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江上苇

本文节选自《看不够的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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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汉帝国的创建者刘邦，第一次站在高不可攀的权力巅峰俯视臣民时，这个被万众膜拜的英雄内心却充满了惶恐和不安。某些非正式场合下的即兴创作，将他这种恐慌情绪泄露无遗，比如在《大风歌》中“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哀叹。

身为一个规模空前的帝国的主人，古代皇帝不得不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究竟谁才是朝廷心腹？

01 私属、近幸不够用了

在部落时代，一个嗓门稍微大点的酋长，随便找个树桩子站上去，就可以把他的思想清清楚楚地告诉每一个臣民。如果他口才够好，就能把臣民们煽动得激情满满——《尚书》中的《汤誓》《牧誓》都是这样著名的演讲稿。虽然酋长们的管理简单粗暴，但“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这点地盘，水平也够用了。

稍后，酋长的实力因为某个偶然的机遇而膨胀起来。他尝试着征服周边别的部落，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王。王畿千里，现在单靠自己可忙活不过来了。

于是他拉来旧帮手，创建了一个新的管理团队——他的管家头儿丞相，总揽国家日常行政事务；他们村的民兵队长，现在改称太尉，主管全国军事；以前专给他打小报告的“包打听”，现在叫御史大夫。这三位重臣即合称“三公”——“三公”的具体内容随时代之变迁有所不同，这里说的是秦及西汉初年情况。

“三公”之下是“九卿”，也都是当年酋长部族政治中的厉害角色。

尽管政府机构源于酋长的私人班底，但随着它们与皇权的逐渐远离，因而在性质和作用上也发生了微妙的嬗变。

首先是丞相。他早先只是酋长忠顺的大管家，但随着政治疆域的拓展，“家”变为“国”，“国”再进一步扩大为“天下”，丞相的政治责任也从服务于酋长个人，逐渐演变为管理整个国家；而丞相的政治地位，也相应地从酋长个人的高级奴仆，一跃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王师。

“汉初三杰”之一萧何。图源/电视剧《楚汉传奇》截图

相权与皇权，从此开始出现分歧——两者和谐制衡之际则天下安，同恶相济之际则天下衰，彼此争斗之际则天下乱。

丞相属下的“九卿”亦然。

如“九卿”中排名第一的太常，原只是个祭祀用品管理员（更确切说是助理大祭司），但随着国家规模的扩大，他的业务范围也从祭祀拓展至教育；又如太仆，原本只是酋长的私人驾驶员，但由于精通养马的业务技术，故其职能便逐渐从主管宫廷车马演变为主管全国车马事务；又如少府，本是帮酋长管私人小金库的账房先生，后逐渐演变为矿产、工业乃至货币金融的行业主管。

帝国的大皇帝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中央，还得强打精神把自己伪装成骄傲的纸老虎。他信得过的亲戚和朋友越来越少，国家却越来越大，事务也越来越繁琐。只好在高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余， 胡乱栽培那些他自以为靠得住的人物，帮助管理这个庞大的帝国。

随着政府各机构职能的不断递进演变，政治责任的不断提升，这帮子“家臣”也逐渐变了味道——与皇帝的距离越来越远，服务皇帝的态度与水平也越来越差。

皇帝只好再从身边人中寻找新的替代者。

02 汉武帝的政治破局

汉高祖英明神武自不必说，之后吕后乱政，功臣集团的第一代人物很多还活着，都是老兄弟，威望和能力总是过硬的。

影视剧中的汉高祖刘邦。图源/电视剧《楚汉传奇》

刘姓诸侯王和开国元勋们合力消灭诸吕后，推出了文帝。文帝本为庶出，非长非贤，在西汉皇位继承权上并不占优势。但主政大臣陈平、周勃正是看中他母家寡弱易制，才提议立他为皇帝。这正是大家被吕后这样的强大外戚给吓的，但也造成了皇帝弱势、大臣强势的局面。

所以文帝和大臣们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妥协：皇帝虽是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者，但他相当知趣，不会对丞相所领导的政府多加干涉；丞相则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经营国家，对皇帝表示出“敬鬼神而远之”的尊重就成了。当皇帝和丞相都习惯了这一切，就形成了一种政治传统，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武帝继位之初。

之所以是运行到汉文帝时期，一方面自然是汉武帝雄才大略，他志在开拓，需要从丞相领导的政府手里收回权力；另一方面，之前担当丞相的功臣集团及其子弟，已经逐渐凋零到推举不出丞相了。功臣二代里面，周亚夫是最后一个厉害角色，在他死后，确实是没有堪当大任的人才了。

两个方面的叠加让汉武帝有了选择空间。汉武帝也确实是有意识地选拔身边近臣小官，如尚书、侍中之辈组成内廷决策机构。影响整个帝国命运的号令，开始不断地从皇帝的宫廷秘书处发出来，担任丞相的国舅田蚡和他的政府机构却渐渐被挤在一边，之后的丞相更是成了摆设。

03 舅爷掌权，实属无奈

汉代政治，最初是照搬先秦以来的血统政治，以家为天下，重用自己的同姓血亲——结果西汉闹出吴楚“七国之乱”，西晋闹出“八王之乱”。严酷的事实证明，同姓远远比敌人更可怕。

在吴楚“七国之乱”中，信不过叔伯兄弟也信不过大臣的汉景帝手里无人可用，只好请他的姑表兄弟窦婴出山帮忙。从此，皇帝的裙带亲戚们便纷纷走上帝国的政治舞台。

到了汉武帝时代，丞相被架空，功臣集团出局，皇帝发现能信任的人，还真难找，于是更加器重裙带亲戚。这一时期涌现了卫青、霍去病这样的良将，但也不乏李广利这样的叛徒。武帝晚年托孤于霍光，霍光是霍去病的异母弟，仍然是外戚宠臣的路子。

武帝去世后，霍光自称受遗诏辅政，对宫廷和政府的权力一把抓，悍然以内廷官员的身份欺压于政府最高首脑丞相之上。从此，丞相这个帝国最重要的辅弼之臣只得靠边站，把国家行政大权拱手让给大将军。 从此，帝国政坛上掌握话语权的人叫做“大将军” ——从现在起直到袁绍曹操他们登台的年代，但凡是挂着“大将军”（有时候是“大司马”）头衔的，几乎一定是皇帝的内亲。

舅爷们如浪潮般涌入庙堂之上，并牢牢把持住了帝国的航向。以外戚身份辅政的大将军，在掌握军权的同时，又抢过了原本属于丞相的行政权力，从而使得皇权和相权同时沦入一人之手，从此帝国最高权力的行使便不再受到任何制约。

如果掌握这些权力的家伙是个别有用心的坏蛋或是呆头呆脑的书生，那么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地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根据墨菲定律，这个书呆子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叫王莽的家伙用一场超越时代可能的社会改革，迅猛地摧毁了西汉帝国——帝国权力架构的失衡，使得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04 西汉的困境延续到了东汉

外戚王莽导致天下大乱，西汉覆灭。到东汉，开国之君光武帝刘秀更进一步，索性构建了“三公”与尚书台两套政府班子。东汉“三公”即太尉、司徒、司空，他们在朝中品位虽尊，却无实际权力。国家具体政务，实际由尚书台的低品级尚书主持——这帮人原是皇帝身边的“六尚”，即分管衣、食、冠、席、浴、书的服务员头儿。尚书又因为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学习条件，所以文化水平较高，所以被皇帝特意挑出来参与政府工作后，他们就都被尊称为“尚书”了。

汉光武帝设立了尚书台，以六尚书主政，意思是架空“三公”，通过他们之手实现自己间接把控帝国实权的目的。如此，东汉初年的政坛上，有趣的一幕出现了：把握着帝国舵盘的是等级不高但却“口衔天宪”的皇帝心腹。但只要是出现政务上的失误，甚至日食、月食、地震、洪水，出头顶缸遭到谴责的却是“三公”们。貌似尊崇的“三公”，遂成了天谴的冤大头、民怨的泄压阀、皇帝的挡箭牌。光武一朝，居“三公”不得善终者不在少数。

随着尚书台（省）逐渐成为政府中枢，尚书台的头儿尚书令逐渐取代丞相地位，相似的一幕又出现了——这帮“家臣”又渐渐不听皇帝的话了！皇帝只好又相继扶植侍中、中书舍人等诸色近幸人等来代言皇权。

但无一例外，这些近幸官员虽然依附皇权，以干涉乃至替代相权而起家，但一旦接手行政事务，很快嬗变为相权的实际继承者，仍旧把皇帝抛在一边。

继起的东汉并没有从西汉帝国的崩溃中汲取教训。当东汉的皇帝左顾右盼，感觉还是缺少自己人时，只能继续以外戚大将军辅政。但是，每当舅爷们大权独揽、专横跋扈到了一定程度，又理所当然地激起了皇帝的愤怒。个别胆子大的皇帝，甚至组织身边的忠勇公公发动政变，诛杀可恶的裙带亲戚大将军，从他手里夺回最高权力。

可勇敢的皇帝夺回权力之后发现，他自己压根就不会管理帝国，还很懒惰，于是转手又把权力扔给了亲信的公公们，自己跑到后宫做一些公公们想做做不了的乐事。

05 舅爷与公公博弈，书生得好处

这些接替外戚主政的公公们，在政治上的作为并不比舅爷们更高明。社会上对他们的舆论风评，更是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外戚们虽然靠裙带关系起家，但起码他们都是生理健全的正常人。所以那些自诩清高的书生虽然扭扭捏捏，但只要舅爷们给足面子，三番五次派出公车去征辟，做出种种礼贤下士的姿态后，他们也仍会欣然接受邀请，厚着脸皮去吃舅爷家的饭，且照样忠心耿耿。

但这些假撇清的家伙对公公们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公公们虽然也忠君爱国，但作为刑余之人，到底有些不方便。在那个极讲究阴阳之分的年代里，士人对自己的名誉和操守是如此地珍惜，以至于连最无耻的书呆子也觉着和这些不阴不阳的人站在一块太别扭。

所以公公们只好自己去摸索治国的方略。

这些出身微寒、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粗鄙家伙自然常常闹出丑闻，或是误用了一些很不上台面的办法去解决问题——比如说某人仅仅是给公公送了些葡萄酒，就被慷慨地任命为封疆大吏。

于是，公公们便免不了被本来就瞧不起他们的书生肆意嘲讽笑话了。

面对这些讥笑和讽刺，公公们当然是很不开心的。更让公公们忍无可忍的是，这些书呆子居然和公公的死对头舅爷结成联盟，打算从公公手里把皇帝夺回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公们终于发起了绝地反击 ——其一是掀起两次“党锢之祸”，终结捣乱书生的政治生命；其二是针对捣乱分子主要集中在太学的情况，釜底抽薪另设“鸿都门学”。太学生不是张口闭口经典吗？“鸿都门学”待遇优厚，专门研究人畜无害的文学艺术。这场三方四角的政治对战一直持续到东汉末年，在大将军何进与宦官们的大火并中彻底终结。

皇帝也是人，他能用于治理朝政的时间和能接触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但他能掌握的资源又几乎是无限的。当功臣及其子弟耗散殆尽，同姓亲属被视为威胁的时候，皇帝能用的人是非常有限的——老婆家人，还有服务人员（公公们），还有各地推举的书生们。

因此，在大一统中国的最初，公公、舅爷和书生们，因为历史偶然的巧合凑到了一起，他们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彼此斗争了好多年。起先是舅爷独唱，后来公公登台，风头一度压过了舅爷。舅爷们迫不得已，便把书呆子请上台来帮忙，公公见势不妙也找了一帮落选的书呆子替自己摇旗呐喊。台下的书生们则在台下发牢骚，骂戏台上所有的人。

宦官家出身的曹操。图源/新版《三国》剧照

终于有一天，一个宦官家出身的小伙子登场了。他抹着大白脸，貌似奸诈险恶，但正是在他后代开辟的王朝中，通过了书生提出的帝国管理者选拔方案“九品中正制”。书生阴险制定了有利于自己的游戏规则，确立了自己今后近两千年的政治主导地位，一劳永逸地把舅爷和公公踢出了庙堂。

对，这个小子叫曹操。顺便提一句，他还凭本事当了汉朝最后一个皇帝的老丈人，成了既是外戚，又是宦官，但最后为书生服务的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