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晨诗）
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1931-2003），美国著名的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于1985年出版《娱乐至死》，是他的媒介批评三部曲之一。该书以美国社会由印刷统治转变为电视统治为切入点，解析了由此导致社会公共话语权的特征由曾经的理性、秩序、逻辑，逐渐转变为脱离语境、肤浅、碎化的结论，以及一切公共话语以娱乐的方式出现的现象。在书中，波兹曼深入剖析了以电视为代表的新媒介对人的思想、认知方法乃至整个社会文化发展方向的影响，并引发对媒介危机的思考。
在现今其被广泛传播的语境中，娱乐至死常被误用为娱乐致死，成为一种批判流行文化的“语料”，偏离了对媒介形式的关注，转而关注内容。然而，作为一部媒介生态学的经典作品，它的目的并不是批判娱乐本身，而是提供了一种非常独特的视角，来审视我们生活的时代。
感官主义时代
在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基础上，波兹曼认为，信息是关于世界的明确具体说明，媒介应更像一种隐喻来定义世界，介入和影响着我们了解和看待事物的方式，并且这种介入和影响往往于无形中潜移默化的发生。他认为，印刷媒介让内容变得清晰易懂、严肃而有理性，因为阅读铅字“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当然也是一项理性的活动”，于是在十八到十九世纪，印刷媒介使得美国和英国社会中的公共讨论都展现出一种严肃理性的特性。然而进入电视的统治时期后，公共话语逐渐变得“无能而荒唐”。电视的核心是影像和声音，它非常适合用于展现感官上的刺激，且很难给人暂停思考的时间。媒介呈现出来的这样的思维方式也就自然地影响到了人的思维方式。
而如今，电视的“元媒介”地位已经被互联网技术带来的各种新媒介形式所取代，互联网时代呈现的是更为丰富的世界：从文字、图片到动画、音频再到如今无孔不入的短视频和直播，我们的大脑处理着一条条毫无用处的信息，用惊悚的图片不断刺激大脑皮层，它们对建构完整的知识体系毫无益处，甚至无法在头脑中留下痕迹，只能留下琐碎的印象和刺激后余下的些许感觉。它们无一例外，都使感官刺激的时间与强度增加，并使深度思考能力退步。
严肃的娱乐化与耐心的缺失
波兹曼称电视为《美丽新世界》中的“解忧丸”，烦恼的时候来一粒，立刻就是晴天。他指出，媒介社会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在于电视为人们提供娱乐性的内容，而是所有的内容都以娱乐的形式表现出来。“电视把娱乐本身变成了一切经历的形式。”尤其是让政治、宗教、新闻、教育等领域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娱乐的附庸。
这样的观点放在当今的社会语境中也同样适用，许多社会结构性议题的严肃性被消解，本应该被理性和深刻探讨的话题被用娱乐化的形式表达和传播。例如饱受争议的为火神山工地的叉车起昵称和打榜，以及央视所谓“亲民”路线，用短视频的形式和略显低俗的语言点评时事等。不仅所有严肃话题都以娱乐的形式在公共话语空间狂舞，而且娱乐本身也成了严肃话题的一部分，这才是真正令人恐慌的部分。
与此同时，伴随着娱乐化形式的普遍应用，不可避免的现象就是耐心的缺失。从长篇博客到短篇微博，到简单的网络用语和表情包，再到语音加画面的短视频，我们会发现，尽管我们被媒介吸引的时间越来越长，似乎给予的注意力越来越多，但耐心却越来越少，纷繁复杂的信息中，单纯靠感官刺激和内心情绪驱动，手指不断滑动，大脑却不再运转，思维和眼球一同定格在了屏幕上，别无他想。
走向美丽新世界
进入互联网时代，纷涌而至的新媒介形式一遍又一遍地重塑着我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与电视时代有所区别的是，曾经只能被动接收娱乐节目的受众现今也可以参与到娱乐的制作和传播过程中，娱乐更加无孔不入。我们在虚拟的娱乐中体验着虚拟的感受，在偶尔醒悟的恐慌中充满罪恶感。
波兹曼提到一个犹太教的拉比提议邀请帕瓦罗蒂在赎罪日演唱悔罪祈祷曲，因为他深信这样会让教堂爆满。并在全书结尾将他的希望寄托于学校和教育。然而面对教育，多年来我们的做法如出一辙：我们把教化的思想植入给孩子看的卡通片，认为寓教于乐会让他们长大后品学兼优；我们有电视大学，网络课堂和电子书籍，并认为我们一定会在这个过程中取得比埋头读书更好的效果；门户网站把学者专家请去入驻，最终还是变成了不明真相群众的围观集散地。汉娜•阿伦特在谈及大众文化时说“大众教育的危险在于它可能真的变成了一种娱乐”，“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在所有媒介形式被整合于一体的多媒体时代，多元化、多样性、多角度产生的结果就是，噪音太多。长此以往，我们就被娱乐的麻木不仁了。我们开始很轻易地相信也很轻易地怀疑，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坦然放弃相信或怀疑的权利，反正独立思考已变成一种费力不讨好的奢望。并非网络或是娱乐捕获了我们，而是我们甘愿向它们臣服。
无论是感官主义的过度盛行还是碎片化和娱乐化的风头愈加猛烈，都会使理性从大多数人头脑中脱离出来，使得浅薄的生理刺激成为大众判断是非好恶的主要依据，让大众自愿被感官愚弄，沉溺在毫无营养的娱乐里，索性不问世事，更毫无反抗意识。此时的社会将处在一片安定繁荣的假象之中，人们逐渐丧失创造新文化的兴趣与能力，也日渐丢失了独立思考和批判意识。
赫胥黎预言的美丽新世界或许终将到来，正如波兹曼在他书的结尾引用的那样，“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
结语
波兹曼与他的媒介生态学注重聚焦于传播媒介和其背后的技术发展对社会与个体产生的直接而深刻的影响，虽会陷入“技术决定论”的纷争，但更重要的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审视媒介与技术的视角，凸显了技术在现代性中的重要性。
娱乐只是其中一种媒介带来的影响的表现形式而已，我们更应该注重的是对媒介本身的反思，而非像被广泛误用在流行文化中的那样聚焦于对内容的批判。或许可以借鉴波兹曼在2000年的媒介环境学年会上曾提出的问题来辅助思考：“一种媒介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理性思维的应用和发展？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民主进程的发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使人获得更多有意义的信息？新媒介在多大程度上提高或减弱了我们的道义感和向善能力？”
与其把波兹曼和赫胥黎的作品当成预言，不如当成一种警醒。生活在互联网时代，我们被新鲜而庞杂的信息包裹，日益革新的技术带来了丰富多样的媒介形式，我们的认知、思维和行为方式都在无形中随着变革而改变。置于不断奔流向前的时代河流中，人类似乎确有趋向于懒惰和取乐的天性，但也总会有人于众乐乐中独醒，保有他的质疑和深邃，那一抹理性之光不会熄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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