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游戏”

剧场门口排着很长的队。说它是剧场并不准确，里面不设观众席，也没有舞台，我们不如先称其为房间。房间内灯光昏暗，中央有一个岛式吧台，几个黑衣人聚在那里小声交谈。工作人员带我绕过中央区，来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请您坐在这个位置。请告诉我您的中文全名。”借助桌顶的聚光吊灯，我看清了面前桌上的陈设和对我发布指令的“荷官”。荷官把我的名字记录在笔记本上，随后向我介绍身边的其他观众。

9名观众坐在桌边，围成半圆形，彼此间距离很近。我们被动地获得了剧情需要的角色身份，环顾四周，房间里共有16张桌子，每桌配有一名荷官。“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我和其他人的关系是什么？”坐在我身边的人问道。“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荷官显然对挑剔的观众早有预判，微笑着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是比利时OG剧团（Ontroerend Goed）沉浸式剧场作品《£¥€$》（中译《金钱世界》）的北京试演（try out）现场。作为当今世界炙手可热的实验性戏剧团体，OG剧团自2007年首次亮相国际舞台以来，一直凭借别出心裁的互动设计和与当下强烈呼应的表达内核，获得各国观众的追捧。《金钱世界》创作于2017年，曾在英国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法国阿维尼翁IN戏剧节、香港艺术节等节展备受关注，巡演足迹遍布全球。

“我对当代剧场艺术的期待是，如果没有亲临现场，你永远无法想象演出是什么样子。”OG剧团艺术总监亚历山大·戴夫连特（Alexander Devriendt）擅长构建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性，在他的作品里，每个观众都不会是单纯的看客，你必须参与其中，就像必须生活下去那样。“如果可能的话，演出应该在生活中继续。”

事实上，虽然虚构的交易所环境对于中国观众而言很陌生，但演出依然是由真实生活开始的。荷官让我们掏出身上的现金（演出前发放的剧情代币），50～200元之间，放在黑色信封里。她说这样做是为了建立一个初始市场。接着，荷官根据初始汇率兑换给观众一些筹码，10元代币换一个，相当于100万元。“安妮银行，这里是您的1000万元，请查收。”所有人兑换完毕后，荷官又拿出20个额外筹码摆在桌子上。

现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观众的实际身份是银行，9家银行共同组成一个市场，16个市场再构成全球经济网络。代币相当于“金钱世界”里的恒定价值，类似真实生活中的贵金属，筹码则充当货币，在市场上流通。我们的任务大约是通过不断交易让市场日渐繁荣。“她发完还有2000万，这不是通货膨胀吗？”我右边的男人小声嘀咕。“别担心，温和的通货膨胀有助于经济流通，很正常。”荷官说。

如果把《金钱世界》看作一个桌面游戏，它的玩法其实非常简单。玩家通过投掷骰子进行投资。起初是稳健的实业投资，回报率较低。随着经济发展，投资升级，我们可以尝试涉猎一些技术及服务领域。在这个过程中，部分准备金率、做空、借贷、政府债券等概念被引入，回报率变高，玩法也更为丰富。待到全球市场到达顶峰，金融行业诞生，全球市场大范围流通，回报结构复杂。

“戏剧不可能像电子游戏一样，每一秒都在高速精算，我们也不志在仅仅做一款好玩的游戏。”戴夫连特排斥精致的游戏体验，在他看来，只有作品成为“烂游戏”时，戏剧的表达才能浮现出来。“你们这些会来剧场的观众都文质彬彬，就像金融行业那些西装革履坐在写字楼里的精英。”戴夫连特注意到，哪怕是顶级银行家和金融人士，真正面临危机和风波时，做出的决策也往往是盲目而随意的，就像掷骰子。在《金钱世界》里，他乐于看到人们坐在并不舒服的座椅上，在不断地抛掷骰子的过程中渐渐放下戒备、失去思考能力，走向失控与疯狂。“你变得不太得体了，尽管那只是一场游戏。”这是他最享受的部分。

文朔尼亚

我们的市场叫“文朔尼亚”，是由坐在中心位置、第一个入座的观众姓名决定的。其他国际市场也采取同样的命名规则，刘畅几内亚、赵琳半岛、李月佩斯等15个市场与我们一起组成“金钱世界”。

“我是最先来的，成为皇家银行，命名了市场。那个瞬间让我突然就有了责任感，我有义务带领大家把我们的市场做大做强。”在两个小时的演出过程中，文朔的确一直在积极活跃市场气氛。每次投资升级，各家银行需要缴纳准入金，平摊下来超出的部分，文朔都自告奋勇地承担。“皇家银行责无旁贷。”他觉得，无论是戏剧还是游戏，全情投入地进入情境才是最尊重创作者的参与方式。

秦歌是中文版《金钱世界》上海场的演员，自2019年底首演以来，他积累了近400场演出经验。“观察观众是我最喜欢的部分，这让我即便演了这么多场也不会觉得无聊。”秦歌告诉我，一位复旦大学的MBA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他30多岁，从事金融行业，带不同朋友来看了无数次。“他就是想赢，想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挑战我们的世界。”这位MBA为自己的每一次“金钱世界”之旅设定不同的目标，比如这回赚了8000万，下次就要一个亿。某次破产了，下次就要进入A+评级。“但他几乎都以失败告终，因为戏剧结构就在那里。”

秦歌说的戏剧结构是指浓缩在作品里的资本主义基本经济规律。他记得，第一天跟戴夫连特排练时，导演绕着排练场转了一大圈。“世界上的钱本就一点点，但它变成了这么多，为什么？”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戴夫连特强烈地感受到风暴的影响：失业频发、物价飞涨，自己的存款瞬间变成泡沫。“既然艺术离不开现实，我就想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觉得，不关心或者不追求金钱是人们对艺术家的刻板印象，他本人一度也这么认为。“但是灾难发生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幸免。”

之后数年间，戴夫连特持续寻求欧洲金融专业人士的帮助，与团队一起创作一部与此相关的作品。“我不会写那种四个银行家坐在咖啡馆里的剧本，我们意识到，让观众自己扮演银行并参与其中是更有趣的办法。”

戴夫连特给作品取名《£¥€$》，如果眯起眼睛看，这串货币符号就像“谎言”（LIES）。剧中引入储备金机制时，市场发放给某家银行1000万元，留下100万元，把更多的钱借给另外一家银行，以此类推，创造出几何倍数的现金。“你觉得这笔钱是真实的吗？”荷官用恳切的眼神扫过桌上的每一位观众，“只要信任是真实的，这笔钱就是真实的。”

为了进一步埋下信任的种子，市场向本地银行及海外市场发行政府债券，基于现实世界的经验，银行们争先恐后地进行抢购。债券发放总计三轮，在观众沉浸于投掷骰子以扩大财富的同时，戴夫连特已经狡猾地让债券发行量巨大到了市场无力偿还的程度。最终，兑现不出债券的四个市场宣告破产，也就是说，那位MBA的挑战无法成功，因为他不能控制全球债券的发行量。

“金钱可能是一场世界性的骗局。它本身并没有价值，是全人类的共同信仰赋予了它价值。”戴夫连特承认剧名凸显了金钱的负面意义，毕竟创造一种通行符号也是人类的伟大壮举。“谎言与信任之间的界限是什么？很多时候只是观看视角的差别。”

文朔尼亚是当天破产的四个市场之一，其中有我的责任，前期我一直疯狂地向市场借贷。表面上看，借贷并没有什么风险，要偿还贷款，我的投资盈利绰绰有余。此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一家银行而非个人，银行借贷是以系统间的信任为基础的，这笔钱会变成未来的现金流。“不用太自责，银行损失会由政府买单。”戴夫连特安慰我说，经历无法避免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周期后，只要市场重建信任，我们仍可以卷土重来。“但政府赤字要由后代偿还，现在感觉不到。虽然现金流和货币存量变大了，但财富总值并没有发生变化。好在我们只是在模拟银行系统。可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呢？”我仿佛看到了邮件文字背后，戴夫连特脸上略带忧虑的坏笑。

“金钱世界”的次贷危机爆发后，中央银行拿出了一笔钱来救市，但只能给四个市场中的一个。为此，全球金融专家召开峰会，以演讲的形式争取那笔钱。在金融峰会上，文朔表现得非常积极。他主张，只要拿到救市金，文朔尼亚就可以兑现债券，让市场重回正轨。为了获得其他市场的支持，投票开始前，文朔在各个市场间奔忙游说。他语速很快，焦急万分。

我们没能获得那笔钱。投票结果显示，市场们更看重破产方未来的潜力，希望谋求长线的发展。“金融危机爆发前，所有市场都集中精力保持自身的繁荣，但导向的结果是公共性的，而且是一个确定性事件——次贷危机。”文朔是个沉浸式体验爱好者，他注意到，大多数沉浸式作品虽然放诸一定的选择权给观众，但我们仍处在被动接受剧情的状态中。“《金钱世界》是我看过最大胆的沉浸式戏剧，它把观众完全放在了主体位置上，同时通过对次贷危机的放大把握剧情走向。这种参与感和戏剧性的平衡是非常罕见的。”

四个市场破产，全球清算损失。各个市场的荷官大声报出自家的数据，随后把“泡沫”一把揽进桌下的布袋子里。破产市场头顶的吊灯熄灭了，我们不得不打着手电筒计算出超过七亿的损失。“大家坐在那里等待审判，没有人说话。作为皇家银行的负责人，我看到每张脸都面如死灰，心里特别难受。”文朔回忆。

庞大数字叠加在一起的心理冲击和金钱掉落的声音，让周围环境的寂静显得格外喧嚣。秦歌说，那种让人耳朵生疼的安静是他觉得《金钱世界》最迷人的时刻，“像144颗心脏一起碎掉”。

今日世界

2019年底，《金钱世界》在上海首演没过多久，新冠疫情就暴发了。作为隐喻的“赌桌”成为直观反射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秦歌明显感觉到观众心态的起伏变化。“比如借贷的胃口。不说疫情影响，我发现观众冒风险的程度和经济环境及股票市场的指数是完全对应的。有时候大盘指数走高，观众就爱冒险，比较敢投。基金狂跌的那阵子，人们都变得保守，不太敢借钱。此外，消费降级在这里也有体现。我们的做空权是拍卖的，2019年能拍到1000万，现在基本300～500万就成交了。”

实际上，《金钱世界》的情节设计与现实生活存在严丝合缝的映照关系。正如“后现代主义大祭司”鲍德里亚那句著名的“海湾战争没有发生过”，他由此提出“拟像”的概念，今天，真实与虚拟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我们既往的认识。

一开始大陆之间并无流通，人们筹集资金，建立市场，在各自的土地上投资实业，发展经济。工业革命之后，技术得到空前发展，全球经济步伐加速，金融系统完善。之后我们迎来高速腾飞，直至危机出现。当然，这是OG剧团提炼出来的一个简化模型，但它的结构已足以让观众知道日常生活之下，不那么明朗的经济世界是如何运行的。

除了荷官，演员还包括三位黑衣人，称作“黑天使”。秦歌总结说，1号代表权力，象征经济系统里有话语权的决策者。他会说一些虚头巴脑的台词，阶段性地总结国际市场。2号象征专业，是市场中具体业务人员的化身。他的台词都与业务相关，市场评级和变化是由他来宣布的。3号则代表媒体和咨询行业，他时常点评市场，发表个性化的评价言论。

“悲剧性就在于，无论你掌握再多的知识，有多么奇妙的想法，当你真正去作决策的时候，结果往往是难以把握的。”戴夫连特让观众重复无聊的行动——投骰子，运气背后还有很多牵制因素，譬如设立联合银行、计算债券持有量、做空其他银行的投资。他似乎是有意要对抗“人定胜天”。但是，既定结果之外，人们的癫狂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剧情走向，造就了蓬勃的繁荣。仿佛人又战胜了人，掀起美妙的浪潮。盛衰之间，一个问题愈渐显现：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秦歌提到，前50场演出中，他好像没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总是与观众站在一起，希望为他们分忧。荷官是谁？他应该努力提升市场评级吗？应该带着大家破产获得难得的游戏体验吗？应该让自己的市场产生最富有的银行吗？对赌桌操作驾轻就熟后，他想起戴夫连特的构思阐述：荷官象征市场上除了银行以外一切存在的总和。加印钞票的时候，他们扮演中央银行；发债券时，则充当政府的角色。导演对荷官的手要求很高。他们可以在领子上做装饰，也可以戴耳钉，但手上不能有任何配饰。“荷官的手扮演宏观经济中看不见的那只手，观众必须相信赌桌上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他本人的运气。”

戴夫连特在世界各国都遇见过“丑陋”的观众。他们会趁荷官不注意偷税漏税，或者偷偷把骰子翻面，在投资中作弊。“我们的演员恐怕需要定期接受心理辅导，欲望之恶像一把利剑，随时就会砍他们一刀。”

既然规律就是这样，那么人的挣扎有用吗？“你看，世界不是正在运行下去吗？”在演出的结尾，戴夫连特写了一段鼓舞人心的台词，由所有荷官齐声说出：“让我们齐心协力，重建信心，暂时先回到起初的实业投资，做回我们最擅长的业务——投资。用可靠的方法赚钱，恢复彼此之间真诚的信任。让人们相信我们别无选择。让他们忘记自己的愤怒。现在，（文朔尼亚）市场正式开市！”

全场灯暗。掌声响起前，我听到无数筹码被推到投资区域的声音。我们还在忍不住地想要投钱，想要获得更多的利润。尽管我们已经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