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正逢钟叔河先生九十大寿。此时,距离我上一次拜访念楼(钟叔河先生住所的雅称)刚好一年。
去年秋,我两次探访钟先生,写下了《钟叔河:念楼的时光,很忙,也很慢》一文,刊载在《潇湘晨报》“悦读”专栏上。时隔一年,再次与钟先生联系,为他送上生日祝福,他依旧亲切地称呼我“小储”,依旧谦虚地称自己“已经是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最近两年也没出新作品,写在报纸上不好看了,感谢你们还惦记着我”。
去年在念楼,钟先生为我在他的作品《念楼学短》上题写赠语。这一年,我每几天就会读一两段书中的“念楼读”“念楼曰”,读他落笔间的学问、胸襟与经历,宛若一直在跟先生细语漫谈。于是再联系钟先生时,已然比上次更多了一份亲近。
钟先生快意地告诉我,他的《钟叔河集》已经出了几稿封面图,马上就要付梓出版。这是他最近最开心的事。从编撰《走向世界丛书》创造出版神话,到《念楼学短》成为畅销书,再到宏大的《钟叔河集》正式出版,“90后”的钟叔河先生,出版和写作生涯依旧青春。 撰文/本报记者储文静
六旬始“学短”,成畅销书作家
2018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将钟叔河先生的上、下两册定价238元的《念楼学短》印了六万册。对于一部严肃读物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惊人的数字。至2019年10月,此书的销售量已经突破了13万册。
这一次,钟叔河先生从出版人变成了写作家。本是钟先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写给孙辈的一套古文入门读物,没想到出版后风靡近30年,成为国人学习古文的经典之作,魅力经久不衰。
“学短”是钟先生在1991年为报纸开专栏首创的一种文体,钟先生认为“学其短”,首先应该学的就是古人的文章,因为“古文最简约,少废话,这是老祖宗的一项特长,不应该轻易丢掉”。他选了《论语》《孟子》《左传》《世说新语》《南村辍耕录》等古书中百字以内的短文,加以疏解。最初是为了辅助外孙女学习古文而著,后来结集成册,大受欢迎,特别为学生所喜爱。虽然外孙女们早已读了大学,且都并不学文,但钟先生的“学短”一写就写了18年,积累成500多题。每篇选文都由钟先生精心拣择,包含《学其短》、《念楼读》和评批《念楼曰》。《学其短》是文言原文,《念楼读》是对原文的白话“活译”,《念楼曰》是钟先生对原文的评述或发挥。
《念楼学短》越来越受欢迎,开头都是一卷本,近几年已积累到五卷本,每回面世,钟先生都会写一篇自序。2018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时将五卷合并成上下两卷,1164页。最可贵的是书前有2009年杨绛女士写的一篇序,按手迹原样印了出来。
彼时杨绛先生已近百岁高龄,颇多不便,钟叔河先生邀请她为本书作序,杨绛想起之前钱锺书先生主动作序的往事,欣然提笔,她说: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钱锺书曾主动为钟叔河先生的《走向世界》一书写过一篇序文。那时的钱锺书才七十五岁,精力充沛。《走向世界》一书是促使国人向前看。
“时光如水,不舍昼夜地流逝。二十年过去了,世事也随着变异。叔河先生这回出《念楼学短》合集,要求书价便宜,让学生买得起。他现在是向钱看了。他要我为这部集子也写一篇序。可是一转瞬间,我已变成年近百岁的老人。老人腕弱,要提笔写序,一支笔足有千金重啊!可是‘双序珠玉交辉’之说,颇有诱惑力,反正我实事求是,只为这部合集说几句恰如其分的话。《念楼学短》合集,选题好,翻译的白话好,话释好,批语好,读了能增广学识,读来又趣味无穷。不信,只要试读一篇两篇,就知此言不虚。多言无益,我这几句话,句句有千钧之重呢!”
钱锺书与杨绛二人相距20多年分别为钟叔河作序,构成了文坛稀有的钱、杨“双序珠玉交辉”的胜迹。
湖南美术出版社两卷本《念楼学短》共收530篇短文,分为53项主题,囊括了古文的许多经典之作和主要文体,涵盖四书五经、笔记小说、序文题跋、文论诗话、名人酬唱……这500多篇短文,所涉及的知识领域相当广阔,人文史、自然史、社会史、城市史……篇篇隽永可读,让人从中全面了解古文的面貌,原来古文不只是课本中学到的种种气势宏大的议论文,还有幽默风趣的故事、带着生活气息的信件和日记,从这些古文中了解一个更加真实的古代。
走向世界和回归传统,都来自世界观
40年前钟叔河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开启国人看世界的思想新风潮,如今《念楼学短》畅销大卖,教人重新回归传统。40年的笔耕不辍里,是钟叔河先生对世界的态度。
“每一种语言里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钟叔河先生认为,“我们在学习英文的时候,会强调在掌握沟通能力的同时,学习西方的文化。作为炎黄子孙,我们学习古文,不应该仅仅学习字词的意思,更应该深入其中,探寻古文背后的文化传统,不然,那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所以,《念楼学短》这套书不同于一般古文注释、翻译的书,作者没有停留在对原文意思的传达,而是把古文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体认,并把自己的观点和理解借之表达出来。
《念楼学短》本书每篇文章的小标题,都蕴含了作者的独特创造与智慧。比如:《论语·颜渊》“子贡问政”这一篇的小标题,就是“什么最重要”。
钟叔河在解读孔子的仁政思想时,就认为“孔子讲仁,就要把人放在第一位”。他说:“维持统治的一切条件中,人民的信任是最最最重要的。孔子的政治思想,这一点最为正确。”语言朴素、平实,但又充满真知灼见,这样的解读,就像一位渊博而又平易近人的老先生,给孙辈讲解经典一样,不仅让人看得懂、看得进,而且有趣,易学。在读懂文章的同时,也学习了传统文化的精髓。
钟先生阅历丰富、见识卓睿。比如《橘子三百枚》里,录入了王羲之《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这封信只有12个字,它是流传下来的一封独立短信。“念楼曰”则称:“橘子本来要蓄在树上,等到打霜以后,才能熟透,才最好吃。抗战前,父亲在岳麓山下湖南大学旁边一处叫郎公庙二号的地方,买过一座橘园,带有几间瓦屋。每年将橘子‘判’给别人时(‘判’就是在挂果后由买主踏看后估定价格,采摘运走时付钱),都要留下一两树自家吃,因此我从小便知道了这一点关于橘子的常识。
“橘子熟透的标准,一是真正红透,二是皮不附瓤,极易剥离。只有这样的橘子,才真正好吃,这是自家有橘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的口福。市上出售的橘子,都是皮色青青时下树,那红色都是‘沤’出来的。王羲之当然不会吃这种橘子,也不会拿来送人,这三百枚,应该是从向阳的枝丫上头选摘下来的早熟果吧。后来韦应物有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也就是说橘不见霜不能摘下送人,用的正是王羲之的典故。”
这一段叙述,恰好透露了钟先生的阅历之丰。正是因为钟叔河本人深厚的文化底蕴,广博的知识储备,深远的见识气度,使得他的读书笔记本身和所摘古文一样值得学习。
钟叔河先生曾告诉我,因为从小就很喜欢植物,所以他小时候的理想是研究森林。后来,因为自己做事细致认真,觉得自己能当个好的匠人。最终,钟先生并未成为植物研究者,也未成为匠人,而是与文字打交道打了一辈子。而正因为这些喜好与经历,让他的视野与文字,总是那样广博丰赡。
如今,90岁的钟叔河依然在他20楼上的公寓念楼里,保姆做的一日三餐简单,先生依旧不喜外出,只爱在书房里著书写作。四位女儿及外孙女儿们不时来探望,也不乏有文学爱好者前来与先生讨教漫谈。90后的先生,仿佛与20年前,或40年前状态并无二致,还是正青春的样子。
撰文/本报记者储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