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注释】壬戍：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 既望：阴历每月十六日。 苏子：苏轼自称。 泛舟：荡着小船。有任船自行漂流意。 赤壁：地名，在今湖北省黄冈县。

【译文】宋神宗元丰五年秋天，七月十六日傍晚，苏子同客人乘小船在赤壁下面的江上游玩。

【原文】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注释】清风徐来；清风缓缓地吹来。 属（zhǔ：致意。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篇。 窈窕( yǎo tiǎo)之章：指《月出》篇里的《月出皎兮》一章。

【译文】这时，清风缓缓吹来，江面上波平浪静。 苏子举杯向客人劝酒，并朗诵了《诗经·月出》篇的《窈窕》一章。

【原文】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注释】少焉：不多一会儿。 斗牛：星宿名。 白露：指江面上白茫茫的水气。 纵：任。 一苇：比喻船小，象一片苇叶。如：往。 凌：越过。 万顷：形容江面宽阔。

【译文】不久，月亮从东山上面升起，徘徊在南斗星和牵牛星之间。白茫茫的水气笼罩江面，水光和天色连接一处。主客听凭这一片苇叶似的小船，飘浮在漫无边际的江面上。

【原文】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注释】浩浩：水大貌。 冯虚：凌空。冯，同凭。 御风：乘风，驾风。 遗世：脱离尘世。 羽化：传说仙人能飞升变化，故称成仙为羽化。

【译文】宾主只觉得浩浩荡荡的，仿佛在空中驾风飞行，不知要飞到哪里去；又觉得飘飘然的，好象成了超凡脱俗的神仙，飞升而登临仙境。

【原文】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注释】扣舷：敲打船帮。 桂棹兰桨：对划船工具的美称。 空明：水月交映的江面。 泝：同溯，逆流而上，这里作迎讲。

【译文】这时，酒喝得欢畅极了，就敲着船帮唱起歌来。歌中唱道： “桂树做的棹啊，木兰做的浆，划开澄明的江水啊，小船儿在月光浮动的江面上溯流而上。多么悠远啊，我的心怀，遥望心上入啊，在天的另一方。”

【原文】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注释】倚歌：按着歌声。 袅袅：指箫声悠长，余音绵延不绝。 缕：丝缕。 嫠（li离）妇：寡妇。

【译文】客人里有个会吹箫的，随着歌声伴奏起来。那箫声呜呜的，象哀怨，象思慕，象哭泣，象倾诉；尾音宛转悠长，好象绵绵的细丝那样使潜藏在深渊的蛟龙起舞，让孤船上的寡妇听了掉泪。

【原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注释】愀然：忧愁的样子。 正襟危坐：整整衣襟，端端正正坐着。

【译文】苏子神情忧郁地整整衣襟，端端正正坐着，向客人发问道： “为什么要吹得这样伤感呢？”

【原文】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注释】夏口：城名，在今湖北武昌西的黄鹄山上。 武昌：此指武昌山，在今湖北鄂城。 缪：连结。 周郎：东吴大将周瑜。

【译文】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句吗？向西看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山水相接，郁郁苍苍，这不是曹操被周瑜击败的地方吗？

【原文】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注释】舳舻：大船。 酾酒：斟酒。 横槊：横执长矛。

【译文】“当曹操轻取荆州，攻克江陵，沿江东下的时候，战船千里相接，军旗遮天蔽日，他对着大江举杯畅饮，横执长矛慷慨吟诗，真是一代英雄啊，可如今在哪里呢！

【原文】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注释】江渚：江中沙洲。 麋( mí)鹿：鹿的一种，比鹿大。匏( páo)樽：用瓠的外壳制成的酒器。 蜉蝣(fuyóu)：-种只能活数小时的小飞虫，这里形容人生的短暂。

【译文】“何况我和你不过在江中沙洲上捕捕鱼，砍砍柴，同鱼虾为伴，与麋鹿为友，驾着一片叶子似的小船，举酒对饮，就象蜉蝣寄生在天地间，渺小得象大海中的一粒谷子。我只能哀叹人生的短促，羡慕长江的永恒无尽。

【原文】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注释】挟：携带。 飞仙：在空中飞行的神仙。 以：同连词而。 长终：指与月相终了。即永恒不灭。 遗响：馀响。

【译文】“真想拉着飞行的神仙去遨游太空，怀抱着明月同它永存不息。但我知道这是无法轻易得到的，所以只好在悲风中，借助箫声把自己的满怀愁绪宣泄出来。”

【原文】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注释】卒：终究，到底。 消长：消减和增长。这里借水与月的流变而又长存，以表达作者排遣愁绪的旷达胸怀。

【译文】苏子对客人说：“你也许知道水和月亮的道理吧？这滔滔东去的江水，实际上并没有消失；那时圆时缺的月亮，到底也没有一点儿增减呀。

【原文】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注释】 瞬：眨眼。 物：指万物。

【译文】“如果从它们变化着的一面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简直都不能在一眨眼功夫保持不变；假如从它们不变化的一面来看，那么世上万物和我们人类都是无穷无尽的啊。又何必羡慕‘长江之无穷’呢？

【原文】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以共适。

【译文】“况且天地间万物各有主宰，如果不是归我们所有，即使一丝一毫也不敢占取。只有江上的清风和悬挂在山峰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便成为声音，眼睛看到便成为颜色；无人禁止取用，享用起来也用它不完。这是大自然无尽的宝藏啊，也是我和你所共同享受的。”

【原文】客喜而笑，洗盏更酌。

【注释】盏：酒杯。 酌：饮酒。

【译文】客人听了这番话，快活得笑起来，洗过杯子重新斟上酒又对饮起来。

【原文】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肴核：菜肴和果品。 狼籍：纵横散乱的样子。枕藉：互相为枕，即你枕着我，我枕着你。藉，压。 既：已经。

【译文】直到菜肴和果品吃完，杯盘放得乱七八槽，便互相枕靠着睡在船里，不知不觉地东方已经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