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你们好，我是江禹杉。

意大利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占据了音乐艺术的主导地位，而非德奥地区，这与今天最为大家所熟知的浪漫派时期不同。探寻一种风格的源头，常常要向前追溯一点，新风格的种子总会在前一个时代已经悄然埋下，而其果实的香气，也常会在新时代依然隐约可闻。

16世纪的最后，教会与国家开始了剧烈的动荡，宗教改革与战争，极权帝国的建立等等，慢慢诞生了一个新的欧洲。

音乐新精神：渴望紧张不安的戏剧性与动感

意大利地区最为明显地反映出时代的变迁。前一个时代的音乐精神已经受到剧烈的冲击：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崇尚和谐与比例，而现在，美，不再表现得温文尔雅，而是迸发的激情。沉静之美不再令人满足，人们渴望戏剧性与动感，这许多元素在德国的巴洛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且剧烈。这一时期的人们喜欢紧张与不安，完美与协调不再是他们的目的，相反，他们要夸大比例，以营造一种“氛围”与“意境”。

巴洛克早期（的艺术领域）有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 1610年  意大利 画家， 巴洛克画派代表）这样的伟大艺术家，音乐领域也是同样——意大利人占据了无可争议的主导地位。乐器的发展使得器乐变为炫技与装饰的极佳工具，音乐家追求辉煌与宏伟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使得器乐的发展异常迅猛。

梅鲁洛（Claudio Merulo 1533-1604 意大利作曲家）和加布里埃利（Giovanni Gabrieli 1557-1612 意大利作曲家）等人终于把“利切卡尔”（Ricercar 又名“寻求曲”、“无插入赋格”，是16至17世纪的一种复调器乐曲，早期风格类似于“幻想曲”或“随想曲”。后来出现主题模仿：以一个短小的主题为基础，先由一个声部奏出主题，之后通过其他声部的模仿使得主题得以连绵不断的发展，后演变为“赋格”）、“坎佐那”（Canzone 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器乐体裁，通常由若干对比性的段落组成，每段各有自己的主题）、“托卡塔”（Toccata又名“触技曲”，是一种器乐形式，在自由的即兴炫技段落与模仿的赋格段中不断交替）等曲式发展成，与以前的声乐原型没有关系的纯器乐作品，而“复式合唱”逐渐演变出一种乐器的同时演奏的方式。圣马可教堂的两架管风琴同时奏响，互相竞技，正是巴洛克最重要的形式之一：协奏曲的雏形。

左：梅鲁诺，右：加布里埃利

早前的许多作品既可以是用人声演唱，又可以去掉歌词变为纯器乐形式，以一件乐器（键盘乐器）或多个乐器组成的重奏演奏。如果我们熟悉卡贝松（Antonio de Cabezón 1510-1566 西班牙作曲家，管风琴家）的音乐，不难理解这一点。教会中，素歌越来越偏离“格里高利”（Cantus Gregorianus 是西方基督教圣歌的主要传统，一种单声部、无伴奏的天主教会宗教音乐，起源于8-9世纪）的传统，而同乐器结合，尤其是管风琴。以管风琴伴奏圣咏，或与人声交替乃至完全代替人声渐渐被教会认可。帕莱斯特里那（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 1525年-1594年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曲家）的风格在他死后20多年就变为“老”的风格。

早期巴洛克对于“动态的”与“对比”的迷恋，可以体现在最为激进的卡洛·杰苏阿尔多（Carlo Gesualdo 1566-1613 韦诺萨亲王、孔扎伯爵，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杰出的作曲家，鲁特琴演奏家）的音乐中，他似乎只关心戏剧内容，而对于音乐是否和谐悦耳，则毫不在乎，他作品中许多可怕而光怪陆离又破碎的场景，几乎无法演奏出来。

杰苏阿尔多是整个音乐史上都极为少见的异类，但这种倾向依然在其他许多人的作品中清晰可见，如果说他的做法有先锋的实验性意味，那之后的人们则完全熟练地掌握了高度艺术化的手段，保留了特点的同时，也兼顾了美感。

在罗西（Michelangelo Rossi 1601/1602 – 1656 意大利作曲家）的某些作品中也有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段落。前不久“上海恰空古乐团”演奏了罗西的《第七托卡塔》。曾经我的学生问过我，这首托卡塔中的某些段落表现了什么？习惯了以旋律或和声为主的思考方式，似乎难以理解这些段落。我能给出的建议是：了解卡拉瓦乔的绘画。在这样的作品中，“抽象”与“具体”似乎恰好对调过来——什么都不表达的音乐，表达了最确切的情绪。

卡拉瓦乔作品《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

由此，我们引入了一个巴洛克音乐中十分重要的概念：戏剧性。它几乎统治了巴洛克艺术的每一种表现形式。当然，所谓的戏剧性并不是简单的对比，一惊一乍的表演并不能体现这种精神。关于这一特性我们不在此过多讨论。详细的讲解，可以移步我的好朋友，上海恰空古乐团的高孟麟与许蕾老师的课程。他们二人及其团队从学术与实践中都对这一方向有着深刻的理解。 

一种全新的音乐语言

在巴洛克初期已经诞生了非常灿烂的键盘曲目，管风琴与羽管键琴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界限并不如人们想象得那么明显。但管风琴无疑提供了更多的色彩与力度变化范围。对于键盘演奏者来说，巴洛克风格从某些角度是由吉罗拉莫·弗兰斯科巴尔迪（Girolamo Frescobaldi 1583-1643 意大利管风琴作曲家）开始的。他的作品当然深深植根于复调的传统，但其激动的狂想风格、辉煌的经过句、大胆而新奇的转调以及不协和音，都是典型的巴洛克精神。可以说他开创了全新的音乐语言。

在他最为著名的两卷键盘托卡塔中，可以看到他对器乐做出的巨大改革，这些剧变在我们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明显，但我们回到历史的大环境中，只要稍加注意就不难发现他和之前同样写作器乐托卡塔、坎佐那的梅鲁洛等人的不同：弗兰斯科巴尔迪的一首托卡塔就是一整部歌剧。

弗兰斯克巴尔迪

17世纪的意大利已经分开了宣叙调与咏叹调。（宣叙调原指歌剧、清唱剧、康塔塔等大型声乐中类似朗诵的曲调，速度自由，旋律与节奏是依照言语自然的强弱，形成简单的朗诵或说话似的曲调，换言之是以歌唱方式说话。与咏叹调比较，宣叙调着重叙事，音乐只是附属性质。宣叙调差不多是与歌剧同时出现的声乐形式，常于咏叹调之前，具有"引子"的作用。宣叙调必须依附于歌剧情节，无法拿出来单独演唱；咏叹调则是指抒情的旋律性歌曲）我们说弗兰斯科巴尔迪的托卡塔本身是一部歌剧，并不是说他简单地将歌剧改编为器乐作品，而是可以在他的这类作品中发现不少歌剧的精神：

首先，这些托卡塔最明显的特性即自由段落与规整段落的交替；而在表现演奏者高超技巧的强烈即兴风段落之后的，模仿短小动机的“有明显的规整节奏”的段落中，则表现了剧烈的情感——确认每一段落的感情与意境是演奏者的首要任务，如此不断反复。

这些特性从未见于梅鲁洛等人的同类作品。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作品，我们不妨把目光移到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 意大利作曲家）的《坦克雷迪与克洛林达之争》，在这部不可思议的精妙作品中，器乐除了单纯的伴奏之外，还表达或暗示了各种具体的情节：刀剑的碰撞，激烈的战斗与骑马奔驰等等，蒙特威尔第还以他称之为激荡风格的手法，以急速重复的单音，与弦乐的震颤等手段加强了战争的情绪。

我们可以以《第八托卡塔》对比蒙特威尔第的《奥菲欧》以及上文提到的坦克雷迪，细心的朋友们一定会发现他们的相通之处。

蒙特威尔第

从刚刚的录音中我们可以听到意大利乐器的声音，和其他地区不同的是，意大利的羽管键琴在两个世纪中没有太大的改变。直到出现钢琴的雏形。它们一直保持了意大利人所喜爱的清澈而明亮的声音，干脆而果断，爆发力强。意大利琴通常琴体较小且轻，某些18世纪的乐器尽管非常长，但依旧保持这类特性。通常意大利琴的音色听起来较为古老而原始，演奏实践中，除演奏意大利作品外，还十分适合演奏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英国的《菲茨威廉维吉娜曲集》在这类乐器上演奏也能产生良好的效果。意大利的音乐风格与羽管键琴制琴工艺都深深地影响了德国地区的同行们。之后我们讨论德国乐器的时候还会再次谈到这点。

与意大利风格分庭抗礼

弗兰斯科巴尔迪的地位放在今日恐怕只有天王巨星才能相比，每当他在圣彼得教堂演奏的时候，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在他的学生里，除了前文提到过的罗西，还有非常著名的弗罗贝尔格（Johann Jakob Froberger 1616-1667 德国作曲家），他把意大利式的风格带到了欧洲各地，与罗西等人不同的是，他也综合了其他地区的风格。

最为出名的，是他确定了后来我们所熟悉的“组曲”形式——他是最早把几种不同舞曲归为一组的作曲家，逐渐形成了至“巴赫时代”的，以阿列芒德、库朗特、萨拉班德与吉格舞曲为基本乐章的组曲。（阿列芒德 Allemande 为4拍的，舒缓的德国舞曲；库朗特 Courante 为3拍子的流动的、庄严高贵的中速舞曲；萨拉班德 Sarabande 一说起源于西班牙，庄重缓慢的舞蹈；吉格 Gigue 为9、12或3拍的快速热烈的英国舞曲）

弗罗贝尔格

在弗罗贝尔格的托卡塔中，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他老师的影响，但弗罗贝尔格的作品篇幅更加短小精悍，而且自由段落与规则段落的对比更加明确。在弗兰斯科巴尔迪的托卡塔中，自由的即兴段落大多构建在炫技性的经过句上，但从弗罗贝尔格开始，逐渐演变为更重视纵向和弦的风格，可以说他的自由段落中渐渐发展出了旋律——这一点逐渐引向了法国的自由风格作品：无小节线前奏曲（无小节线前奏曲只标记音高不标记时值）。尤其弗罗贝尔格的有时值记谱的挽歌（Lamento）作品，正是这类体裁的明确指示。

而弗兰斯科巴尔迪的托卡塔中的模仿性段落，在弗罗贝尔格手中变得更为严谨，尽管还并不如同晚些时期北德地区的同类作品中真正的“赋格段”，但相比于弗兰斯科巴尔迪，已经轮廓清晰得多了。并且也逐渐确立五段体风格：第一个赋格为四拍，后面一段则为三拍，这两个赋格段夹在即兴段落中间。

（播奏）

弗罗贝尔格的舞曲则是非常明晰的法国风格，尽管常常有怪异的停顿，但从本质上说与他的托卡塔完全不同。

（播奏）

弗罗贝尔格是一位世界级的大音乐家，具有很大的国际影响力，受他影响深刻的作曲家中，即有著名的路易·库普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尽管同样不可避免地深受意大利风格的影响，但自身的特色依旧十分明显，是能够与意大利风分庭抗礼的另一种重要的风格。

我们将在下一期，详细讨论法国的音乐与乐器。

如您喜欢本课欢迎随手转发：

本课程主讲人为国内顶级羽管键琴演奏家，江禹杉。曾在弹奏过巴赫生前弹奏过的羽管键琴，并演奏过巴赫的全部键盘作品，对羽管键琴等古乐器有专业的研究。课程中附有大量由他实地考察拍摄的珍贵图片，以及配合课程讲解的演奏片段。欢迎跟随“巴赫专家”开启古典音乐的巴洛克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