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流传海外的明代画册
一位热爱中国艺术的美国学者
一座引人遐想的古代园林
一个传承五百年的世家大族
因缘际会 文化溯源
《穿越时空遇见你》
《止园图》册是所有故事的开端，它绘于1627年（明天启七年），距今已有将近四百年的历史。以图像的形式表现一座园林，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在明代风气尤盛，而《止园图》册堪称此类绘画中的巅峰之作。
洪再新-美国普吉海湾大学艺术史教授：我们看这个园林哪，从绘画的角度呢，它跟从造园的这个角度啊，它各有侧重，可是造园师，他是根据绘画来造园的，绘画呢，有它的特点，有三种特点，第一个呢，就是单幅的作品，单幅的园林，第二种形式呢，就是手卷，它可以不断地展开，第三种呢，就是册页，就像我们看到的止园（图册），它有20开，这个在园林图当中，是不常见的。
《止园图》册20幅画页中的8幅现收藏于柏林东方美术馆，另外12幅收藏于洛杉矶郡立美术馆。意识到《止园图》册有着重要的艺术价值和研究价值，并对它推崇备至的，是一位美国人，名叫高居翰。高居翰是研究中国艺术史的权威之一，享有世界范围的学术声誉，他被称为是“最了解中国绘画的美国人”。
Sarah Cahill-高居翰女儿：他讲过第一次看到《止园图》册的情形，时间非常早，那时候他刚开始工作，我想大概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到了1970年代，他开始写关于止园的书，他认为止园是真实存在的。在对册页的研究中，他就得出结论: 止园是真实存在的，不是画家的臆想。
高居翰曾经是《止园图》册其中6幅的收藏者，他认定这套图册并非寻常的写意之作，而是描绘了历史上一座真实的园林，并从此开启了寻找止园之旅，但高居翰的坚持，并未得到任何现实的回应。时间转眼过去几十年，在2010年，中国园林史专家曹汛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发现了明代古籍《止园集》，是国内仅存的孤本，书中的题诗与园记与《止园图册》一一对应，由此可以确定，止园的主人，正是文集的作者吴亮。这座园林位于吴亮的家乡，江苏常州。2017年，根据《止园图》册制作的微雕模型在中国园林博物馆正式展出，这座17世纪的中国园林终于从图画中穿越到了现实世界。
Sarah Cahill：我能理解，为什么父亲看到图册就断定，这是真实存在的园林，而不是臆想的。因为园林的结构，加上画上的细节，证明了这一点。当刘珊珊（高居翰合作学者）给我看，止园模型的视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流泪。因为我想到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很想看到止园的模型。
高居翰曾经断言，如果深入研究，完全可以根据图册重建止园。由微雕大师精心制作的，面积24平米的止园模型完成时，这个故事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结局，但谁都不会想到，模型的展出，竟然酝酿着下一个重要的相遇。
吴欢-止园后人：2018年6月份，我的家乡，宜兴博物馆的馆长，6月份交流，相互交流，就交流到了（中国）园林博物馆。园林博物馆首先带他们去看江南园林，她在看江南园林的时候，一看是止园（模型），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研究园林，她研究吴家。跟我非常熟，叫邢娟，她说这个吴亮，主人还在啊，他后人还在。
吴亮的后人在啊，因为她看过我们家家谱，她说还不是个小人物，他是吴祖光家，为什么，他们家的家谱，就在我们博物馆，复印件，原件在常州图书馆。吴祖光的父亲吴瀛，是这个晚清修订家谱里面的最后一代。修家谱的是吴瀛的父亲，叫吴琳。
吴家是常州明清两代的世家望族，明末尤其兴盛。止园主人吴亮的父亲吴中行，是万历朝名臣。吴中行是万历年间轰动朝野的，“张居正夺情”事件的主要发起者，以刚正忠直在史书留名。
吴欢：吴中行的父亲，是吴性，那是教出的全都是进士的儿子，辞官不做，就回来教孩子们读书，这是最有名的事情，在这个常州的历史上。而且吴中行有八个儿子，每个儿子几乎都做园林。这个吴亮做的止园，是相当有名的。吴亮是老二，吴中行第二个儿子，他的第七个儿子，叫吴襄，整个的儿子里边，园林园做的比这个止园还要大，但是已经没有图录。
止园主人吴亮（1562-1624），是万历二十九（1601）年进士，官至大理寺少卿，他正式建造止园是在万历三十八（1610）年。由于党争倾轧，吴亮辞官回家，专心造园。在吴亮的著作《止园集》中，有一篇长达三千字的《止园记》，还有许多他在园中居住时所作的田园诗，从中不难看出吴亮对止园的钟爱。《止园图》册绘于“天启丁卯”（1627年），此时吴亮已经去世，研究者推测，图册是由吴亮的儿子吴柔思委托画家绘制。
洪再新：张宏根据他的客人的需求，比如说这个吴亮儿子定制这一套，首先定制20页就是破格的，就是常规没有20页，很少有20页的，他就做出这种事情，那就说明这个定制的人，他必有一定的要求。
《止园图》册的作者，是明代苏州画家张宏（1577-1652）。在中国有关画家和画作的文献中，张宏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但高居翰对张宏的《止园图》册却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认为《止园图》册为明代一座重要园林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最好的视觉证据。而高居翰对于《止园图》册的相关研究，也被认为是开创性的。
洪再新：所以他的这个开创性就在于，他利用了一个很特别的条件，它的一个国际背景，因为它已经流出去了，它是先流出去的状况下，才重新被发现的，如果留在国内的话，会不会被发现，肯定会的，可是张宏这个人太不重要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就是太不重要了。就是明代啊，有一本关于明代画家的著作，有870个画家，张宏呢，只有一句话，张宏字君度，吴县（苏州）人，那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介绍。
高居翰的研究，将张宏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地位，提升到一个令人惊讶的高度。或许是张宏注重写实的画风，以及能够“写如所见”的技能，吸引了吴亮的后人，从而获得了这项委托，于是便有了《止园图》册的传世。而高居翰研究张宏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将《止园图》册放在更广大的历史视角中来对待。
洪再新：放到了一个，当时可能存在的，中外文化交流当中，这就是止园第一幅画的西式透视，那么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放在，那个语境里看，你还讲不清楚。可是他（高居翰）来讲的时候呢，这些图（西方绘画）是确确实实，带到了南京的，就是由这些传教士，就是带到中国的，并不是他现在从国外，去找了一些东西，来随便凑凑的。十七世纪存在的，一个非常有异议的，有争议的一个现象就是，耶稣会士到中国来，所带来的那些西方图式，到底对画家有没有影响。我们没有文字，没有直接的文字记载说，张宏看到了，但是呢，从张宏的画上，即使是最不同意的人，像石守谦（台湾艺术史学者）这样的人，都认为这个已经，就是这样的了。
常州止园，同许多古代名园一样，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从而被世人遗忘。往昔胜景不再，但幸有张宏这样了不起的画家，借助他的杰作，我们仍得以感受到美好园林的流风余韵。名园已不在，但家族血脉仍在传承，止园的后人又书写了怎样的轶闻与故事呢？
《止园图》册漂洋过海，散落在欧美藏家之手，却意外地重新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让止园重现于世。这一切似乎都可以从高居翰，这位美国艺术史家的中国情结开始说起。
Sarah Cahill：他热爱艺术，但是没有一门艺术，能像中国画那样让他痴迷。当他说到中国画的时候，他是那么激动、那么有活力！他会语速加快，讲画的笔法，会说你看这个，你看那个。他对中国画的研究方法完全不同。就算看到毕加索，莫奈或者其他艺术家，也没有这样的热情，即使他们同样伟大。父亲不遗余力，全情投入到了中国绘画艺术。
20世纪50年代，高居翰首次在麻省剑桥看到张宏的《止园图》册，就立刻被画家独特的写实风格吸引。此后他在大学讲座和系列论著中，都将《止园图》册列为中国写实主义绘画的经典作品，确认了张宏在中国绘画史上的重要地位。在高居翰看来，明代后期，当所有画家都在竞相标榜写意时，只有张宏，只是朴实的希望能够画得像些，再像些。在张宏的绘画中，可以看到西洋技法的痕迹，但西洋影响已被消化在他的传统绘画修养中，从整体上看来，他的作品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山水。
Sarah Cahill：父亲主要研究中国园林画，但我知道他热爱中国园林，他热爱自然，与大自然的结合体。人造的亭子、石头和水结合在一起，有水，有树，有石，他就是喜欢这样的综合的意境。
在曹汛发现《止园集》后，关于止园的研究，从美国到中国，形成了学术接力。曹汛师从梁思成先生，是中国建筑史、园林史研究的权威。当时国内只能见到14幅《止园图》，他委托同样在进行园林研究的青年学者黄晓和刘珊珊与高居翰联系，以求图册的全貌。远在美国的高居翰听闻找到了止园主人，多年的心愿变成现实，大喜过望。他热情地寄来全套《止园图》册复制件和自己历年收集的园林绘画图像，并建议共同展开园林绘画研究。2015年中国园林博物馆决定制作止园模型，同时邀请黄晓和刘珊珊主持止园复原学术研究，以求最大限度地忠实再现名园旧貌。2018年，在止园模型展出一年后，一次偶然的博物馆学术交流活动，促成了止园与止园后人的相遇。
吴欢：目前已经查到了，常州吴氏家族，因为吴中行做园林，吴中行的父亲吴性，做园林，（儿子）吴亮做园林，他的八个儿子都做园林。他们的十几座园林的名字，都查到了。
王鲁湘：一共有十五座园子说是。
吴欢：十五座，因为他是三代人，《止园·三阙·十二韵》就是十五座。这就是吴家在中国园林界，那真是空前绝后的一个造园世家。他为什么要造园呢，就是一个文人的一个理想，不是不入世，是入世，但是入世之后，功成身退，我们回家造园，造林，就是《桃花源记》了，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
王鲁湘：而且中国的文士园林，本来也就是半隐半退的一种状态。纯粹隐，那就去了山里头了，出了家了，但是你完全出仕在朝，这个好像很多的中国文人觉得，我一辈子只能前半生可以这样，后半生得留给自己，和家人。对不对。然后过着一种半退半隐的园林生活。在园林里头半儒半道，半僧都可以。
从秦汉起，我国古代文人就有隐逸情怀，历史上最有名的隐士当属陶渊明和他的归园田居。到了晚明，园林又为文人隐士提供了入仕之外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归隐园林，既不违背儒家思想，也不对抗现实社会。因此，晚明成为中国造园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历史上很多名园大都造于此时。在江苏常州，从父亲吴中行开始，止园主人吴亮与他的兄弟们修造了十多座在史书留名的园林，这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例子，同样让人感叹的是，这个家族从明初开始传承至今，已延续有五百多年。
在明清两朝，常州府下辖宜兴，因此吴氏家族对外统称宜兴吴氏。宜兴吴氏从北宋起，就有家族记载。自明以后，分为兄弟多支，其中最重要的两支为北渠吴氏和济美堂吴氏，止园主人吴亮就出自北渠吴氏。明清两代，北渠吴氏出了21位进士，济美堂吴氏出了27位进士，举人秀才数以百计，可谓簪缨满门。而吴欢是北渠吴氏二十一世，万历名臣吴中行的第十三世孙。
乾隆皇帝曾经收藏过倪瓒的《狮子林图》，后来他在南巡时，专程带着此图去苏州进行实地寻访，并下旨对几易其主的狮子林进行重修，乾隆曾经感叹“今尚能指为狮子林者，独赖有斯图尔。翰墨精灵，林泉藉以不朽，地以人传，正此谓焉。”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止园，没有狮子林幸运，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中，但止园的经历与狮子林又何其相似，因为有张宏《止园图》册的传世，因为艺术史家、学者们的潜心研究，消逝的止园仍旧是不朽的林泉。
吴欢-止园后人
吴欢：（2018年）9月底，我们就直奔美国，到了洛杉矶，洛杉矶郡立美术馆，他们从库房里，取出了这个止园（图册）的真迹给我看。我看那真迹，我有点腿发软，那是明朝的。五百年前的，这可不是儿戏，居然我后人，能够看到，当年我的祖先，吴亮让张宏画的这个真迹，我有点晕。现在学者呢，就把我们家定为，宜兴吴氏家族，变成了园林世家，紫砂世家，文博收藏世家。那么算上近代以来，我父亲（吴祖光）、母亲（新凤霞）戏剧，那么是戏剧世家，吴祖强音乐（家），音乐世家，我祖父也是画家，我也是画家，吴冠中是画家，书画世家。我们五百年，延续到我，而且是血亲一脉，所以古书上讲呢，吴家，吴氏香烟有托。很奇怪，我们家在历五百年未衰，至今尤盛。这种情况呢，可能真不多。
王鲁湘：所以过去说么，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吧，中国历史上那么多的大家氏族，簪缨世族，传不过五代，还有说富不过三代。你们家您看看，至少二十七八代了，代代都是出大家，代代都是有作为，这五百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动荡的。所以这是一个美妙的，关于中国家族的故事。这种故事，不仅您觉得美妙，其实所有的中国人，听起来都很美妙。包括拿到世界上去，刚才您也说到，国际上的一些大的学术机构，大学，对这样的家族，也感觉到美妙无比。因为这里头，确实可以归纳总结出，人类生存发展以家族为单位的，很多规律性的东西。
编辑：王竹、撕纸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