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滴眼泪都姓他

□ 周闻道（眉山）

这个春天，是以眼泪开头的。

焦急的泪，悲伤的泪，艰难的泪，感动的泪。

流泪的场所形形色色，机关，企业，医院，社区，家庭，电视，到处都有晶莹的泪影；流泪的人林林总总，领导，职员，同事，朋友，父母，子女，成人，童稚，医生，护士，专家，百姓，路人……

透过朦胧的泪光，我试图寻找这些泪水的精神归宿，解读一段关于国家、民族、人民的情感逆袭。电视荧屏上，定点医院里，一个个防控检查站，我的目光扫过一双双泪眼，停留，又移开，再回来，如此反复。原以为，这些眼泪都可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找到答案。可是我错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眼泪几乎无一例外地不是属于自己，而是他人。

是的，属于他人，或者说为了他人，是这些泪的共同属性。

有专家说，流泪分反射性和情感性两类。毫无疑问，这个春天的泪，都属于情感类的。人类学家威廉·佛莱用了五年时间，通过对数以千计的流泪“志愿”者研究后发现，在一个月时间内男人流泪的次数很少超过七次，而女人最多也就三十来次；百分之四十的女人流泪是因为争论、婚姻、爱情和人际关系。绝大多数受试者，每次流泪的时间约一分钟，持续流泪达一小时四十分就算是“最高纪录”。

可是，在这个春天，在我的身边，或者电视里、微信群、网络上，在城市、街道、社区、乡村、家里，威廉·佛莱的结论似乎处处被颠覆——不需要刻意去求证，我自己和身边的许多朋友都是证人。

那么，在这个春天，是什么情感，触动了那么多人的心；又是什么不寻常的事理，让那么多的人泪眼婆娑，感天动地？

在这场灾难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第一位流泪的人。但我知道，她是第一个为湖北乃至全国拉响疫情警报的医生；是被湖北省卫健委记大功奖励的抗疫英雄。我相信，在这次抗疫中，她是流泪最长最多的一线医务工作者。

她叫张继先，是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与重症医学科主任。个头中等，一头短发，柔弱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担当与勇气。她生就一副菩萨式的和善面容，平时总是面带微笑。可最近她总是哭。拿她自己的话说，在这个月，她哭干了一生中所有的眼泪。

一个多月前，2019年12月26日上午，她在正常坐诊中，发现了一位老年患者，发烧，咳嗽，CT片影像与流感和普通肺炎有明显区别。职业和专业的敏感，特别是前些年参与防治SARS的临床经验，让她立刻感觉到“这里有问题”。她坚持与院方一起上报，被称为“迷雾中的哨兵”。类似不明肺炎患者一个个增加，她第一次流泪了，焦急的泪。

她立即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在得知老人生病的这几天都是儿子在照顾他后，她叫来了他们的儿子检查，深入而细致。她发现，老人儿子虽然当时没有任何表面症状，但肺部CT结果显示其已经感染。这更加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很快，她的判断就得到了一个又一个证实。当发现这些患者几乎都来自华南海鲜市场，症状和肺部CT结果显示，与先前一家三口一模一样，她更急了。在短短两天里，源源不断的类似患者，相继涌入她所在的医院。病源不明，类型不清，措手不及，她有一种快天塌的感觉。

新冠病人越来越多，现有的医院设施和医护人员根本应接不暇。作为呼吸内科主任，她不仅每天要对100多位病人查房、了解病情、制定诊疗方案，遇到危急重病人，还要带领团队通宵抢救。张继先像救火队员，穿梭于病床之间。一边是自己可亲可敬，疲于奔命的同事、战友，一边是对她充满期待的病人，张继先流下了担心的泪。

有位年轻患者，从入院、诊断到治疗，张继先团队竭尽全力，仍难有回天之力。目睹病人病情不断恶化，陷入重症，直至死亡；看见一个年轻的生命之光，在自己眼前熄灭时，她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多少天来默默的泪，像冲决了堤的堰塞湖——她在病房嚎啕大哭起来，当着那么多她的领导、同事和病人。在她焦急的眼泪中，又加入了心痛、内疚、担心、悲伤的成分。

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不断地流，流了一个多月，直至流干……

张继先没有被感染，她的家人也没有被感染。她所有的泪，焦急的泪，内疚的泪，担心的泪，悲痛的泪，都是为了患者和同事。

不能不提到李文亮。不仅是因为在这个春天，为他流泪的人最多，最震撼人心，更在于在他催人泪落的元素里，有更多这场灾难的悲剧成分。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是的，李文亮的不幸离世，撕碎了太多的美好。毫不避讳地说，我也曾为李文亮流泪，不止一次，流了很多。论年龄，他与我的孩子差不多，算是晚辈。任何做长辈的人，都喜欢晚辈积极阳光，身心健康，好学上进，正义担当，忠诚老实，热爱生活，对家庭和社会负责，不让父母操心，富有正能量。从网传的他的父母追忆、生活视屏、同学同事评价，这一切优秀的品质，李文亮都具备了。在明明知道是一种危害程度很高的传染病毒，并在同学群提醒朋友注意防护的同时，他却忽略了自己的防护，以一位医生的忠诚，面对每一位患者，甚至携带传染病毒，致他于非命的患者；在别人为他因说真话，而遭遇“训诫”的不公平待遇并愤愤不平时，他却淡然地宽慰“没什么”；当他自己病情一天天加重，大家都在为他担心时，他却在担心那些被感染的人，希望早日康复重反抗疫一线，不愿当逃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给父母妻儿的遗言也充满爱，叫不要有怨……

怎么不流泪，与李文亮相亲相识的人、素不相识的人。千千万万双泪眼，都不是因为自己，甚至不是因为李文亮。李文亮只是个符号，时代美好的符号。而是因为痛心，亲眼目睹美好被毁灭的痛心。

在众多的流泪者中，最引人注目与震撼的，是一位耄耋老者的泪。在人们心中，他慈善的面容，坚毅的眼神，沉着的神态，科学的话语，就是安慰，就是希望，就是一切灾难的定海神针。从2003年的SARS，到这次的抗击新冠，我们看到他的都是笃定、自信，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流泪。可这次我们却破天荒地看到他流泪了，而且是面对镜头，面对全国全世界，流出了他高贵的、痛心的、震撼山河的老泪。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科学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经历了多少风雨，多少世面，多少灾难，该要有多么大的情感冲出，才可能至此！

更重要的是，他的泪不是为自己流的。他事业大成，爱情美满，孩子骄人，受到全国甚至全世界人们爱戴，没有什么值得流泪。

他就是我们敬爱的钟南山院士。

他的泪是为李文亮流的。不，应该是为这场灾难，及其被毁灭的美好而流的。他用英文沉重地说，李文亮是一位好医生；疫情当头，拜托大家都配合一点，不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