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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村”最后的“兵灾寡妇”
94岁的阿婆梅花,眼里总像蒙着一层雾。她说,“老安”(方言,意为年老的丈夫)谢成桂被抓去台湾后,想他,夜夜哭,眼睛哭坏了。
她是福建漳州市东山县铜钵村里,仍健在的两位“兵灾寡妇”之一。
1950年5月12日,国民党败退台湾时强抓壮丁,仅有200户人家的铜砵村一夜之间被掳走147名青壮年,其中91人已婚,致使91名年轻妇女被迫与丈夫离散,一夜之间铜砵村成了“寡妇村”。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两岸通信、通航的恢复,大多数在世的“壮丁”,辗转将书信寄回家中,有条件的,自己费尽周折回到了曾经的村庄。
当年被强行征去了台湾的老兵,许多以为再也回不来,便在台湾结婚生子。即便暮年时终于能够回乡,也已经和结发妻子错过了一辈子。
今天的铜钵村里,有许多盖得漂亮的洋楼。村里人说,从盖的楼就能看出这家是不是“台湾户”。大半辈子流落在海峡另一端的老兵,哪怕自己节衣缩食,许多也会尽力给家乡的妻子、亲人经济上的接济和补偿。
岁月流逝,更小的孙辈几乎不再有历史负担,探亲也不再需要几经辗转。只是,梅花阿婆的眼睛,永远蒙上了一层雾。
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的铜钵村寡妇
34年后才等到再见丈夫一面
梅花很瘦,因为“吃老反缩”(闽南方言,意为年纪大了身高降低),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老人拄着拐杖,但不是因为腿脚不灵光,而是由于眼睛看不清,得借助拐杖探路。
因为接受过不少采访,每当有人告诉梅花,“有记者来看你了”,她就从牌桌前抽身,迈着还算稳健的步伐跨过老宅的门槛,热情地挽过记者的手,请记者坐在门口葡萄藤架下面的老式红木椅子上。
▲梅花阿婆
“感谢好政府,让我们有今天的好生活。”只要有记者过来,老人就会不断重复这句话。
的确,在艰难度过了一个人挣钱养家、拉扯儿子、“一天只能吃两顿饭”的十几年,也不会再有更艰难的时日了。
梅花阿婆与谢成桂的儿子谢钦松,成年后在镇上开了一家卤肉饭店。实际上,由于父亲的骤然离乡、失去音信,谢钦松童年穷困。他和姐姐都没有上过学,不识字。母亲梅花曾在无数夜里,抱着他“对着墙哭到流不出眼泪”。
谢钦松记忆中,村里的朋友有许多跟他有着相似的家庭:父亲或者兄弟,“被赶上船”后就消失,不曾参与他们的成长。
少年时,他不会主动与别人说与父亲相关的事。那时,村里跟他家境相仿的朋友也不愿提,“人都回不来了,说有什么用。”
不曾存在于谢钦松记忆中的父亲谢成桂,却在1984年突然回来了。
▲谢钦松在家门口
那个秋夜,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谢成桂,成了这个残缺了34年的家庭最大的惊喜。而那一年,梅花已经60岁,谢钦松也已经结婚生子。
梅花阿婆还记得,那天他们一夜未合眼,拥抱、哭泣、诉说着半个甲子各自的境遇。
梅花阿婆这才知道,丈夫在台湾,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谢成桂告诉她,在台湾娶的妻子,是他逃离部队后走投无路,收留他的“恩人”。梅花阿婆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不忍苛责,甚至,对那位台湾的“妹妹”,生出几分感激。
天未亮,谢成桂却不得不放下艰难重逢的发妻、儿孙,离开铜钵村,再辗转回到台湾。
尽管重逢短暂,却已经是谢家乃至整个村子破天荒的喜事。梅花和儿子放了一夜的鞭炮,送走谢成桂后,又办了儿子娶媳妇都没有过的隆重祭天仪式。
谢成桂的归乡“试水“,也给村里当年被抓了壮丁的其他家庭极大希望。
1987年台湾开放台胞来大陆探亲后,谢成桂回乡更勤了。但他依然不走“合法途径”。谢钦松回忆,父亲来得最勤的时候,是回乡“搞房地产”那一段时间——谢成桂在台北已经算是成功的房地产商人,便想着把在台湾发家致富的经验用到家乡。
曾经重金买下的一块土地,现在成了所在镇子上的地标——一个公园。
不管怎么说,谢成桂让谢家成了村子里有名的、富裕的“台湾户”。
▲谢家的房子
两边老人能相见算幸运的
丈夫有了新家庭,破镜也难重圆
由于在台北还有家庭,谢成桂每次回到铜钵村,从未完整地住过一个月。但修建祠堂、清明祭扫,他一次没落下。
有一年,谢成桂带了台湾妻子回铜钵村。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和无言,照样是放了鞭炮、祭天拜祖先。
梅花阿婆说,“她拉着我的手,叫我阿姊。”
东山县老年办主任王添发由于工作原因,经常去探望孤寡老人。对于因“兵灾”守寡的妇女,他觉得梅花阿婆已经算是下半辈子较为幸运的了。至少两岸的老人都长寿,活到了能够再次相见的时候,看到子孙满堂。
东山县“寡妇村”展览馆馆长黄镇国,曾经帮多位“寡妇”代笔写信寄往台湾,对于“兵灾寡妇”这个群体,虽是局外人却有深切的了解。
他总结道,在“兵灾”中失去丈夫的老人,无非有三种结局,一种是最幸运的,就是丈夫偷跑回来,从此一家团圆,但太少了。
还有一种,就是政策允许了,可以回家了,但双方有一方或者两个人都已经去世,至死没能见面。
比较普遍的是梅花阿婆这样的情况,虽然能够再见,但丈夫在台湾有了新的家庭,说是团聚,终也是破镜难圆。
30多年不改地址
就怕丈夫归来找不到
而东山县樟塘镇下湖村的朱赛珍,则是另一种情况。
朱赛珍的丈夫林添龙被带走时,他们刚结婚3天。林添龙家中兄弟三个,他排行老大。
当时来征壮丁时,他让两个弟弟一人躲甘蔗垛里,一人在阁楼里藏好,自己却被带走。
保全了弟弟,刚过门三天的妻子却开始了“守活寡”的一生。
林添龙的三弟,担心朱赛珍晚年无依靠,先后从亲戚家里抱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婴儿,让朱赛珍抚养。
同样是34年。只是,铜钵村的梅花,与丈夫分别34年后,丈夫活生生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但朱赛珍守寡34年后,只盼来了第一封信。
说来难以置信。1983年,林添龙的老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三弟林添池的儿子林少宗,当时十五六岁的年纪,路过村口的小卖店时,无意发现了一个写着大伯名字的信封。
林少宗还记得,那个信封已经被人拆过,但信还在。他文化程度不高,只能看个大概,但他确定,这封信是大伯林添龙写给他们家的,甚至,信中还说,有500美元很快汇到家里。
▲辗转寄回大陆的家书信封
林少宗兴高采烈跑回家,伏在已经呼吸微弱的阿嬷耳边,告诉她,大伯还活着。
全家人迅速汇合在老人病榻前,拿着林少宗带回来的信,反反复复地看,所有人喜极而泣。
本来被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宣告已经病危的林添龙母亲,得知大儿子还活着,竟然苏醒过来并精神大好。
又过了三年,林添龙母亲去世。她还是未能等到儿子归来。
林添龙直到1988年,才第一次回到家。期间,妻子朱赛珍坚持不搬家,因为担心丈夫回来,找不到她。
自从恢复通信后,林添龙多次寄回家书并附上美元,从几百到几千不等,养子女、兄弟、侄儿,人人有份。他嘱咐家人,一定要把钱留着给孙辈念书。
▲林添龙在信中勉励兄弟、后辈。
更出乎家里人意料的是,林添龙在台湾并未娶妻。
家人、乡亲都劝他回乡,和发妻好好安度晚年。但他拒绝了。
林添龙在退伍后,在高雄医院当护工。退伍老兵的补贴加公立医院工作人员的编制,加上年事已高,林添龙打消了回乡的念头。
林添龙只身在高雄,撑起了大家庭的生计和名誉。村子里修祠堂,他特地寄来了一千美元和三万新台币,是族人中捐献第二多的。
▲三弟林添池在祠堂。
家人都以为,他在台湾过得很好。
直到2000年后,养子带着孙女到高雄看望父亲,才发现,林添龙一直住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简陋宿舍中。屋内的电器不超过三样。而林添龙日常的三餐,就是在医院里,用开水就着馒头吃。
孙女林淑敏离开爷爷在台湾的陋室时,终于没忍住掉下了眼泪。“爷爷几乎把一辈子的钱都寄回大陆,自己连电视柜、衣柜都舍不得买。”
那时候,大陆的经济已经飞速发展。但林添龙也不愿意回乡了。晚年身体多病,他不愿意连累子孙。更何况,发妻朱赛珍,也于1990年去世了。
朱赛珍,是众多“兵灾寡妇”里比较特殊又平常的一个存在。林添龙在台湾未娶,曾让她悲喜交加。而最终与丈夫见的那一面,已经是她生命倒计时的第三年。
福建沿海的村落,几乎都有“兵灾寡妇”的悲情故事。但是就像铜钵村忌讳被称作“寡妇村”一样,后人不大愿意提及这段历史了。
红星新闻实习记者丨 庄梦蕾 漳州报道
编辑丨冯玲玲
发布于: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