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电影海报，本片获1971年戛纳国际电影节25周年奖
从影片一开始，《死于威尼斯》（Death in Venice，Italian:Morte a Venezia）便呈现出哀沉阴郁的基调，特别是马勒《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小柔板的使用，更深化了这一情绪。影片改编自德国作家托马斯·曼（ThomasMann）的同名小说。
在原作中，主人公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Gustav von Aschenbac）是一位功名成就的作家。但本片导演维斯康蒂（LuchinoVisconti）将他的职业改为作曲家。这一改变，不单纯使马勒的音乐成为刻画主人公内在情感的手法，更重要的是，马勒交响曲中的沉痛悲悯，也与维斯康蒂在影片中极力要表现的主题高度契合。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
维斯康蒂确信，在托马斯·曼创作小说时，他脑中回响的是马勒的作品。[i]更进一步地，他猜测托马斯·曼心目中的原形就是马勒。马勒的女儿对于维斯康蒂使用父亲的作品曾感到担忧，害怕这部作品所暗含的情感损伤父亲的形象。据维斯康蒂说，影片拍摄完成后，马勒的女儿便放心了。影片的题材虽然偏离了当时主流道德观，但丝毫没有冒犯之意。
影片从一个柔缓的画面启幕，将我们带入地中海浩瀚的海面。五月的天空有些阴沉，和主人公阿申巴赫的情绪一样。我们看到他枯坐在甲板上，虽然膝头上放着一本小书，他却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船靠岸后，同船的旅客都变得兴奋起来，毕竟在故事发生的二十世纪初，威尼斯是欧洲官宦人家和有产者的度假胜地。阿申巴赫始终板着脸，和身边的欢快气氛显得格格不入。他不像是来度假，而是来受罪的。
此时有个扑脂抹粉的老头走过来，用夸张的语气向他道别，语气中混合着献媚和矫情。阿申巴赫对此颇为不快，很冷淡地应付他。这个一晃而过的人物似乎只是一个插曲，但却是对影片主题的一个暗示。限于电影的篇幅，老头的出现只能一笔带过。但是在托马斯·曼的作品中，对他有很细致的描述。这个老头混在一帮年轻人中间，一路上和他们嬉笑畅饮。阿申巴赫出身于官僚家庭，是受过严格教育的知识分子。他对于老头招摇的气派很不屑。在他看来，一个人上了年纪就应该自重，举止端庄才符合身份。
但是在影片的末尾，阿申巴赫竟然也在理发店染黑了头发和胡须，脸上扑了白粉，胸前别着俗气的小花在威尼斯的街巷中尾随心上人。衰老使人丧失了自尊和自信。尤其在情爱的战场上，年华流逝只能甘居下游。但是总有些不甘心的人，极力掩盖他们变得粗糙松弛的皮肤和衰弱的肢体，悲哀而无望地哀求周围人的怜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荒唐行为背后的挣扎。阿申巴赫对老头的蔑视正源于此，直到他发现自己陷入感情漩涡。
入住到利多岛临近海滩的大饭店，郁郁寡欢的阿申巴赫很快就置身于上流社会雍容文雅的气氛中。他形单影只，只能找个角落翻翻报纸，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其他客人。镜头跟随他的目光，将我们也带入奢华舒适的大饭店大厅。熟悉维斯康蒂成熟期电影作品的观众，对华丽铺张的“维式”社交场面不会陌生。
在“二战”后的意大利电影界，维斯康蒂是稀有 “贵族”。虽然意大利成为共和国后，已经取消了贵族头衔。但人们仍津津乐道于维斯康蒂的贵族背景。他出身于是意大利北部最富有的一个有贵族血统的家族。维斯康蒂自幼受到各种传统艺术的熏陶。他年轻时在法国做过电影助理，回到意大利后除了在歌剧舞台担任导演，也投身电影界。在他被认为更具个人色彩的几部中晚期作品中，维斯康蒂精心描绘了他所熟悉的上流社会的排场。
为了在拍摄中一丝不苟地复原历史场景，维斯康蒂对影片的每个环节几近苛求。多位和他合作过的演员在访谈和回忆录中都忍不住讲述维斯康蒂如何执着于细节：烛光必须源自真的蜡烛、花卉必须是新鲜的，连古装女演员的内衣都要按照历史原貌剪裁……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维斯康蒂的专业精神给予肯定。他在影片中极力表现出的“贵族气派”有时也被认为过于繁复冗长，甚至有炫耀之嫌。
在另一部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影片《豹》中，豪华的舞会场景一连拍摄了七天，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虽然其中穿插了至关重要的情节，不过其必要性还是有待商榷。而在《死于威尼斯》中，主人公出现在旅馆的休息室和餐厅中场面渲染则更贴近影片的内容。此前他和贡多拉水手发生了不快。对方举止粗俗，阿申巴赫在单独面对他时显得无能为力（在原著中，他甚至想到水手会对他起歹意）。虽然在旅馆里，和同一阶层的人们在一起，阿申巴赫应当更为自在。但阿申巴赫在举手投足间依然显得无所适从。这种孤独感对后面的情节也是必要的铺垫。
在这个段落中，维斯康蒂让镜头横摇过大厅，追随着阿申巴赫。场景中每个人物的走位都经过极为精心的安排，因此镜头除了平行移动外，紧接着还有一串路线复杂的斜线移动和反复推拉。在几个长镜头之间，又插入交代人物关系的近景和体现主人公情绪的特写。整个段落长短相接、舒缓有序，体现出维斯康蒂驾驭空间的成熟和自信，是非常值得欣赏玩味的段落。
也就是在这一段中，阿申巴赫首次见到英俊的男孩塔齐奥（Tadzio）。在原著中，男孩的姐妹们是些呆板没有生趣的女孩子，反衬出他的优雅。而维斯康蒂把他的整个家庭都改变了，他的母亲是个年轻有风韵而极具贵族气质的女性。他的姊妹们也很有教养。这一家人出现在上流社会的场景中显得非常和谐。开始时，阿申巴赫是以欣赏的态度观察他们的言谈举止。出于艺术家的本能，阿申巴赫将目光停留在塔齐奥轮廓精致的五官上，赞叹他浑然天成的俊美。阿申巴赫由此回想起自己和朋友阿尔弗雷德（Alfred）关于“美”的争论。
来自波兰的少年塔齐奥轮廓精致，具有浑然天成的美
阿申巴赫的观念很传统，认为美体现了人类文明和道德的最高水准，是艺术家辛勤劳动的结晶。阿尔弗雷德代表了更为“现代”的价值观，他认为美是自然的产物，与道德无关，艺术家甚至需要“恶”的滋养，在放纵中寻找灵感。这段以倒叙方式插入影片的争论因为理论性过强，显得有些书呆子气。但是接下来，随着影片的发展，我们会看到它提供了一个解读影片的角度。
在海滩上，阿申巴赫经常看到塔齐奥一家。他从单纯的欣赏，慢慢生发出感情。意识到这一点使他有些恼怒。作为一个自尊持重的知识分子，阿申巴赫是不应该随便产生如此轻浮感情的。
作为一个自尊持重的知识分子，阿申巴赫为自己产生如此轻浮的感情而痛苦
电梯一场戏是深入了解阿申巴赫性格的开始。他和塔齐奥等一群孩子挤进电梯。孩子们交头接耳并窃笑着。很可能，他们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孩子间的悄悄话。但是阿申巴赫因为厮守着内心秘密，以为他们一定是在嘲笑自己。一个老迈的人竟然会对美少年产生爱慕——虽然这在希腊为源头的文化中并不少见，但是在保守的社会气氛中，这无疑是不道德的。自责混杂着愤怒，阿申巴赫立即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在托马斯·曼的原著中，他离开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威尼斯燥热的天气对他健康不利，但也隐晦地说到了和男孩有关的感情。而在维斯康蒂的改编中，他去除了其他因素，更直接地点出真实原因。电梯一节完全是维斯康蒂加入的。这一笔也是推进情节的关键。
接着，我们看到面色忧郁的阿申巴赫坐在汽船的尾部到达火车站。当他得知自己的行李被送到另一个方向时，表现得极为气愤，坚决要求把他送回旅馆，等行李运回来。服务员一转身离开，阿申巴赫立刻绽开出笑容。这是影片开始以来，他第一次笑。阿申巴赫再次坐在汽船的尾部，画面的拍摄角度和他去火车站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是阿申巴赫的表情变得晴朗了。能够回到男孩一家身边符合他隐秘的愿望，尽管他试图逃避，天意却成全了他。
回到海滩上，阿申巴赫舒服地仰卧在躺椅里，悠闲地吃着草莓，欣赏着塔齐奥清秀的面容、轻盈的步态，阿申巴赫又有了创作的冲动。一切都这么完美，谁能察觉不祥正在逼近？
当阿申巴赫确切知道瘟疫已经在威尼斯流行开来，他痛苦地在楼道里徘徊。“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他责问自己，明知自己无力抵抗诱惑，只能不断下滑。他不仅没有理智地离开威尼斯，也没有胆量去警告男孩一家人，怕自己接近他们时会泄露内心的秘密。
就像托马斯·曼在小说中说的：阿申巴赫的“脚步好像听凭魔鬼的摆布，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践踏人类的理智和尊严。”[ii]
当阿申巴赫努力打扮自己，把自己弄得油头粉面，以掩饰衰老时，他其实和影片开始时见到的那个让他鄙视的老头没有区别了。他尾随男孩一家人在威尼斯迷宫一样的小巷中穿行，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体力不支，阿申巴赫无力地倒在一口水井旁，突然歇斯底里的笑起来。他抬头望着天空：上天一定在嘲笑他的荒唐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呢？作为二十世纪初北欧一个道德感很强的知识分子，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他此时担心的不是身败名裂，而是违背了自己一贯的道德准则。这是对自我的完全否定。他的音乐作品追求纯净的精神境界，并以此自豪。这曾遭到阿尔弗雷德的质疑。在他的噩梦里，指挥完自己的作品后，台下的观众一片嘘声。阿尔弗雷德更是喋喋不休地抨击他的作品已经过时。在片子中这个话题没有继续深入。不过我认为它暗示的是二十世纪初被冠以现代艺术之名的新艺术思潮对旧有传统艺术观的冲击。阿申巴赫是正统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家。在看到塔齐奥之前，他无法接受将美于邪恶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对塔齐奥的爱慕使他开始理解：“几乎每个艺术家天生都有一种任性而邪恶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非正义性。”[iii]
马勒《第三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在片中的运用增加了阿申巴赫的内在的悲剧感，并显示出维斯康蒂对主人公的同情。在影片的结尾，人们因为害怕瘟疫纷纷离去，曾经喧闹的度假胜地变得空旷。阿申巴赫望着站立在海边的遥不可及的美少年，忍受着疾病的发作，汗水从染黑的头发里像黑色的细流一样流淌在扑过粉的面颊上，显得狼狈而丑陋。《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小柔板再次响起，似乎比开篇时更为悲凉，也带有更深切的悲悯：对昙花一现的失败人生的怜悯。
有的电影评论家认为该片“美丽而令人不寒而栗的视觉效果，好像始终没有打动我们的感情”。[iv]在我看来正相反。
[i]《世界导演对话录》【美】波特·卡杜罗著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3月第一版P5
[ii]《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5月第一版P221
[iii]同上 P186
[iv]《意大利电影——从现实主义到现在》【美】彼得·邦达内拉著 商务印书馆 2011年10月第一版 P171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