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 世纪的科学哲学史看，至少在2000 年之前科学哲学家普遍认为科学的目标是解释而非理解。事实上，许多著名科学家和哲学家并不这么认为。

　　根据德莱格特（H. W. De Regt）等人最近给出的解读，当亨普尔说”理解是科学的目标”时，他所谓的”理解”只是”符合覆盖律模型之解释”的代名词，不涉及个人心理状态等实用/主观的东西。此外，德莱格特等人认为，亨普尔主张理解与科学哲学无关，因为理解是主观的，而科学的标志特征是其客观性：科学的目标在于给出客观上好的科学解释；科学哲学家们应该给出关于科学之客观性的理论。为方便起见，本文把这种观点称之为”摒弃理解的科学观”。本文试图论证亨普尔并不赞同”摒弃理解的科学观”。

　　一、反覆盖律模型论证

　　如果我们考虑亨普尔讨论理解的动机，就可以看到亨普尔并非想论证[理解与科学哲学无关]，而是想捍卫他的覆盖律模型。根据覆盖律模型，构成一个好的科学解释充分必要条件是：

　　（R-1）：必须采取演绎有效论证或归纳强论证的形式；

　　（R-2）：解释项必须包含一般规律，而这些规律对于满足R-1这个条件是必要的；

　　（R-3）：解释项必须具有经验内容，必须能被验证；

　　（R-4）：构成解释项的的语句必须全部为真。

　　在《科学解释的诸方面》第五章中，亨普尔讨论了对覆盖律模型的一个反驳：覆盖律模型不是”好的科学解释”的正确标准，因为它忽略了”解释的实用方面”——解释的目标是理解，而理解是实用的。为方便起见，姑且把这一反驳称为”反覆盖律模型论证”。亨普尔对此论证的回应是：他同意解释具有重要的实用/主观方面，但他不认为覆盖律模型因为未包含解释的实用/主观方面而有缺陷。亨普尔在这里表示，他之所以讨论解释的实用方面，并不是要把它们斥为与科学哲学无关的东西，而是要反驳这样一种观点：像覆盖律模型那样的科学解释的客观（非实用）标准是”无可救药的”。

　　二、客观解释论证

　　为什么亨普尔认为一种判断科学解释好坏的客观标准是可能且重要的？他将科学解释与数学/逻辑证明进行了类比。他认为，科学解释的情况是类似的。

　　因为科学研究意图寻求客观的规律和理论来解释经验现象。这些规律和理论在以下意义上是客观的：它们有哪些经验蕴涵, 受到哪些证据的支持，与特定的个体偶然进行的验证或应用无关。基于这些规律和理论的解释和预测，在类似的意义上是客观的。这一理想化的意图说明我们需要构建一个关于科学解释的非实用的概念——这一概念实际上是从……实用概念中抽象出来的，不需要因为个体的不同而相对主观化。

　　简而言之， 正如给出一个判断数学/ 逻辑证明在客观意义上好坏的标准本身是可能且重要的（注意：有些数学/ 逻辑证明可被视为好的数学/ 逻辑解释），给出一个判断科学解释在客观意义上好坏的标准本身也是可能且重要的。

　　三、对反覆盖律模型论证的反驳：

　　理解论证

　　如果给出一个判断科学解释在客观意义上好坏的标准本身是可能且重要的，那么反覆盖律模型论证又错在哪里？让我们重新考虑反驳中的核心论证：

　　（1）科学解释的目标是提供理解。

　　（2）一个解释是好的，当且仅当它达成了解释的目标。

　　（3）理解是实用/主观的。

　　（4）因此，判断科学解释的好坏是一个实用/主观性问题。

　　德莱格特等人认为亨普尔否定了这个论证的前提1。但这种解读与亨普尔的文本相矛盾， 因为亨普尔一再说理解是科学解释的目标，并且他从来没有直接否定这一点。

　　与德莱格特等人的解读不同，我认为亨普尔会说反驳反覆盖律模型论证是模棱两可的，它有效与否取决于我们如何解读（4）。如果（4）允许一些科学解释在某种客观意义上是好的，那么它是一个好论证，对覆盖律模型不构成挑战。但是，如果（4）意味着我们无法在任何一种客观意义谈论一个科学解释的好坏，那么这个论证就是无效的。要看出这一点，考虑以下论证：

　　Ⅰ.科学解释的目标是提供理解，但我们可以进一步区分科学解释的理想目标和实际目标：理想目标是向理想的科学共同体提供科学理解，实际目标是向其他人提供科学理解。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理想的科学共同体”是个术语， 特指由有足够信息且具有理智德性的科学家组成的团体,不是指某个时期真实存在的科学家中比较优秀的那部分人，而是接近 于一些哲学家所说的”理想的观察者”。

　　Ⅱ.一个解释是好的，当且仅当：它达成了解释的目标。据此，如果一个科学解释达成了其理想目标，那么它就在重要的意义上是好的。尽管科学理解是实用/ 主观的，但对理想的科学共同体成员却并非如此：对其中任意成员S1和S2而言，能使S1理解X为何发生的一种解释同样也能使S2理解X为何发生。

　　Ⅲ.因此，我们可以在某种重要的客观意义上谈论科学解释的好坏，与其实用方面无关：一个科学解释是好的，当且仅当：它为理想的科学共同体提供了理解。

　　我们可把该论证称为”理解论证”。显然，理解论证的前提（I）（II） 和（III） 与反覆盖律模型论证的前提（1）（2）和（3）是兼容的。因此，从反覆盖律模型论证的前提（1）（2）和（3）不能推出”我们无法在任何一种客观意义谈论一个科学解释的好坏”的结论。

　　虽然亨普尔没有明确给出理解论证，但这个论证是对他观点的最好解读。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理由支持我对亨普尔的解读：一、理解论证能说明为什么亨普尔认

　　为解释的覆盖律模型是正确的；二、理解论证能帮助我们回答”为什么亨普尔从没有根据别人提出的反例来修改他的覆盖律模型？”

　　四、为覆盖律模型的辩护

　　亨普尔的覆盖律模型可以通过理解论证获得辩护。根据亨普尔对”科学理解”的界定，某个解释E让S理解为什么某现象X会发生，当且仅当：（U1）S能够根据E理性地预期X将（很可能或必然地）在某些情况下发生，并且（U2）E能让S看出X是体现某个自然界规律的一个具体实例。亨普尔没有明确说明如何才算是看出某个现象是体现某个自然界规律的个例。一个可能的回答是：S看出某个现象是体现某个自然规律的个例，仅当：S把握了这个自然规律。而把握这个自然规律，就是能够将这个自然规律正确地运用到不同具体的情况中，即能够看出这个规律的某个参数的变化会或者不会导致另一个参数的变化。

　　什么样的解释才能同时符合（U1）和（U2）呢？亨普尔的回答：符合覆盖律模型的解释。

　　前面提到，根据覆盖律模型，一个好的科学解释必须满足R1-R4 四个条件。这是因为一个科学解释在客观意义上是好的，当且仅当：它能实现科学解释的理想目标。而科学解释的理想目标是让理想的科学共同体获得科学理解。为什么亨普尔也认为R1-R4 是充分条件呢？根据我的解读，这是因为：（亨普尔认为）一个解释如果同时满足R1-R4就能让理想的科学共同体获得科学理解，而让理想的科学共同体获得科学理解是科学解释的理想目标。

　　五、覆盖律模型的反例

　　我的解读另一个优点是：它至少能部分解释亨普尔对待批评的态度。许多哲学家批评覆盖律律模型是不够的——同时满足R1-R4，不是好的科学解释的充分条件。

　　为什么亨普尔认为符合覆盖律模型的非因果解释确实是解释？他的回答是：”被解释的事件与解释项中的具体情况通过一般规律连接起来，这就使得解释项中的具体情况具有了解释功能（在某些情况下，这个解释是因果性的）”。为什么使用规律去桥接/ 覆盖就是解释？亨普尔似乎认为，符合覆盖律模型的非因果性解释之所以是解释性的，因为就像符合覆盖律模型的因果解释一样，它能帮助我们理性地预期被解释的现象，并看出被解释的现象是自然界一般规律的个例，也就是说，它能帮助我们获得科学的理解。显然，亨普尔会认为科学理解并不需要因果性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