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首

《峨眉山月歌》

李白

The crescent moon looks like old Autumn’s golden brow;

Its deep reflection flows with limpid water blue.

I’ll leave the town on Clear Stream for three canyons now.

O Moon, how I miss you when you are out of view!

O-Mei Mountain Moon

O-Mei Mountain moon half-full in autumn. Tonight,

Its light filling the P’ing-ch’iang River current.

I leave Ch’ing-ch’I for Three Gorges. Thinking of you

Without seeing you, I pass downstream of Yu-chou.

中秋节到，这一期为少年选的诗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它不是一首中秋月圆的诗歌，还有一点游子离家远游的孤独，但正是从这一首开始，月亮出现在李白的诗中，与他在诗的空间里建立起极为亲密而独特的情感，从此成为他一再吟咏的对象。

公元七二四年，23岁的李白离开四川前往中原，寻找入仕门路，这也是古代读书人就业和谋求社会地位的最重要途径。他精心策划了旅程，打算横跨楚吴（今天的湖北、江苏南部以及浙江北部一带），先在这些商业发达的大都市散播自己的名声，等待有朝一日能吸引朝廷注意，获得仕途机会。这趟通往权力中心的“朝圣之旅”是古代许多诗人的写作对象，就像从权力中心离散、遭到贬谪的旅程也是“诗之旅”的重要内容一样，诗人们行脚、乘舟、骑马所沿途经过的山川河流成为意味丰富的风景。

这一年秋天，李白离开江油前往成都，短暂待了一下，往南去了峨眉。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告别峨眉山，从清溪出发，泛舟沿平羌江而下，前往三峡。长江过了三峡就是楚地（今天的湖北），在三峡那里，江面会逐渐变宽，高山将渐渐在身后远去，眼前的景色会变得豁然开阔。唐代有按山川形势和交通形成的“道”作为第一级行政区划，不过这种区划并不固定，处在变动中。壮游的旅人还没有听闻过现代制图学，更没有地图这样的参照物在手。风景变化对于中古诗人的身份意识很重要，可以说与之融为一体——我们将在李白的这首诗中浅尝到他远行之处的体验。

月映岷江，一路相随。快到渝州时，很可能是船随水道拐了个弯，方向发生了改变，月亮从李白的视野中消失了，月光也跟丢了似的隐没不见，四周景色暗了下来，漆黑一片。这一光影变化触动了李白。他意识到渝州（今天的重庆）快到了，故乡正在远去，广阔未知的远方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驶入了这样一片通向陌生天地的水域中。

这种突然变幻迷失的方向感和陌生感使得思念和离愁向他袭来。“思君不见下渝州”虽是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却更像写下这首诗的触机和动因。许渊冲在这里将“君”译为月亮，李白借突然消失不见的月亮来寄托和投射相思之情，我认为是妥帖的。还有一些解释认为，“君”是指故乡的亲人。虽然这样的理解也合乎情理，但我更倾向于赞同，月亮在李白的诗中开始作为一个与孤独相伴的影子出场了，从此以后它还将继续在李白的诗里扮演许多角色，在他为自己的个性营造的舞蹈和戏剧舞台上，协助他创造出他自我表演的诗人个性。比如你早已耳熟能详的这首诗，月光和月亮成为他表达思乡愁绪的旁观者和倾听者，为他的抒情提供了场景：

低头思故乡。

许多唐代诗人都通过他们的诗展露出一些自我形象。对李白来说，创造一个作为诗人的自我则居于他写诗这一行动的中心。读李白的许多诗，你都能感受到他对夸张这种修辞手法和戏剧性的热爱，也时常能感受到他作诗时身边高朋满座的氛围和他试图调动诗句打动听者、赢得喝彩的表演欲和企图心。我们曾读过一首他的 《赠汪伦》（详情请戳左边蓝字），也有这样的特点。即使是一首赠别朋友的诗，他也是诗歌的主角，对于在诗歌中表现自己离情别绪的热情胜过了对朋友的情谊。用今天的艺术观点来看，他的许多诗已有了行为艺术的意识，即通过独特的行为和不同于他人的姿态来表现作为诗人的自我。在读惠特曼的诗 《我自己的歌》（详情请戳左边蓝字）时我们曾讲到，诗人只有在作诗时才是诗人，这一点对于理解李白也非常关键。我们不应将作为诗人的李白的自我和他行走于诗之外的现实世界的自我混淆起来。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可以来看看李白的另一首写月亮的诗，《月下独酌》：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在这首诗里，月亮是他举杯对饮的对象，月影是他舞蹈时的伴侣。我们仿佛能看到一个微醺的孤独者借助着自然环境中这些由诗人的想象赋予其生命和动感的角色，自导自演、自娱自乐地畅饮着，歌唱着，纠缠着，诉说着，上演了一场酣畅的醉酒之舞。更重要的是，李白也期待着这场独舞能通过诗的记录流传于世。这个邀来月与影所构建的舞台因而不是无人知晓的隐者的孤独舞台，而是在世人瞩目之下表演超然唯我之境的舞台。

作家哈金在《通天之路：李白传》里评论《峨眉山月歌》是诗人“诗歌生涯中的里程碑”。这四行诗中提到了五个地名，它们不但没有阻碍诗意的流动，反而产生了推动力量。更重要的是，这是一首李白完全摆脱了过去模仿痕迹的杰作，具有真正的原创性；他代表性的即兴、脱口而出的直接和天然去雕饰的自然，都已在这首诗中成型。在此之前他曾在匡山大明寺潜心学习过三年，研读过另一位四川诗人陈子昂的诗集。他与陈子昂一样认为，诗歌在唐之前的五百年里已变得矫揉造作和羸弱萎靡，需要以激情、悲怆和质朴之美这样的内在精神体验来变革过分讲究格律和工整的标准化诗技。

在清溪与渝州之间，李白既向往三峡之外更广阔的天地，悠然地向它而去，又在蓦然回首中生发留恋之情。正是月映之下风景光影的变化和平羌江中船的方向调动，构成了他同时朝向两个方向的情感体验。对于李白的出身地和身世，历史学家一直有许多说法。李白曾在诗中写，他用大月氏文给人写信。这是一种新疆地区曾经使用过的印欧语言，如果他没有在那个民族生活过，掌握这种语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李白也曾向书法家、族叔和挚友李阳冰讲述自己的身世，说先祖曾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谪到西域，在他小时候家人才内迁四川。但无论如何，从这首诗歌里我们读到的是：在临近渝州、将过还未过三峡时，李白产生了思故乡的离愁，他开始留恋自己即将离开的蜀地。就像他曾说自己“来自峨眉山”一样，这是诗人自己的身份归属感，也许这比历史的认定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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