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在东京大学入学典礼上，NPO“女性行动网络”理事长，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上野千鹤子的祝辞在国内社交媒体上引起讨论。从日本大学中的性别差异到社会环境的不公，上野千鹤子教授谈到的不止是女性平权问题，还有面对未知、面对不公、面对人生的态度和智慧。
上野千鹤子是东京大学社会学教授，日本著名研究女性解放理论的女性主义者。（图源：Saki Rin/asahi.com）
演讲 | 上野千鹤子
翻译 | 芙尔摩斯
恭喜你们来到东京大学。你们都是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才得以坐在这里的佼佼者。
我想，在场的各位可能从没怀疑过大学选拔考试的公正性。如果选拔考试存在不公的话，一定会气愤填膺吧。
然而，去年东京医科大学被曝出入学考试不公、区别对待女学生和复读生的问题。
女学生的现状
文部科学省在调查了全国81所医科大学及医学部之后，发现确实存在女生入学难的现象，即男生的合格率达到了女生的1.2倍。被曝光的东京医科大学的男女合格比例是1.29:1，差距最大的顺天堂大学男女合格比例达到了1.67:1。此外，昭和大学，日本大学，庆应义塾大学等私立大学的男女比例也都“名列前茅”。男女合格比例低于1.0，即女生更易入学的，大都是地方国立大学的医学部，例如鸟取大学，岛根大学，德岛大学，弘前大学等。东京大学医学部[注1]的男女比例是1.03:1。这个比例虽然低于平均值，但是仍然高于1:1。对此，我们该作何解读呢？
女生比男生合格率低是因为男性考生成绩更好吗？负责公布全国医学部调查结果的文部科学省负责人表示：“在其他学部、学科上，男性都没有优势。不管理工科还是文科，都是女生占优势的情况比较多。”也就是说，除了医学部之外其他学部的女生入学难度系数都在1以下，医学部却超过了1，因此有必要作出解释说明。
事实上，各种数据都表明，女性考生的成绩[注2]比男性考生高。但是第一，女性考生为了避免落榜复读会倾向于报考更有把握的大学。第二，东京大学入学者中女性比率长期无法突破20%的壁垒。今年女性入学者的比率是18.1%，相比去年有所下降。但是统计学上成绩的正态分布并不存在男女差异，也就是说来参加东京大学入学考试的女性考生比男性考生更优秀。第三，在四年制大学升学率上存在着基于性别的差异。2016年的学校基本调查显示，男生四年制大学升学率为55.6% ，女生为48.2%，差了7个百分点。这个差距并不是成绩上的差距，而是父母“儿子要上大学，女儿读到短期大学[注3]就够了”这样性别观念上的差异造成的结果。
最近诺贝尔和平奖得奖者马拉拉・优素福扎伊 (Malālah Yūsafzay) 访问了日本，倡导女性教育的必要性。女性教育议题对巴基斯坦来说当然相当重要，但这个议题就与日本无关吗？“不过是女生”“毕竟是女生”之类泼冷水、拖后腿的话是会打击女生求学进取的意愿的。马拉拉的父亲在被问及培养女儿的方法时回答道：“我一直以来所做的，只是尽力不去折断她的翅膀。”正如他所说，每个孩子都有一双翅膀，但很多女孩子的翅膀都被折断了。
那么在日本呢，拼命努力考入东大的男女生们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环境呢？在大学间的联谊活动上，东大男生是很受欢迎的。但是据说东大女生在被问及来自哪个大学时，会回答：“东京……的大学”。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如果直说是东京大学的话，可能会吓退对方。
为什么东大男生可以夸耀自己的东大身份，女生却要犹犹豫豫的呢？这是因为男性的价值和成绩的好坏是一致的，女性的价值却与好成绩不成正比。从小时候开始，人们对女性的期待就是要“可爱”。可是“可爱”是一种怎样的价值呢？可爱就能够被爱、被选择、被保护，但也隐含着绝不能给对方造成压迫感的限制。因此女性会倾向于隐藏自己成绩好、来自东大的事实。
曾经有一起东大工学部本科与研究生院的5名男生集体性侵犯私立大学女生的事件。加害者当中3人被退学，2人受到停学处分。作家姬野嘉兵卫以这一事件为原型创作了小说《因为她脑袋笨》。去年以此为主题还在校内展开了专题研讨会。据说“因为她脑袋笨”是调查取证过程中从加害者男生口中说出的话。读了这本书你就会明白社会上的人是怎样看待东大男生的了。
我听说东大至今还有不允许本校女生参加，只允许外校女生参加的男子社团。半个世纪前，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这样的社团就已经存在了。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这样的社团竟然还存在，这让我很震惊。今年3月，我作为东京大学男女共同参与担当理事、副校长，以“不许本校女生参加这一行为违反了东大宪章中的平等理念”为由，对其发出了警告。
目前为止你们所经历过的校园生活，至少从表面上看都是平等的。在成绩的比拼中不存在男女差异。但是进入大学以后，隐藏的性别差异就会开始显现出来。进入社会以后，性别差异就会表现得更加露骨、横行无阻。遗憾的是，东京大学也不例外。
东京大学本科阶段女生占20% 左右，研究生阶段为25%，博士阶段则达到了30.7%。但是到了研究职位的阶段，女性比率就会下降，助教中仅有18.2%为女性，而副教授和教授中分别只有11.6%，7.8%为女性。这比国会议员中女性的比率还要低。系主任和研究科长中每15人中只有1人是女性，而历代校长中没有一位女性。
女性学的先驱者
女性学这一学科诞生于40年前，后来又被称为性别研究。当我还是学生时，这门学科还不存在。因为没有，所以后来被创立了出来。女性学诞生于校外，而后被引入。25年前我入职东京大学，成为了文学部的第3名女性教员，并开始在课堂上讲授女性学。
开始研究女性学的时候，世上尽是未解之谜。为什么男女分工是男主外女主内？主妇是做什么的？在卫生巾和卫生棉条尚未发明的时代女性经期都在用什么呢？日本历史上有同性恋吗？因为没人研究过，所以也没有可参照的研究，因此不管研究什么都是这个领域的先驱者，都能成为第一人。
如今在东京大学，无论研究主妇、少女漫画还是性研究，都能获得学位。这些都得益于我们一直以来为了开拓这一新领域所作出的抗争和努力。而激励着我奋斗至今的动力，是无止尽的好奇心和对社会不公的愤怒。
（就像有初创企业一样），学术里也有“初创”学科。有逐渐衰退的学术领域，自然也会有蓬勃兴起的领域。女性学也曾是“初创”学科。除了女性学之外，还诞生了很多其他的全新领域，例如环境学、信息学、残障学等。这是时代变化的要求。
拥抱变化与多样性的大学
东京大学是一所拥抱变化与多样性的大学。能够录用像我这样的人，让我在这里发表演讲，就是其接受变化和多样性的证明。除了我以外，东大还有过在日韩国人教授姜尚中[注4]和高中学历的教授安藤忠雄。现在也有盲聋者教授福岛智。
你们是通过层层选拔来到这里的。据说国家每年在东大学生身上的花费达到人均500万日元之多。接下来的四年你们将会获得优良的教育学习环境。这一点，曾在东大执教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你们是怀着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回报的想法来到这里的吧。但是正如开头我提到的东京医科大学入学考试不公事件一样，等待着你们的，是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公正回报的社会。我希望你们能够铭记，认为努力就会有回报这个想法本身并不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得益于周围的环境。你们今天得以认为努力就会有回报，是因为一直以来你们周围的环境都在鼓励着你们，推动着你们，帮助着你们，肯定着你们的成就。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即使努力也没有得到回报的人，想努力却无从努力的人，因为过于努力而损伤身心的人存在。也有人在开始努力前就被 “你肯定不行”“反正我不行”之类的言辞和想法挫败了积极性。
请不要只把你们的努力用于一己输赢。不要用自己的优越环境和过人天赋去贬低条件不如你们的人，而是要用这些优势来帮助他们。也请不要逞强，请承认自己的弱小，互相支持着活下去。虽然女性学诞生的土壤是秉持女性主义思想的女权运动，但是女性主义绝对不是鼓励女性拥有像男性一样的言行举止，或是弱者谋求成为强者的思想。女性主义所追求的是即使作为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在东京大学学习的价值
前方等待着你们的，是与你们至今所知的理论相异，不可预知的世界。迄今为止你们一直都在追求有正确答案的知识。但至此以后你们所要面对的世界，充满了没有正确答案的谜题。
为什么说学校鼓励多样性是必要的？这是因为新的价值产生于不同的系统之间，产生于不同文化的碰撞之中。你们不必总是待在校内。东京大学有各种支持海外留学、国际交流、国内区域研究等相关活动的举措。追求未知，飞向世界其他的地方吧。没必要害怕文化差异。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你们都能生存下去。我希望你们能够获得的知识，是即使在不识东大之名的地方，在无论怎样的环境里，不管面对着怎样的世界，即使是成为难民也好，都能生存下去的智慧。
我确信，在大学里学习，并不是为了掌握已有的知识，而是为了学习如何创造出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知识。创造知识的知识，被称为元知识。而大学的使命正是让学生掌握这种元知识。
欢迎你们来到东京大学。
平成31年4月12日
上野千鹤子
[注1]：原文用的是“理科3类”。因为东京大学理科分为了类1，就是理工学类，类2，农学，类3，医学。这里直接翻译成医学部。
[注2]：这里虽然翻译成了成绩，但是原文是“偏差值”。日本偏差值和中国高考的绝对成绩是有点不同的概念。偏差值是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日本人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 偏差值反映的是每个人在所有考生中的水准顺位。日本大学考试也和高考不同。考生先得到自己的偏差值，然后评估自己能上哪所学校，然后再去单独报考该校的考试。有了这个背景，才能理解为什么作者会由“统计学成绩正态分布没有男女差异”推论到“参加东大入学考试的女性考试比男性考生优秀”。比如偏差值最高的10个人，因为没有男女差异，应该男女各5人。但按照东大入学比例推算，实际进入东大的女生只有2个。也就是说这10个人之外成绩不如这5位女生的另外3位男生被东大录取了。而这5名女生中有3人去了不如东大的学校。
[注3]：这个大概类似于国内的大专。不过授课一般为2年或者3年。
[注4]：“在日韩国人”不是指在日本的韩国人。是二战结束前日本殖民朝鲜半岛的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在二战结束时一部分滞留在日本的韩国人和朝鲜人没有回朝鲜半岛，而是留在了日本。很多人从小在日本长大，但是并不持有日本国籍，也不持有一般意义上的外国国籍，而是持有一种很特殊的身份“在日韩人”。由于他们生活在日本，却在给韩国人和朝鲜人专门开设的特殊学校上学，因此难以融入社会，很容易成为了日本社会歧视的对象。这也是为什么上野千鹤子在谈及东大多样性的时候会专门提及“在日韩国人”身份的教授的原因。
来源：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