐。一会儿，胖女人也下车了。盲女孩的身边又坐了另外的人，与她无关的路人。
　　女孩始终一个人。手指轻触着手机，打开每一个微信，轻轻点，听一下，有需要回复的，她用语音说一句：“我刚翻了地图，我还有三站就到了。”
　　她又打开电话号码，回了一个电话：“……”她听着电话那头，紧闭的眼睛微笑着。
　　“放心吧，我到了有人接……”她打完报平安的电话，还是继续翻手机上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起，她坐直身体，像是电话那头的人就在眼前：“请问你这里还需要招人吗……”
　　一个盲女孩，她应聘的工作是什么呢？在疫情中的城市里，在无数健全的人都开始艰难地生存的城市里，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一个盲女孩去做呢？
　　而这个盲女孩，她却不屈服于自己的“盲”，她成了建设与服务这座城市的一员，她勇敢地去找，摸着前方的路去找，找一个自己生存的方式。
　　列车播音又开始报站名了，女孩又一动不动地认真听。手机在空中悬着，耳朵、翻动着白色的眼睛，都朝着声音的方向，努力去听。
　　听清楚站名，女孩的身体努力往座位前方挪一挪。她用一只手轻轻将自己的长发，从脑后慢慢取出，搁在胸前。她的两只胳膊，摸索着放进双肩包带中。她移动向前，给自己很大一个空间，在黑暗中摸索整理背包，没有触碰到身边的人。她背好包，又把长瀑布的头发，轻轻放到背包后面。
　　此时，我看到那长到腿弯的长发，没有一丝凌乱，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当生存让一个健康的人觉得苦难的时候，想到这个盲女孩，心里便会充满力量。
　　这些力量，让人虽然不知道列车把自己载去哪里，虽然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停靠，却在目标、忍耐、坚持中，努力做最好的自己。
　　把自己的头发，也梳成那样吧，没有一丝凌乱，整齐而干净……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