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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总序丨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
作者：魏然
2019-10-24·阅读时长8分钟
01 总序 丨 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魏然。我是一名西班牙语文学和拉丁美洲的研究者。今天，我将在小课当中讲一个拉丁美洲中重要的词汇，当然也是一个比较令我们头疼的复杂词汇——魔幻现实主义（西班牙语，Realismo Mágico）。
“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有时候甚至成了“拉丁美洲”的标签，而指称的甚至不仅仅是拉美文学。对中国人而言，魔幻现实似乎成了拉美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样态，成为一种刻板印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魔幻现实主义”一度成为一个文化批评的热词。这个词很有意思，魔幻和现实两者表面上相互冲突，但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某些文艺作品中的特殊叙事模式中，两个词结合在一起，相互内在兼容。我们会发现，这个词常常用来描述前殖民地国家的作家作品，如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非洲的剧作家，同样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沃莱·索因卡（Wole Soyinka）、印度裔作家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 ），还有西方主流国家当中的少数族裔作家，如托尼·莫瑞森（Toni Morrison）等。但同时这个有趣的命名又总是带来误解，所以越来越多的作家拒绝这个标签，而有意思的是，出版商和市场却越来越喜欢这个标签。在本课程里，我会介绍这一概念的发生、衍变，它如何与拉丁美洲发生关联？什么样的作品被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
▲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
“魔幻现实主义”其实本来是美术术语？
“魔幻现实主义”原先是美术批评术语，后来才被引入文学批评。而且，它开始并非出现在拉丁美洲，而是一个欧洲的概念。一个被很多人接受的说法是，这个词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德国“后表现主义”绘画。
二十世纪德国艺术批评家弗朗茨·罗（Franz Roh）率先使用了这个词，他发现原来流行的“自然主义”风格，画家们会忠实于事物的自然属性，忠于艺术家对事物的直接感受。后来德国出现了“表现主义”，反其道而行，挑战“自然主义”，专门画变形得很厉害的事物。“后表现主义”的出现中和了两者，又开始画日常事物，但画家是用一种主观的神奇的眼光去描述。于是，弗朗茨·罗发现了这一个新现象，并把这种风格叫做“魔幻现实主义”。
▲弗朗茨·罗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现收藏于Ubu Gallery
后来，“后表现主义”出现很多分支，但是这个称呼被保留了下来。1927年西语世界著名的《西方杂志》，出版了弗朗茨·罗这篇著作的节选。受此影响，南美如布宜诺斯艾利斯等地的批评家开始用这个词来评论欧洲文学当中的某些作家大师，如切斯特顿、卡夫卡，而没有用来描述西语文学。
最早比较系统地把这个术语运用到西班牙语美洲文学评论中的是，委内瑞拉小说家、批评家阿图罗·乌斯拉尔·彼特里，简称彼特里。他在1948年的文章里说，西语美洲（说西班牙语的美洲）在40年代末这一时期，某些作品中出现了“一种对现实富于诗意的猜测或否定，由于没有别的术语来表达，不妨叫它作魔幻现实主义”。他的这篇文章被认为是最早用“魔幻现实主义”评述西语文学的尝试。
几年之后，另一位研究者安赫尔·弗洛雷斯（Angel Flores）在1954年12月纽约的文学会议上发表了重要论文《西语美洲小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他所分析的作家包括博尔赫斯、卡萨雷斯和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就是小说《玉米人》的作者，后面我们会详细介绍。博尔赫斯、卡萨雷斯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其后的研究中，他们就不被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了。
弗洛雷斯是怎么定义“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
我们看一下弗洛雷斯是怎么定义“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他认为有些小说和短篇故事当中“充满象征符号，而且往往有非同寻常的故事和一个含混的结尾，一般采用讲述现实的复杂形式”。
这个定义在四五十年代来描述博尔赫斯、卡萨雷斯作品是相当合适的。这两位其实是阿根廷文学中享誉国际最久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他们被认为是“奇幻文学”的代表人物，有人可能会好奇，那么“奇幻文学”和“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不妨讲一个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的小说吧。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小说名称《博闻强记的富内斯》，表面上看是个奇幻小故事，其实博尔赫斯从没写作长篇，他经常写作像提纲一样的短故事，但给了人无限启发和联想。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的伊雷内奥·富内斯的年轻人，他像钟表一样随时能报出时间，为何他能有这样的特异功能？有一次富内斯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身体瘫痪，但他却获得了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变得再久远、再细小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说中说：“他能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像自己的掌纹那样清楚，不费多少气力就学会了英语、法语、葡萄牙语、拉丁语，而全世界的信息都涌到他身上来，可以说谁都不像南美洲城郊不幸的伊雷内奥·富内斯那样，日夜感到沸腾现实纷至沓来的热力和压力。”
我们看到这是一个非常超前的故事，博尔赫斯似乎告诉我们，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人脑就会变成超大数据库。
我们发现这个故事符合弗洛雷斯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定义，充满了象征符号，有一个含混的结尾。但它和后来的很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有非常大的差异，因为博尔赫斯谈论的是一种“世界主义”的想象。主人公富内斯是西方世界所有知识和传统的继承者，和后来的《百年孤独》和《玉米人》不同，是生发于一种本土的信仰和原住民的宇宙观，因此两者分道扬镳。博尔赫斯、卡萨雷斯被视为“世界主义”的，“奇幻文学”或“幻想文学”的代表，而与后来的《百年孤独》拉开了距离。
后来的批评家，经常把中美洲作家群或拉丁美洲热带区作家群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性群体，比如马尔克斯是在哥伦比亚，《玉米人》的作者阿斯图里亚斯生活在中美洲地区。特别是1982年，马尔克斯通过他的《百年孤独》等代表作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就刷新了这个名词的概念，从此将“魔幻现实主义”和拉丁美洲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为何很多作家反对“魔幻现实主义”这个称呼？
很多作家并不同意用“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来描述拉丁美洲的文学创作。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早期先驱，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1904－1980）就不赞同这个语词，他引入另一个概念“美洲的神奇现实”（lo real maravilloso）来指他的文学经验。古巴卡彭铁尔批评弗朗茨·罗，认为后者呈现了一种欧洲人表现主义的形象，而没有具体的政治意图和社会批判。
▲阿莱霍·卡彭铁尔
1949年，卡彭铁尔的小说《人间王国》被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创之作。这部小说的前言里，他拿达利的“融化的时钟”举例，认为欧洲人善于创造计算之后矫揉造作的人工效果。这是老一套公式创作出来的乏味的廉价品，是欧洲理性王国之外，虚构出来的童话，是文学技巧，而非文化信仰，实际上没有社会功能。他认为在加勒比和南美能发现一种真正丰富的文学形式，因为它来自真正的美洲现实，来自玛雅文明。
我们发现这种叙述一方面联系着美洲古文明，另一方面联系着卡彭铁尔与古巴革命的关联，因为他相信美洲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美洲的文化地位将在世界获得提升，他在此对话欧洲文化，挑战了欧洲中心地位，认为欧洲只是庸常和理性计算的结果，而拉丁美洲的丰富文化和创作产生的巴洛克风格才能在未来真正引领文学潮流。
这个预言后来被证实了。1982年，当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很多作家说，终于有作家可以挽救诺贝尔文学奖的国际声誉。
我们发现“魔幻现实主义”的出现挑战了欧洲中心地位，代表着一种边缘文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兴起。
“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是什么？
上述介绍可能把“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越说越复杂，大家可能有些云里雾里。我们尝试归纳特征，发现如下：首先，作品里会谈论一些丰富多彩的、很奇怪的世界观，但叙述人或作品叙述腔调并不会主动客观评判这些不同世界观的可靠性，还有那些离奇事件的真实性，而是邀请读者跟随叙事人提出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既接受真实，也接受魔幻体验。
这些作家采用这种叙事方式，本身就意味着他们认为文学进入多元共生的状态，原来那些稳定的和不可撼动的殖民体系、欧洲中心论等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们会发现“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大多是反对“种族主义”的，主张多元和共生，是一种开放的艺术，反对“唯科学论”，反对“实用主义”。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拉丁美洲，在前英语殖民国家，比如加勒比和非洲，特别会出现这样的艺术形式。
为何魔幻现实主义和拉美联系如此紧密？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魔幻现实主义”似乎跟某些地区产生关联，如前面所说的拉丁美洲、加勒比或非洲等。但同时我们强调它只是一种写作方法，至多是一种文艺的思维方式，而不能认定某些国家的作家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
不过，我们发现似乎有某种位置关系。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主要把场景放在加勒比海岸乡村，托尼·莫瑞森主要把故事放在农村或小城，印度裔英国作家拉什迪把场景设置在伦敦、孟买、纽约这些大城市。我们发现地点可能是变化的，他们的视角主要是无权的人们，处于社会边缘的人们，人物主要是原住民、农民、大城市移民、非裔美国人等。他们携带着跟西方主流价值不一样的信仰和文化概念。
▲加西亚·马尔克斯
拉丁美洲能够和“魔幻现实主义”联系紧密，是因为它有着丰富的历史资源。拉丁美洲原住民文化最强势的区域，也就是原先印加、玛雅、阿兹特克这些古典文明兴盛的地区，以及后来的黑人文化，混杂着天主教文化等等，于是让这个区域产生了最丰富多彩的创作。
这也是为什么卡彭铁尔觉得在拉丁美洲最容易产生革命性的创作，因为超越了原先不同文化间的壁垒和界限。马尔克斯的创作乃至后来1982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事实，凭借他出色的文学技巧和给人深刻精神影响的意象，刷新了人们对这个词汇的认识，强化了这个批评术语和拉丁美洲的勾连。这一问题，我们会在后续展开。
这就是本讲的全部内容。下一讲我们将讨论阿斯图里亚斯和《玉米人》，以及玛雅文化如何给他的作品带来魔幻现实主义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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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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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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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评论（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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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9 14:18
博尔赫斯、卡萨雷斯和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就是小说《玉米人》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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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9 14:14
德国出现了“表现主义”，反其道而行，挑战“自然主义”，专门画变形得很厉害的事物。“后表现主义”的出现中和了两者，又开始画日常事物，但画家是用一种主观的神奇的眼光去描述。于是，弗朗茨·罗发现了这一个新现象，并把这种风格叫做“魔幻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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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9 14:14
“魔幻现实主义”原先是美术批评术语，后来才被引入文学批评。而且，它开始并非出现在拉丁美洲，而是一个欧洲的概念。一个被很多人接受的说法是，这个词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德国“后表现主义”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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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602划线
07-21 21:05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早期先驱，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1904－1980）就不赞同这个语词，他引入另一个概念“美洲的神奇现实”（lo real maravilloso）来指他的文学经验。古巴卡彭铁尔批评弗朗茨·罗，认为后者呈现了一种欧洲人表现主义的形象，而没有具体的政治意图和社会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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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2 19:03
的富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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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9 22:39
后表现主义”的出现中和了两者，又开始画日常事物，但画家是用一种主观的神奇的眼光去描述。于是，弗朗茨·罗发现了这一个新现象，并把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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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951发布读感
05-06 21:46
学到了，原来魔幻现实主义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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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6 13:13
我们尝试归纳特征，发现如下：首先，作品里会谈论一些丰富多彩的、很奇怪的世界观，但叙述人或作品叙述腔调并不会主动客观评判这些不同世界观的可靠性，还有那些离奇事件的真实性，而是邀请读者跟随叙事人提出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既接受真实，也接受魔幻体验。这些作家采用这种叙事方式，本身就意味着他们认为文学进入多元共生的状态，原来那些稳定的和不可撼动的殖民体系、欧洲中心论等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们会发现“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大多是反对“种族主义”的，主张多元和共生，是一种开放的艺术，反对“唯科学论”，反对“实用主义”。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拉丁美洲，在前英语殖民国家，比如加勒比和非洲，特别会出现这样的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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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6 13:12
充满象征符号，而且往往有非同寻常的故事和一个含混的结尾，一般采用讲述现实的复杂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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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23:45
首先，作品里会谈论一些丰富多彩的、很奇怪的世界观，但叙述人或作品叙述腔调并不会主动客观评判这些不同世界观的可靠性，还有那些离奇事件的真实性，而是邀请读者跟随叙事人提出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既接受真实，也接受魔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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