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家 · 夏伯渝|就从这沉沉的黑夜出发

对话·夏伯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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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采访摘要

他，26岁失去双脚，69岁登顶珠峰

△夏伯渝

田川：登顶珠峰后您的第一个感受是什么？

夏伯渝：没登顶之前非常激动，心想我要向世界呐喊，我要摆什么造型……但真正登顶后心情变得非常平静。

田川：有时间欣赏景色吗？

夏伯渝：登顶后体能基本都耗尽了，坐在那儿就不想动。而且我前面站了好多人，在那儿打招呼、拍照，什么景色都看不见。当时就像做梦似的，我就想我是不是又做梦了，因为我经常梦见自己登顶了。

40多年我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一直在登山。好像生下来就有这毛病似的，只有在攀登的路上，我才能开心。

43年的攀登过程，我遭遇了很多打击，比如暴风雪、冰崩、雪崩，后来又得了癌症、血栓，但我终于登上珠峰了。我非常感谢珠峰，40多年，它终于接纳我了。

有些故事已经讲了一百次，每多讲一次，还是会震动。这股震动，对抗着平淡生活里看不见的千刀万剐，或是，一座具象的大山。

△电影《无尽攀登》

《无尽攀登》是一部纪录电影，讲的是无脚登山家夏伯渝的真实故事。

夏伯渝：这一短时间光跑路演了，十几个城市，每次都是七八个到十几个媒体的采访，一个接一个，累身累心。只有在登山的时候，我才感到身心舒畅，好像一切都忘了，只想着向上，赶快登到顶。

成名后的夏伯渝，给无数人讲过自己切肤之痛，每次讲述，都是艰难地重返。

田川：您说自己从不喝热水，大家也一直称您为火神爷。

夏伯渝：对，我就喝凉水，洗澡也是用冷水洗或者干脆就到河里洗，都是穷苦条件下逼出来的。

我以前是踢足球的，特别痴迷，如果明天要比赛，今天上着课我就开始布阵了。那会儿一天不踢都不行，放假的时候我就自己踢，一直踢到天黑。

一副好体魄，是命运送给夏伯渝的礼物。1975年，只因为想免费体验一次全面体检，夏伯渝报名登山队的选拔。8848对他来说，原本只是课本上的一串数字，没想到却成为了纠缠一生的所在。

夏伯渝：1974年10月我到的北京，1975年1月和登山队开始进藏。

田川：所以进队才两三个月就去登珠峰了。

夏伯渝：对，当时之所以选拔特别严格，就是因为没有训练的时间。那个时候有20个人突击顶峰，只有几瓶氧气，我一路就没见过氧气瓶什么样。山上刮着大风，别人都在帐篷里，我一个人坐在帐篷外看着珠峰，我就想，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登顶，那就是我，特别自信。

后来我们从8600米下撤时遭遇了暴风，在那里停留了两天三夜。从8600米下撤到7600米的时候，我的一个队友因为体能透支把睡袋丢失了，我各方面体能还都比较可以，没多想就把自己的睡袋给队友了，第二天我还是背着所有装备从7600米走下来的。

△夏伯渝

有人说：“珠峰，也被称为最大的“露天坟场”。据最保守統計，近300多具尸体散落或深埋在雪山之上。海拔8000米以上就像一面镜子，把每个人照得清清楚楚，因为你面对的是死亡。会扔下队友还是分割自己生的希望？这是多少攀登者曾面对的灵魂拷问，或是背负一生的阴影。”

夏伯渝：冻伤是有过程的，先是冻得疼，然后是冻得麻木，冻得失去知觉，最后才是冻伤。下了大本营后天气开始变暖，我的脚就开始化冻了，先是变成粉红色，再是紫红色，最后变成了黑色。我当时想脚冻掉了就踢不了球了，哎呀，特别伤心。

田川：您在哪里收到其他队友成功登顶的消息的？

夏伯渝：在病床上，从收音机里听见的。当时自己的脚保不住，又听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给我很大的打击。那一阵是我最难受，最黑暗的阶段。

我将双脚留在严寒之缝。

——夏伯渝《越过群峰》

“我确实恨珠峰，第一次登就把我脚冻掉了”

田川：26岁正值壮年，您又那么热爱踢足球，突然要跟双脚说再见，那种打击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夏伯渝：是的，那个时候都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我并不担心工作，体委会给我安排，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一天到晚也不想吃饭，不想动，就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让我坐在轮椅上推出去转转，也不愿意去。就像没了灵魂似的，空空荡荡的。

田川：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夏伯渝：大概半年多。后来碰见了一位外国假肢专家。他看到我的情况后跟我说，你安上假肢以后不但可以正常生活，还可以再去登山。就是他的话让我看到了希望。后来我就开始做登山规划，再登珠峰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想。

田川：面对珠峰很多人会退缩的，您为什么一定要逾越它？

夏伯渝：那时我只有这一条路来与命运抗争。尽管我没有脚，但我也不输给任何人。我就是要通过攀登珠峰来证明自己，我把登珠峰当成我的信仰。

田川：就是要争那口气。

夏伯渝：是的。刚开始我确实恨珠峰，第一次攀登就把我脚冻掉了，让我失去了踢足球的机会，所以特别恨它。后来经过几十年的攀登，它其实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夏伯渝

夏伯渝：我从没停止过锻炼，最早只能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就把骨科牵引用的沙袋绑在腿上练习蹬腿、抬腿，练仰卧起坐，俯卧撑……一直到两年后第一次穿上假肢。我当时能站起来，就是锻炼的结果。正常人别说是两年了，就是两个月不让他下地走路，他再站起来时都站不稳。

我现在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然后开始做力量训练。负重10公斤沙袋练深蹲，150个一组，一共练10组。还有仰卧起坐，引体向上，背飞，二头肌、三头肌等力量训练。练完以后骑车到香山登山，然后再骑回去。一天的运动量在5~6小时。

△夏伯渝

田川：还记得第一次穿上假肢站起来的心情吗？

夏伯渝：特别激动，自己突然长高了，能看得远了，所以就想多站一会儿，让大家都看看我站起来了。当时往前走了两步就想，好，终于可以向珠峰挺进了，我已经向珠峰迈出了第一步。

△夏伯渝

夏伯渝：最开始大夫说我只能卧床，但我太着急了也没管，坚持每天锻炼。后来发现伤口长期不能愈合，我就做第二次截肢手术。做病理检查的时候才发现是癌症，因为之前的伤口发生了癌变。大夫说截肢后想让骨头长肉就必须刮骨，得让骨头流血才能长肉长皮。刮骨打麻药必须得打腰麻，这就会导致我一天都动不了，那我的训练会受到很大影响，所以我就跟大夫说不打麻药看看。不打麻药做手术时你就能听到刮骨嘎达嘎达的声音，当时我全身就像触了电一样的抖。

田川：您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夏伯渝：那时候就想赶快站起来，就想登珠峰。

田川：您从没被自己患癌这件事儿吓到过吗？

夏伯渝：没有，因为1975年我已经和死神打过交道了，我并不怕死。好多人说你遭遇的困难够多了，你是怎么克服的？我说因为有珠峰在那儿顶着，攀登珠峰是我还没实现的梦想，有这个想法在，就能迈过那个坎儿。

经过漫长的准备，夏伯渝终于踏上了征程。2014年冰崩导致多名夏尔巴向导遇难，尼泊尔政府取消当年一切攀登。2015年地震，死里逃生。2016年距顶峰仅94米，遭遇暴风雪，遗憾下撤。

田川：2016年攀登珠峰时，差一点就登顶了，撤离时您留下了眼泪。

夏伯渝：对，那次距离顶峰就差94米，再有一个多小时我就可以登顶了。但这个时候突然来了强劲的高空风。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不顾一切冲上顶峰，哪怕是下不来。但我看着来帮我完成梦想的几个夏尔巴人，他们还这么年轻。尽管我知道如果做出下撤决定，我可能会终生遗憾，但毕竟生命还是最重要的。山永远在那里，只要我活着，我就可以再来。

一次噩梦，三次进击失败，第五次来到珠峰，一路上他遭遇了雪崩、暴风雪、失温。2018年5月14号，8点31分，夏伯渝终于站在了梦想了43年的珠峰顶峰。

田川：您在登顶的时候特别激动的说，现在是19……旁边的人提醒您后您才说现在是2018年……

夏伯渝：是的，当时因为有点激动加上高山反应，一下就说错了。

△夏伯渝攀登珠峰

也许是往事涌上心头，也许是43年前的执念闪过。总之，最初的心愿已偿。

田川：43年后终于登顶珠峰，您是什么心情？

夏伯渝：刚开始感觉像做梦似的，就想是不是自己又做梦，因为我经常梦见自己登顶了。然后是突然想起家里人几十年来对自己的支持，这几十年我一直是一意孤行，很少想到家里人的感受。真的登上以后就觉得对家人有一种亏欠，所以那时候就泪不成声，哭的像小孩似的。

夏伯渝妻子：大多数人都觉得他不太可能登顶，因为困难太多了。每次我们都做了他回不来的打算。其实你拦也拦不住他，只能支持他，祝福他。

夏伯渝：我很感谢我的妻子这么多年对我的支持，她知道我这一生就这么一个爱好，她也不愿意我有遗憾。后来登顶后我坐在那儿看着珠峰，当时突然就升起了一种感觉，终于结束了。

田川：命运给了您太多的波折。

夏伯渝：是，但回想起来它就像是一个故事。这几十年走过来，我觉得还是有可以回忆的事情的，还是比较精彩的，所以我认命。

田川：完成了您一辈子的梦想后，会觉得生命没了方向吗？

夏伯渝：不会。我又制定了“7+2”计划，攀登世界七大洲的最高峰，和探险南北极。世界上有的是山，所以我要登到我登不动的那一天，这就叫《无尽攀登》。

就从这沉沉的黑夜出发，抵达最初的黎明。

——夏伯渝《越过群峰》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编导：周佳榕

编辑：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