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写实，让人着迷

刘心武赠言本报读者

刘心武

《刘心武细说〈金瓶梅〉》书影

《邮轮碎片》书影

◆舒晋瑜

一位老作家对刘心武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纯粹的作家。”刘心武觉得，这是对自己极高的评价。他写作，首先是因为他的生命本体中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需求。刘心武八方飞翔，四处采撷生活的花粉，酿多味文学之蜜，而且，总还会不断地酿出一点别有趣味的“新蜜”。《邮轮碎片》和《刘心武细说〈金瓶梅〉》就是刘心武酿出的“新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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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北大擦肩而过

小时候刘心武常去的地方是书店。看到一排排书摆在书架上露出的书脊，他的心中总是升起莫名的渴望和冲击。那时候很多是引进的儿童文学作品，他非常喜欢其中的一套民间故事丛书，第一次去就买了；可是第二次再去时，发现增加了新的品种。他心里很慌，总想把书买齐了，又担心钱不够。可是这套民间故事是开放的，一直都在出版，刘心武始终未能买全。那时他的心里就产生了一个朴素的想法：什么时候我自己写一本，也摆在这儿卖。那年，刘心武十二岁。

高中的时候，刘心武订阅了《译文》《读书》。看得多了，就动了投稿的心思。终于有一天，刘心武的一篇文章登出来了。不是在《中国少年报》，也不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或《儿童时代》，是在刊登于《读书》，题目是《谈第四十一》。那是在1958年，刘心武刚刚16岁。

高中时候刘心武的功课很好，考大学毫无悬念，就非常自信地在第一志愿填写了北大中文系。但是后来调剂去了北京师范专科学校，这对刘心武是很大的挫折。

他曾经非常遗憾自己未能上北京大学。但是，当中学教师的经历，使他自己从来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刘心武说，我要直面世俗，不能因为有了一点虚名，就自以为不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他愿意平静地生活在亲友中间，跟他们同呼吸共悲欢，他们以其整合而成的生命韧力，赋予了自己心灵感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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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对他点了点头

被评价是“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的《班主任》，素材来源于刘心武在北京十三中的生活体验。这篇小说于1977年11月在《人民文学》发表后，和卢新华的《伤痕》、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一起，形成了“伤痕文学”的浪潮，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979年，复苏的文学界第一次评选全国优秀小说，《班主任》获第一名，茅盾先生亲自为刘心武颁发奖状。1980年，中国作协召开座谈会，茅盾说，我们的中短篇都有了，文化要发展，要尝试长篇创作。他问：“刘心武来了吗？”刘心武站起来，茅盾对他微笑着点点头。他鼓励的目光成为刘心武前进的动力。后来茅盾宣布拿出全部稿费设立基金。刘心武想：我一定要得茅盾文学奖。

他写《四牌楼》和最终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钟鼓楼》等一系列的作品，不是偶然的。从一开始，刘心武的创作就显示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从《班主任》开始，到后来的《泼妇鸡丁》《偷父》，以及近年来的《飘窗》《邮轮碎片》等等，刘心武的作品对时代、社会、人生的逼近观察和对人性的探究始终没有停止过。

归根结底，刘心武是一位心平气和的观察者。他主张直面俗世，并不是说不要理想，而只不过是愿意认知这个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中国现实。他所追求的是从写实入手，去探索人的心灵以及人性。刘心武用“三齿耙”形容自己的探索：第一个齿尖对着自我，第二个齿尖对着他人，第三个齿尖对着大大小小的集群。以写实为风骨，挥动三齿耙，探索心灵，叩问个体生命与整个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

在新作中，“耙齿”更为锋利。刘心武说，《邮轮碎片》是探讨人性的。人性是复杂的。一般人使用“人性”这个概念，多赋予正面的内涵，“真有人性”，就是“真善良”之类的意思。其实人性中不仅有善美，也有丑恶，还有嫉妒、胆怯、蛮横、懦弱、傲慢、自卑、虚伪、矫饰、偏激、犬儒、阴鸷、优柔……更多的是些中性的元素，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元素。他表示，自己在小说中探索了很多个具体人物的内心秘密，也涉及“集体无意识”，其实也就是一种“群体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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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细节力求逼真

刘心武的写作，一向是扎扎实实的写实主义。他认为，写实主义有两个特点，一是用最笨的办法——过去叫深入生活；二是要提供丰富的人物画廊，要接触人，要有素材，不能完全靠想象。这是一度被人嘲笑的写法，但他一直钟情这种写法。

刘心武的创作中有具体的生活素材，小说里写的都是有根据的。《钟鼓楼》是有很多原型的，包括商店的名称，可以给历史做记录；《邮轮碎片》仍延续《钟鼓楼》《飘窗》的写实路数，写“当下”，写众生相，为时代留影。

《邮轮碎片》叙事非常紧凑，悬念迭出，总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追读下去。说是碎片，却从“碎片”的个人折射出时代的洪流。一次地中海的邮轮之行，八个家庭的红尘翻覆，一群有经历、有个性的北京人，在刘心武的碎片描写中嬉笑怒骂，追逐梦想，构筑出一个时代的热点与痛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这一群时代的弄潮儿，有着生活中萃取出来的精彩人生，浓缩着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隐秘的内心跳动。

小说中详细描写了查查的丧文化，对乡村丧礼有着细致的描写，丧事办得像“嘉年华”，刘心武也写出了一场“嘉年华”。在解释何以做到如此丝丝入扣的刻画时，刘心武说，从《钟鼓楼》起，他就醉心于“超级写实”。“不仅要力求真实，更竭力去达到逼真。这是很难的。因此常常需要‘田野考察’，写《钟鼓楼》，把1982年鼓楼前大街两边的店铺一一叙出，那番考察虽累，毕竟还就在北京，《邮轮碎片》里的这段河北农村当下的丧葬文化，那考察起来就费劲得多。但辛苦是值得的。我可以保证这一段所写，每个细节都是‘逼真’的。” 《邮轮碎片》中有很多文化元素：邓丽君的歌声、《非诚勿扰》等，也有我们熟悉的作家浩然、邱华栋……这些非常逼真的元素，点染在文本中，使读者产生出强烈的“当下在场感”。刘心武说，文本中出现一个关于浩然的细节：他用牙刷抚平《第一犁》的书脊，这素材来源于目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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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碎片式叙述

在文本上，刘心武有自己的巧思，注重悬念。讲《红楼梦》如此，写小说亦如此。

和不少读者有接触，特别是90后、00后的年轻读者，刘心武发现，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习惯于手机阅读，不耐烦长篇幅的东西，就是习惯于碎片化阅读，因此，开写《邮轮碎片》之前，他先确定了叙述方略，最后选择了这种碎片式叙述。读者可以随读随歇，随闲随读，因为设置了外在的悬念和内在的悬疑，相信总有部分读者能断续读下去，算是新的尝试。

和六年前的《飘窗》一样，今天的《邮轮碎片》也是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小说中八个家庭，代表了不同社会层次、不同领域、不同年龄阶段的各色人等，还有这些人等背后的家庭，在《邮轮碎片》中几乎集中展示了一个广阔社会的众生相，涉及职业几十种。他遵从鲁迅先生指示，小说中的人物，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但从生活素材到艺术形象，那“杂取”“拼凑”是需要技巧的。因此，刘心武也需要对某些喜欢搞对号入座的人士声明：《邮轮碎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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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母语文学经典汲取营养

受家庭影响，刘心武很小就对《红楼梦》感兴趣，在偶然的机会被请进《百家讲坛》，却因为富有悬念的讲解奇迹般提升了收视率。次年，《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出版，紧接着刘心武又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续写《红楼梦》。

他很认同苏联戏剧家梅耶荷德的定律：所有人说你好是彻底失败，所有人说你坏那你可能还有些自己的特点，如果有的人非常喜欢，而另一些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就是真正的成功。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和续写《红楼梦》符合这个定律。

他有一个观点：作为一个普通中国人，一生不读《红楼梦》、一生误解《金瓶梅》，将会是一生中的两大遗憾。他以研究者、写作者的姿态，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之后，推出《刘心武揭秘〈金瓶梅〉》，最近又出版了《刘心武细说〈金瓶梅〉》。

然而这部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现实主义著作，一直蒙受很多误解。序言中，刘心武透露一个细节：过去把小说叫做“说部”，“说部”在明代达到兴盛，大家熟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就是明代产生的，那么这些“说部”，水平最高的是哪部呢？有一个人说了，《金瓶梅》“同是说部，无以至上”，说这个话的是谁呀？就是鲁迅先生。于是，《刘心武细说〈金瓶梅〉》应运而生。

多数读者注意到刘心武研究《红楼梦》《金瓶梅》是近几年的事情，其实他很早就注意从母语经典中汲取营养。《红楼梦》写生活流，以无数精彩细节形成文本魅力。《金瓶梅》下笔冷峻，对笔下人物的生死歌哭客观展示，不抒情，纯白描。这两部作品都给予了他可贵的滋养。

“也许，《飘窗》《邮轮碎片》更多地显示出《金瓶梅》文风对我的影响吧。《金瓶梅》《红楼梦》我都进行文本细读，受益不小。但请注意：我写的是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因此所呈现的文本，所表达的意蕴，与《金瓶梅》《红楼梦》有重大区别。”刘心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