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演岸西与主演汤唯 )

故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

开始是相亲，所有的爱情故事里最老土的开始。相亲的地方也老土：湾仔街头随处可见的茶餐厅。叫的都是最老土的东西：鸳鸯奶茶，菠萝包……

“我不是对湾仔有特别的喜爱，但作为背景是不错的。”岸西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湾仔不像中环那么高贵，也不像铜锣湾那么受欢迎。它刚好夹在两个地方的中间，有些地方很旧，有些地方又很新。”

湾仔是个有趣的地方，“很多地方是民居，很多地方是小商铺。白天是建材用品，晚上又变成了红灯区。”——以前的湾仔是美军驻地，著名的苏丝黄酒吧就在那里，酒吧里有丰满的吧女在跳脱衣舞。

“苏丝黄”现在没有了，但还是有很多小酒吧，吧女们来自东南亚。有家修顿球场，球场旁边有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老人家，很多老人家推着超级市场里的那种购物车，车里装满了东西。

( 电影《月满轩尼诗》剧照 )

“购物车是偷来的……”岸西说。

还有一家戒毒中心，瘾君子们去服用戒毒用的美沙酮。

电影拍得很静：不动作，不煽情，没有眼泪和鲜血；饮茶，对坐，相睇，谈情……没接吻也没上床。男人不是富豪、高管，女孩子不是明星、千金。没有Gucci、LV、Prada，碎花裙和蓝布裙、平底鞋就已经很美丽。

“我的出发点是要讲一个懒惰的男人的故事。”岸西说。

这个男人是张学友扮演的：40多岁了，家里开电器行，足以支撑他的日常生活。所以他什么都不太想做，显得有点懒惰。说得好听些，是与世无争。

懒惰的男人，在电影里不常见到，香港电影里更加不常见。岸西的判断是正确的：“我想电影不喜欢讲这种人。——生活是公平的，如果家里有钱，孩子还勤快，整个世界就不公平了。安定家庭里出生的孩子是不太能打拼的。”

不太能打拼的人，人生就少了很多戏剧性，所以《月满轩尼诗》也少了很多戏剧性。撑起90分钟的，是很多生活的小细节：去相亲的女孩子把脸画得像个花猫；有个神秘的印度人似乎无处不在，但这个人真的存在么？

“我的戏里其实没有什么悬疑，唯一悬疑的是人的心。”岸西告诉本刊，“对现代人来说，地球上每一个地方都去过了，到现在好像没什么可以称得上是冒险的了。然而兜兜转转，最后最神秘的还是人心，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变化。”

岸西自己就是个非常细腻的人：“我的心思很细微。比如有人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难过，我会想，为什么他要说这句话，我为什么会难过，我会列出来。为什么那个时候她要说那句话，最有趣的就是把背后的理由找出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某种程度上，就导演这个职业来说，岸西也是个有点“懒惰”的人。出生在小康之家的女孩，毕业后做广告，做编剧。家庭稳定，有三个女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波折和动荡。

岸西出生在澳门，长在香港，所有的人生大事都是在香港这座城市里完成。“香港可以说是我的第一故乡，离开香港，我想象不出来我还能住在哪里。香港是家，家可能不够好，有些破，但是家就是家。”

也是在这座城市里，她找到了她的灵感：“我经常看报纸，报纸上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我会找出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去找它背后的东西。这是个很好的游戏。”

一场相亲开始的小恋爱，带点孩子气，带点轻松，带点不认真，一讲讲了90分钟。支撑起这90分钟的，不是张学友或者汤唯，而是香港这座城市。

反复出现的茶餐厅，是香港人典型的生活场景：解决肚子问题在这里，谈事情在这里，相亲还是在这里。

茶餐厅里也不涉及什么国计民生的大话题。楼下有个小单位，100多万港元，要不要买来给儿子结婚；多进了200台电饭煲，是不是能卖得出去；60岁了，遇到中意的人，还是会有小憧憬和小担忧：他跟我的姐妹多说了几句话，今后会不会有外遇。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人的一生，或许不一定要大开大阖，也可以就这样在一条街上度过去。

“茶餐厅是可以代表香港的。以前你问侍者要烟灰缸，他不会搭理你，会把烟头扔在地上。茶餐厅侍者的制服永远非常破，非常脏，手指都几乎插进茶里去。茶餐厅很有生命力，你可以点奶茶，点咖啡，也可以点中式的面点。”岸西告诉本刊。

汤唯和张学友在茶餐厅里约会，他们认为他们看见了一个印度人，然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承认这个印度人是真实存在的。

岸西觉得，这是个典型的香港人都会很会心的细节：“香港有大概几十万的印度人，或者说是南亚人。英国人带来了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尼泊尔大兵，这些人主要集中在新界、元朗那些地方，很多老一辈印度人还会穿非常飘逸的传统长衫。——到了最后，都变成了中国人。”

汤唯扮演的洁具店打工女孩爱莲，代表的是香港的另外一个族群：新移民。

“我想爱莲这个角色可能会有一点新移民的特性，他们已经在香港待了十几二十年，可是因为她不是土生土长，她们对香港总是有一点外乡人的感觉。爱莲的背景设定是，她是孤儿，她到香港是去投靠舅舅的。这样的人行为方式有两种极端，一种是尽力去同化，另一种就是她有她的一套。她本身可能是非常听话的女孩子，但是这不代表她没有自己。她和张学友的角色都是非常内敛的人，不会直接把心里的东西告诉你。”

接受采访时，汤唯说，她给爱莲找到的基调是：“又压抑又自强。”

事实上，汤唯的爱莲并不是这电影里唯一的女性形象。除了爱莲，电影里还有3个女人：鲍起静饰演的张学友的母亲，63岁却依然坚持妖艳、风情和泼辣；朱咪咪是张学友的姨妈，年纪一把还没嫁出去；张可颐是张学友的前任女友，年龄在30到40岁。岸西说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更像宝钗，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知道人生总是有付出，有收获。

4个女人代表了女人人生的三个阶段：30岁、40岁、60岁。

“TVB特别爱拍女人戏，写女人之间的争斗，他们总认为女人最大的敌人是同性。一个女人最不希望看到自己比另外一个女人活得差……但事实上，女人之间也有互相帮助、同情和体谅的一面。”

“女性在生活上受到的社会压力特别大，受生理上的制约更大。对于我电影里的女性，我一向是抱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去拍的。”岸西告诉本刊。

结尾是一场婚礼，不是年轻的爱莲的，是60多岁的鲍起静的。即使是63岁，也还是要嫁人的，嫁人的时候，还是要逼对方承诺：不能包“二奶”。前一阶段两个老姐妹吵翻了，后一阶段，还是要一起去做头发、做指甲的。人生就是这样热热闹闹地有笑有泪地过去。

普通人的小恋爱，普通人的小悲伤和小欢喜，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90分钟都是人和人之间的小细节、小波折、小恋爱、小团圆——轻松，柔缓，活泼，天真而绵长。岸西花了很多镜头去描摹女主角的状态：她头发在风里被吹得有点散，她过马路，她在房产中介门市前伫立。放在以前的香港电影黄金时期，这种从容是不可想象的。有时观众会觉得，这么从电影里看去，香港反倒像个适宜生活的温馨的小城市了。

“香港开始慢下来了……”岸西说，“这是现在香港和北京最大的不同。”

“以前我们去伦敦，我们会觉得伦敦的节奏比我们慢，然而很多地方还是先进的。我觉得现在的香港，和当年我去伦敦一样，表面上慢下来了，但先进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现在的香港是淡定的。”岸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