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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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封面报道 2021-12-13

那个特立独行的北宋男人,王安石

孔冰欣

1021年12月18日-1086年5月21日。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人。中国北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改革家。

《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邓广铭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出版。邓广铭自上世纪50年代始,历经半个世纪之久,曾倾注了巨大心力,四写王安石。

电视剧《清平乐》里的宋仁宗赵桢。

有学者认为,郭熙的名作《早春图》其实充满了政治性。它是对新政成功的典雅隐喻,是对神宗和王安石所带来的新时代曙光的礼赞。

赵孟頫绘苏轼像。

《苏东坡先生上神宗皇帝书》注一卷(清乾隆十一年蔡氏刻齐燕铭批校本)。

王安石的雕像。

宋神宗像(1048-1085)。

高太皇太后,素来看不惯激进的神宗与安石,看不惯变法。

王安石有一首诗名为《定林》,李公麟根据诗意,画了《定林萧散图》。张大千自运丘壑,作《李检法定林萧散图》。原诗有“因脱水边屦,就敷岩上衾”之句,大千画中的安石,也正是这般闲散自在,穿着凉鞋躺在石头上。

美国华裔学者刘子健于1959年出版的英文著作“Reform in Sung China”(《宋代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法》),是海外王安石变法研究的权威著作。

叶坦著《大变法》是研究“王安石变法”的参考书之一,该书从经济学角度出发,认为神宗才是熙宁变法的真正主角。

日本知名学者三浦国雄的《王安石:立于浊流之人》,写法颇有特色,引导读者领略了王安石丰富多彩的诸般面相与立体人生。

《王安石文集》刘成国点校。

孤帆锁白链,社稷臣子心。

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记者 孔冰欣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

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北宋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城东门和钟山的正中间,有一个名叫白塘的荒僻地段。

神宗熙宁九年(1076),他在这里修盖了几间房屋,种植了一些树木,稍稍整理成“家”的样子。

住所被称为“半山园”,却并不宏伟壮观,仅供遮风挡雨之用;没有垣墙,没有邻居。

以北不远处,则是一个土骨堆,相传是东晋谢安的故宅遗址,唤作“谢公墩”。他经常跑去游憩,在那里,摩挲着满生苍苔的石头,想象着昔年谢安的功业与遗憾,流连忘返。

当此情景,也许,他会禁不住吟起自己曾写过的《凤凰山》来: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

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国朝积贫积弱,臣子夙夜难眠。何以解忧?不在杜康,唯有变法!

然,前路不可测,阻碍又重重。一人逆流而上,举步维艰,力倦神疲。还不如当一个五陵轻薄儿郎,斗鸡走犬,哪管天地兴亡。

而他终归无法放手。怎么可能“安危两不知”?“安危两不知”的下场,是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泣血蝇虫笑苍天,孤帆叠影锁白链。江山社稷总挂怀,长驱鬼魅不休战。

他毕竟是王安石。

单就《凤凰山》这一首诗,已足以说明作者的抱负、愁虑,以及才情。你记得安石是政治家、改革家,其实他亦是思想家、文学家。就好像你记得程颐是哲学家,司马光是史学家,苏轼一壁“大江东去”(词人)一壁“嗜羊炙味”(吃货),其实以上诸君皆系“斜杠青年”,“一专多能”,且彼此关系密切。

而关于特立独行的安石的故事,我们需要从一千年前细细说起。

独上层楼

宋真宗天禧五年辛酉十一月十三日辰时(1021年12月18日),在江南西路抚州临川县内(今江西抚州),王安石降生了。

《清江县古迹志》转引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维崧堂在府治内。宋天禧中,王益为临江军判官,其子安石生于此,后人因名其堂曰维崧。”

据邓广铭(1907年3月16日—1998年1月10日,20世纪中国宋史研究的主要开创者和奠基人)《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书,小王的父亲王益,在地方上做了几任知县和知州,凡所到之处,尽力做一些除暴安良、兴利去弊的事,因而全都有治绩,去职后也都有遗爱。做官,王益“一以恩信治之,尝历岁不笞一人”;做父亲,同样“未尝怒笞子弟。每置酒从容为陈孝悌仁义之本,古今存亡治乱之所以然,甚适”。

安石的母亲姓吴,“好学强记,老而不倦。其取舍是非,有人所不能及者”。她的母亲黄氏,也就是安石的外祖母,亦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兼喜阴阳术数之学,故吴夫人“亦通于其说”。难得的是,她不仅聪慧,也很贤惠——吴夫人是王益的继室,安石、安国、安世、安礼、安上是她亲生的,前房所出则为安仁、安道二人;而吴夫人对仁、道的爱抚,反而超过了石、国等。

基因优秀,家风熏陶。随父宦游各地,天资非凡、手不释卷的安石,不出意料地长成了大宋好儿郎。

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王安石入京,与曾巩以文会友。曾巩向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推荐安石的文章,获得赞赏。

宝元二年(1039),王安石的父亲王益卒于江宁府通判任上。其后的三年,安石留在江宁府,与家人共同守丧。

他曾经恃才傲物,吟风弄月:

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

乘闲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

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

两子从亲走京国,浮尘坌亦缁人衣。

但终究蓦地醒悟,专心钻研学术,期望在史册上或可留有一席之地:

明年亲作建昌吏,四月挽船江上矶。

端居感慨忽自悟,青天闪烁无停晖。

男儿少壮不树立,挟此穷老将安归?

吟哦图书谢庆吊,坐室寂寞生伊威。

材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

旻天一朝畀以祸,先子泯没予谁依!

精神流离肝肺绝,眦血被面无时晞。

母兄呱呱泣相守,三年厌食钟山薇。

庆历二年(1042),王安石赴开封参加进士的考试。王铚的《默记》称,安石本来该当是状元的,却因赋中有“孺子其朋”一语,口气狂妄,惹恼了皇帝赵祯,降为第四名。进士及第后,安石被委派给知扬州的地方长官做幕僚。

庆历七年(1047),他改任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的知县。在任近三年光景,他兴修水利,关心农业生产,初显政绩。

皇祐三年(1051),上任舒州(今安徽潜山)通判,勤政爱民,治绩斐然。宰相文彦博以王安石恬淡名利、遵纪守道向仁宗举荐,请求朝廷褒奖以励风俗,安石却以不想激起越级提拔之风为由拒绝。欧阳修举荐为谏官,安石又以祖母年高推辞。修再以安石须俸禄养家为由,任命他为群牧判官。不久,安石出任常州知州,得与周敦颐相知,声誉日隆。

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调为三司度支判官。其实,他宁可做州郡的长官干实事,而不太情愿跻身于朝列。勉强就任后,结合自己多年来仕宦为吏的经验教训,以及对国朝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军事等各方面积累的问题的思考,安石酝酿出一篇长达万字的《言事书》,进献给已在位三十多年的仁宗。

《言事书》流布于世后,皇帝并不重视文章提出的意见和建议,而安石日渐按不下“要改革”的念头。他参与了是否续行榷茶法的讨论,参与了相度牧马监变革问题的讨论。嘉祐五年(1060),户部员外郎吕冲之编成北宋开国以来历任三司度支副使的名录,刻石而镌之于度支副使厅的墙壁上,要求安石写一篇《题名记》,遂提笔属文,畅论理财为治国先务。

工作闲暇之余,安石亦不忘发发思古幽情,作《明妃曲》二首。“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在汴京的诗友欧阳修、刘敞、司马光、梅尧臣,则相继写了和章。

嘉祐五年十一月下旬,宋廷命司马光、王安石同修《起居注》。安石五辞之后仍不肯受命,甚至还幼稚地逃到厕所,自欺欺人“这样我就接不到诏令了”(没用,閤门吏干脆把诏令直接放他办公桌上)。不过,在上了七次奏章也推不掉这个任务之后,安石乖乖“认输”。不久,“径迁”为知制诰。

到嘉祐七年(1062)的秋季,他又被临时差派去纠察在京刑狱,并立即对开封府尹已经判决的一桩案件进行反驳,后该案提交上级机关裁决,维持原判。安石不服,被调任为同勾当三班院。

嘉祐八年(1063),仁宗逝世。当年八月,王安石的母亲吴夫人也去世了。去官,奉母柩归葬金陵。

独立风口

宋英宗在位不满四年,于治平四年(1067)正月驾崩。其子赵顼以十九岁的弱冠之龄即皇帝位,是为宋神宗。

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与父、祖辈截然不同。他认为自己是要经略一番大事业的,曾多次对臣僚说:“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又说“国之要者,理财为先,人才为本”。

中央财政困乏,边关群狼环伺,大宋缺的,是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剑。

赵顼居东宫期内,记室参军韩维便经常向他称道王安石的学问和为人,使他印象深刻。熙宁元年(1068)四月,安石越次入对,第一次得与神宗对面长谈;随后,进《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征服了气血方刚的皇帝。

神宗觉得,锋芒毕露的王安石,正是希望所在。其大刀阔斧的方案、斩钉截铁的态度,非常符合自己的胃口。于是,在皇帝的鼎力支持下,熙宁二年(1069)二月,安石出任参知政事(副相),标志着其“得君行道”、轰轰烈烈推行变法的发轫。

他首先倡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根本目的是方便独行其是,最大限度扩张变法派的权力。如此迫不及待,须怪不得安石——变法之初,宰相班子合称“生老病死苦”。生指安石本人,锐意新法,生气勃勃;老指右相曾公亮,年纪大了,首鼠两端;病指左相富弼,不满新法,称病不出;死指参知政事唐介,也反对新法,但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苦指参知政事赵抃,每见新法出台,便不停称苦。总之,待“老病死苦”一轮折腾下来,变法主张很可能在“三省议定”环节就直接搁浅,从而送不到神宗那里了。因此,制置三司条例司不仅是整理财政的机构,亦为主持变法的总枢纽,能确保安石不受拘束,乾纲独断。

熙宁二年四月,遣人察诸路农田、水利、赋役;七月,立均输法。此后短短两三年工夫,青苗法、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免行法、农田水利法、裁兵法、将兵法、保马法、军器监法、三舍法等接连问世,涉及经济、军事和科举三大领域,内容相当广泛,旨在富国、强兵、摧制豪强兼并。

王安石彻底启动了他那驾权力的战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很快,反对的声浪,亦愈演愈烈。

说到底,富国强兵的一个关键字,是“钱”。合理地增加收入,乃君相推行新法之本意。奈何奉行的官吏,或因私欲、或受鞭挞,唯利是图、变本加厉,竟使新法渐成恶法,贻害匪浅。百姓税负已然甚重——熙宁时全国的岁入,比唐代高出二三十倍,却哪里还能再帮官家“变”出额外的千缗万缗钱来呢?

旧臣忿忿,火力全开。小时候砸缸、眼下只想敲裂“顽石”的司马光表示,“天地所生,财货万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新法无异于设法争民,其害甚于加赋。熙宁三年(1070)二月,司马光更以“不通财务”、“不习军旅”为由,坚决推辞枢密副使一职,并自请离京。熙宁四年(1071)四月,翰林学士范镇因直言王安石“进拒谏之计”“用残民之术”遭罢官,见状,司马光上疏鸣不平,后退居洛阳,宁愿继续编撰《资治通鉴》十五年。

事实上,变法之初,为争取支持者,王安石做过努力与尝试,例如吸纳苏辙、程颢进入制置三司条例司。但苏辙出任条例司检详文字不久,就与新法派“商量公事,动皆不合”。尔后,大抵是“好生异论,以阻成事”的人实在太多,王安石不胜其烦,排斥异见的倾向就越来越明显了,甚至不惜打击整个束手束脚的台谏制度。

而秉持着和亲密战友一样“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信条的神宗,则先后罢退了一批对变法持否定意见的官员。如御史中丞吕公著“以请罢新法出颍州”;“御史刘述、刘琦、钱锣、孙昌龄、王子韶、程颢、张戬、陈襄、陈荐、谢景温、杨绘、刘挚,谏官范纯仁、李常、孙觉、杨宗愈皆不得言,相继去”;三朝老臣欧阳修乞致仕,“乃听之”;“富弼以格青苗解使相”;文彦博言市易与下争利,“出彦博守魏”。

挥一挥衣袖,让反对派化作天边的云彩,安石心情尤佳,干劲愈发十足。伊值宿禁中也开心,“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伊大年初一更开心,“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旧符”是被换下来了,然过于乐观的安石忘记了,福兮祸所伏。这张“新桃”的镜像,恐怕是道“催命符”。

独行踽踽

一般认为,新法里最为时人所诟病的,乃青苗法。

该法是用政府籴常平米的本钱,春散秋敛,借与农户,出息二分。出发点是好的:在青黄不接之时救济农民。政府的贷款利息,总比高利贷低,这样一来,既能减轻农民的负担、又能增加国家的财富,一举两得,“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不料,待付诸执行,全然荒腔走板。这个在农耕社会尚算优良的融资政策,被官吏们扭曲成了政府放债取息、增加库收的工具。

诏令规定,青苗钱的贷放是“取民情愿”则与之,不许追呼、均配和抑勒。但是,青苗法在地方上推行的效果,又被定为考核官员的依据(若不加敦促、问责,他们大概率“躺平不动”)。在KPI的重压下,地方官员为了保住饭碗、为了步步高升,势必刻意迎合,进而浑水摸鱼、从中舞弊,大搞形式主义。

州郡欲达到“有功”的定额,干脆不分贫富,像配给一样强迫借与,又使贫富相保,终于致使贫者还不出钱流散逃亡,富者为之破产。再然后,州郡又忙着逮捕积欠官钱者,等到“缉拿归案”,则日夜“调教”之。“因欠青苗,至卖田产、鬻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

再再然后,官吏们联袂主演了一出“青苗法黑恶风暴”的大戏。青苗钱,顾名思义,贷放只以农户为限。而为了邀宠,官吏们居然强迫跟“青苗”不搭界的城里人接受放款,“强行推销”至此,可谓无赖。

熙宁四年(1071)二月,苏轼进《上神宗皇帝书》,洋洋洒洒,长达三千四百余字。他直言,“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青苗法种种祸害百姓,结果必是“异日天下恨之”。虽然朝廷“不许抑配”,可“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他又说,青苗法与“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的常平法争资源。前者的资金,建立在出售常平仓储粮的基础之上,使常平仓失去了平抑粮价的粮食资源,等于“废”了后者的功能。“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谁救其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三月,“死于话多”的东坡复进《再上皇帝书》,辞锋更加犀利。“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

王安石并非毫无从政经验的知识分子,并非异想天开的空谈家。为慎重起见,在正式实施青苗法之前,河北、京东、淮南三路先进行试点,情况都还不错,这才放心“全面铺开”。然而,偌大的帝国,不是所有官员都具备雄才大略、精专业务、高尚人格,终于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王家范(1938年9月22日—2020年7月7日)更一针见血地指出,青苗法治标不治本,名不符实。

传统社会有一个明显的矛盾现象,小农经济是王朝政权的主要统治基础,它的盛衰是王朝政权强弱的温度计;然而,政府苛重的赋税却又经常促使小农经济破产,重复地犯着自挖墙脚的错误。青苗法没有改善农村生产关系和减轻国家赋税的任何想法,仅仅用借贷的手段救燃眉之急,无疑是杯水车薪。加上由于粮食价格浮动而造成折换上的损失、进城请领的花费、向衙门胥役贿赂等各项支出,青苗法的利率已经称不上低了。贫弱的小农每年一到稻谷登场、交纳“两税”之际,“簸糠麸而食稗秕”,遑论保证交纳得清青苗钱了!碰上连年灾荒,愈加一筹莫展。

除了青苗法,其余新法内容,似乎就没有不招骂的。比如保甲法被骂放弃了过剩的劳动力,使游民失掉出路,饥寒所迫,流为盗贼;募役法被骂让人民巧避失实,而吏缘为奸,或指富为贫,或指贫为富,颠倒混淆,任意敲榨;均输法被骂排挤了民间商业,间接地也减少了政府收入;市易法被骂低买高卖赚差价,开封城内的生意人纷纷破产……

独坐愁城

熙宁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神宗收到一封紧急密报。

打开一看,《流民图》悲惨可怖,让皇帝无比震惊。

翻阅一并呈上的奏状,更觉字字椎心:

臣伏睹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于今,经春不雨,麦苗枯焦,黍粟麻豆,粒不及种。旬日以来,街市米价暴贵,群情忧惶,十九惧死……天下之民,质妻卖儿,流离逃散;斩桑伐枣,拆坏庐舍,而卖于城市,输官籴粟,遑遑不给……谨以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

文章抨击以王安石为代表的变法派“劓割生民”;指责台谏“不敢言事”;痛斥其余辅弼之臣“皆贪猥近利”之人;批评神宗“以爵禄驾驭天下忠贤”。并大声疾呼:“臣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诸有司敛掠不道之政,一切罢去。”最后,作者慨然言道:“如陛下观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

上书人是监汴京安上门郑侠。治平年间,随父宦游江宁,拜入王安石门下。

一个“拜入王安石门下”的弟子,为什么选择挑战恩师的权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起初,对每项新法的推出,郑侠都抱持积极、正面的看法。好景不长,伴随着变法的逐步开展,身在地方的他失望地发现,新法“行之未几,往往败坏”。

他也曾将自己沿途收集的百姓呼声,以及个人的思考,或口头传话、或写成书信,不停地反馈给王安石。但后者要么置若罔闻,要么面色不怿,就是不能与他“统一思想”。

于是,郑侠决定冒死上奏。“甘俟诛戮,干冒冕旒!”

他成功了。神宗被他的“有图有真相”深深刺激,长吁短叹,坐立不安,通宵未眠。

三月二十七日,皇帝批示,令司农寺调发常平米,不计成本,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减价出售。另,命在京各城门,减收百姓运货出入城门的税额。当晚,又令翰林学士承旨韩维进宫,起草诏令。

三月三十日,诏书颁发全国,里边是各种反思:

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月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求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大灾之年,皇帝下诏罪己,原也不甚稀奇。不过,对于变法与反变法两大势力缠斗已经超过五年的北宋政坛而言,这道诏书,让人们忍不住推测:安石是否要“凉”?新法是否要“凉”?

接下来的几天,朝廷又连续发布了一系列免税、减刑、以工代赈等救灾措施,并暂停成都置市易务的计划,暂停受灾各路推行方田法、保甲法的进程,同时加大力度,祈祷郊庙社稷、宫观寺庙。

四月六日,汴京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司马光、滕甫等相继应诏上书,奏陈天变之不应忽视,新法之必须废除了;

曹太皇太后、高太后亦向神宗哭诉“王安石乱天下”了;

皇帝的确在动摇,同时,亦怀深切的不舍。当年四月中旬,面对王安石的请辞,神宗屡次挽留无果,终于罢免了其宰相职务,改任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从礼部侍郎超九转而径授吏部尚书之衔。

接替王安石的,是他的老助手,副相吕惠卿。

但是,一年都不到的时间,神宗又把安石召回了。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熙宁八年(1075)二月的安石,还是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王相公吗?

不管安石是不是,“上与安石如一人”的光辉岁月,业已一去不返了。

熙宁九年(1076)六月,神宗在西夏问题上的表现,让王安石痛苦地察觉,皇帝放弃了武力征取的筹划。这代表过去几年招讨西蕃诸部的成功,只成为徒劳和浪费事体,全然失去其战略意义。

紧接着,“福建子”吕惠卿(最怕“王既至,吕何用”,“福建子”是被背叛的安石后来气愤难忍下的“地域黑”)对着神宗表演了插刀技能。“王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

二十九日,安石的儿子王雱病卒。雱自幼敏悟,才高志远,一贯支持父亲,为确立变法的理论依据,参与修撰《三经新义》(重新注释《周官》、《尚书》、《诗经》)。安石大恸。

宏伟战略设想彻底破灭,爱子一瞑不视,非从政坛脱身不可了。

十月,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回到江宁。

独木难支

元丰八年(1085)三月,神宗逝世。他未满十周岁的儿子赵煦继位,是为哲宗。

闻知这一消息后,王安石写了两首《神宗皇帝挽词》,其一道:

将圣由天纵,成能与鬼谋。

聪明初四达,俊乂尽旁求。

一变前无古,三登岁有秋。

讴歌归子启,钦念禹功修。

这首《挽词》的前六句,全是歌颂神宗在位十八年间,在变法改制方面所建立的业绩,最后一联,则是寄希望于新帝能把父辈的改革事业继承下去。

天不遂人愿。

实际当政的是高太皇太后,素来看不惯激进的神宗与安石,看不惯变法。她倚重同样反对新法的“司马牛”(光犟如牛)、文彦博、吕公著,拜为宰辅大臣。尝因反对新法而被贬的刘挚、范纯仁、李常、苏轼、苏辙等人,亦被招回朝中任职。

安石陷入了极大的忧惧、愤懑、苦痛之中。时时以手抚床,高声叹息,夜不能寐。亲朋见其如此,便尽可能不使他听到司马光废罢新法的一些举措,但无计长久隐瞒。当他获悉废罢市易、方田均税和保甲诸法时,还能强作镇定,及知募役法也要废罢,愕然失声道:“此法终不可罢!安石与先帝议之二年乃行,无不曲尽。”

普遍的观点认为,变法的失败,在于其只是一场地主阶级内部针对北宋统治危机的制度改良,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封建社会的矛盾。变法的超前性与社会现实的落后性差距过大,没有适应的土壤;“敛财”的实质,导致社会基础的丧失;急于求成却执行不力、用人不当;旧党拼命打压,新党内部又分裂……

从“安石与先帝议之二年乃行,无不曲尽”这点可以看出,变法“操之过急”的说法,不完全成立。招财进宝的心愿亦非原罪,取之有道、取之有度即可。问题在于,安石的经济思想虽有闪光成分,但他的经济改革在实践上某种程度的脱节,致使难以取得理想的成效。生活在基层几十年、历任地方官员廿余载,安石深知国情,久谙民俗,看透了官僚主义的恶习和弊端。他认为积累、消费要建立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强调“理财”,“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度世之宜”。在地方从政实践中,他曾主张改革茶、盐专卖,由商人自由销售,政府收税,主张在流通领域减少或削弱行政干预。他对商品经济的态度,对待人的物质欲望的态度,都较同时代人要开明得多。然而,从总体的角度考察新法,非但没有减少国家对经济的不必要干预,相反倒是仍在强化这种干预。地位的变化,从政方向的变化,使王安石主持改革大局后,实施方针与他原有的经济思想产生了不小的偏差。

可熙河开边(又称河湟开边)之举,若能贯彻始终,安知未能开辟一番大宋新气象?熙宁年间,在王安石的全力支持下,王韶任前线军事指挥,最终收复了宕、叠、洮、岷、河、临(熙)六州,堪称大捷,建立起进攻西夏地区的有利战线。邓广铭认为,对待一直威胁着北宋政权的契丹、西夏,王安石都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规划和筹策。提出吞灭契丹、西夏的建议,绝非“梦幻语言”,而是高瞻远瞩。邓广铭更以淝水之战为例,表示北宋的王安石比之东晋的谢安石(谢安,字安石),尤有胜之。

而变法过程中王安石享受到的“非常相权”,虽使宋代立国以来相对完善的君相制衡格局开始欹侧,却也被一些历史学者认为,“在宋代政治史上有划时代的意义”,这种意义必须从正反两方面去理解。正面的是:它象征了士大夫治天下的权力已得到皇帝的正式承认。依照当时的政治理想,皇帝与士大夫在政治地位上有高下之别,却共同负担着治理天下的责任。在分工合作的原则下,皇帝和士大夫都必须各尽职守,尽量为人民建立美好的生活秩序。在这个理想之下,王安石因变法而取得的非常相权,尽管是神宗所授予的,但绝不能看作是后者对前者的特殊赏赐。因为神宗授权王安石是履行皇帝本身的公共职务,而不是一项私人的行为。同样地,王安石的相权也不是属于他个人的;他所以取得非常的权力,是由于他代表士大夫接受了变法这一非常的任务。

宋史专家虞云国教授则进一步分析了“非常相权”的负面意义。王安石这类人思路开阔、眼界极高,容易偏向固执、不妥协,变得具有侵略性。尤其在自以为行利国利民事却横遭阻力时,他会带着政府一道变得自信而武断,把“非常相权”运作到极致,进而排斥对新法不敢苟同的其他士大夫官僚,让君主政体从“中央控制模式”位移滑向“宫廷的集权模式”。(更讽刺的是,自蔡京以后,降及南宋,先是秦桧,中经韩侂胄、史弥远,直到宋季的贾似道,权相专政竟成南宋政治挥之不去的梦魇。)

独向黄昏

夕暮时分,王安石仿佛纯粹的山野中人,他时常游览江宁附近各地,有时骑马(神宗送的),有时骑驴(自己买的)。有人劝他,年岁大了,出游最好乘用肩舆,他不肯。“古之王公,至不道,未有以人代畜者。”

他也谈诗论文,说佛味禅。

但是,身离庙堂,他依旧“心存魏阙”。试看——

尧、桀是非时入梦,固知余习未全忘。

老来厌世语,深卧塞门窦。……独当邀之子,商略终宇宙。

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他会发发牢骚,然后继续关怀着朝局。

他还在钟山定林寺的昭文斋认真编写《字说》,一部贯串了法家思想内容的书。他想通过《字说》与《三经新义》的传布,达到用法家的治术服务北宋政权的目的。

元丰七年(1084)害了一场重病后,王安石觉得半山园和附近的若干田产全是累赘,就向神宗陈报,把半山园改作僧寺,并由神宗命名为“报宁禅寺”;把在上元县境所购置的荒田熟田一律割归钟山的太平兴国寺所有。当年秋,安石一家在江宁城内的秦淮河畔租了一个小小的独院居住,不再自造宅第。

金陵夏季闷热无端,有时至秋不解。小院窄隘,无地乘凉,便折松枝架栏御暑,并作《秋热》诗记其事。李壁于诗题下注云:公以前宰相奉祠,居处之陋乃至此,今之崇饰第宅者,视此得无愧乎!”

元祐元年(1086)四月初六,王安石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六岁。身后没有人撰写墓志铭,墓前无神道碑。

同年,苏轼在《答张文潜县丞书》中表示:“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

在同时所作的《送人序》中,东坡又说:“王氏之学,正如脱椠,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耳,求为桓璧彝器,其可乎?”

一场批判王安石新学的热潮,掀起了。

王氏新学是变法思想的哲学基础,自有其不可抹煞的历史价值。治平年间,安石在金陵讲学,一大批要求改革现状的年轻士子受业门下,俨然形成新学学派。与此同时,安石“一道德以同俗”的思想也逐渐成熟并固定化。到了神宗的熙宁时期,他更把这一思想跟科举改革结合起来,使之付诸实践。《三经新义》一变而为官方哲学,作为取士的标准答案,“诸生一切以王氏经为师”,“独行于世者六十年”。

王安石追求思想一统的新的正宗地位,以适应政治改革的需要;却恰恰窒息了自欧阳修以来所开创的自由讨论的风气。崇尚自由的苏门,自然会因此而不满了。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朱刚表示,从中唐到北宋有一种文化思潮,称它为“新儒学”也好,“道学”也罢,总之是一种新的儒学形态,一方面希望指导士大夫的人生,一方面意欲成为国家的指导思想,对政治发挥作用,而“古文”是其表达方式。这种思潮所包蕴的理想,通过王安石变法全面地向现实转化,即从思想运动落实到政治改革。但随后,当王氏“新学”被定为“国是”,王氏“经义”被确立为统一的科举文体时,其对于士大夫思想自由和文学多样化的损害,也是不言而喻的。

流弊舛误,自可批判。

可怕的是清气渐散,迷雾丛生。“元祐更化”全盘否定王安石变法。宋哲宗亲政后,“绍圣绍述”又彻底清算元祐更化。其后直到宋徽宗晚年,变法措施大多重付实施,明眼人却一望即知,东京梦华之下,败坏的种子不受控制地萌芽生长。

海外宋史学家刘子健将这一恢复变法期称之为“后变法时期”,在其《中国转向内在》里有一总体性鸟瞰:后变法时期丧失了王安石的理想主义初衷,改革精神化为乌有,道德上毫无顾忌,贪赃枉法肆意公行,拒绝革除任何改革体制的弊端,对那些继续反对改革的保守派进行史无前例的残酷迫害,皇帝好大喜功、奢侈无度,整个社会道德沦丧,所有这些,使得恢复变法时期聚集了一批声名狼藉之辈。

徽宗上台,经过一年多的折衷调停,建中靖国元年(1101)十一月,便宣布明年改元崇宁,表明其崇尚熙宁新政的国策取向。以崇宁元年(1102)七月蔡京任相为界限,其后虽仍高张变法的旗幡,但与熙宁新法已无多关系。诚如王夫之所说,王安石精心擘画而“名存而实亡者十之八九”。

独异于人

蔡京虽奸,其弟蔡卞却政声卓著,还是王安石的女婿。神宗年间,“王荆公嫁女蔡氏,慈寿宫赐珠褥,直数十万”。

安石此女,是个厉害角色。周煇《清波杂志》卷三载:

蔡卞之妻王夫人,颇知书,能诗词。蔡每有国事,先谋之于床笫,然后宣之于庙堂。时执政相语曰:吾辈每日奉行者,皆其咳唾之余也。蔡拜右相,家宴张乐,伶人扬言曰: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

洪迈《夷坚志》丁集(卷四)记了另一个段子:蔡卞官至枢密院事,当孔庙释奠时,请求追封王安石为舒王,位居孟子之上,受天下儒生供奉。(不知这主意是否仍然是和夫人“先谋之于床笫”的?)此事又给伶人们提供了文艺创造的灵感,新编了好戏一出。剧情梗概是孔子、颜回、孟子见安石驾到,纷纷表示当让出尊位。众人相互推辞间,耿直boy子路愤愤然冲到一旁的祀堂,把孔子的女婿公冶长拽了出来,斥道:你全不知道救护丈人,看看别人家女婿是怎么做的!

当然,蔡卞的轶事典故,比起老泰山安石来那是远远不如。

宋人笔记热衷于描写安石的真身是一只獾。《邵氏闻见录》里说,安石出生的时候,一只獾跑进产房,瞬间消失不见,故安石小名叫作“獾郎”。《云麓漫钞》则说,安石出生时有野獾很突兀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现身。《铁围山丛谈》的记载特别荒诞:“异人”李士宁经常出入王家,他识破了安石的前世是一只獾,所以总唤他“獾儿”。

除了“野獾附体”,宋人笔记中的安石,还是一个非常邋遢的男人。如《邵氏闻见录》云: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匿。(注:《邵氏闻见录》引苏洵《辨奸论》讥讽安石,但经专家考证,此文是伪作。《闻见录》作者邵伯温是司马光的信徒,深恶王安石。)

《石林燕语》云:

王荆公性不修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敝,亦不浣濯。

《遯斋闲览》亦云:

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荆公襦领而上,直缘其须,上顾之而笑,公不自知也。

可是,《东轩笔录》记载,吕惠卿某次与安石聊天,称:“你脸黑是一种病,可用一种叫园荽的药物治。”安石答:“我没病,生来就脸黑罢了。”惠卿说:“纵然不是病,园荽也可以帮助洗白的。”安石又答:“上天赐我一张黑脸,园荽无用。”而根据《梦溪笔谈》的记载,安石面色黧黑,门人询问医生,医生说:“那是污垢,并非疾病”,建议用澡豆洗脸。安石回应道:“天生的黑脸,澡豆管什么用呢?”

另,明人冯梦龙的笔记小说集《古今谭概》怪诞部《洁疾》曰:

荆公夫人吴,性好洁,与公不合。公自江宁乞归,私第有一官藤床,吴假用未还,官吏来索,左右莫敢言。公跣而登床,偃仰良久,吴望见,即命送还。又尝为长女制衣赠甥,裂绮将成,忽有猫卧其旁。夫人将衣置浴室下,任其腐败,终不与人。荆公终日不梳洗,虮虱满衣,当是月老错配。

梦龙纂辑的白话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第四卷《拗相公饮恨半山堂》曰:

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婢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罗,罗,罗,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王安石来。”群鸡俱至。

又,清代笔记小说集《坚瓠集》说,安石“肤理如蛇皮”,皮肤非常难看,结合安石本人的诗作《疥》,“浮阳燥欲出,阴湿与之战。燥湿相留连,虫出乃投间。搔肤血至股,解衣燎炉炭。方其惬心时,更自无可患”……有人猜测安石或许得过严重的疥疮,难看的皮肤,正是疥疮的后遗症。

细细玩味,包拯阎王转世,岳飞猿精投胎,宋江们是洪太尉误放的妖魔,安石是不讲卫生长了虱子被老婆嫌弃、同时更被百姓仇恨视同家畜的獾……种种八卦,内里多少反映了传统文化惯于以价值判断修正事实判断的一面——倘若不认同王安石变法,自然容易戏谑、嘲讽王安石本人。

好在安石的趣闻美谈也有不少,可略作调和。比如相传他清廉朴素,姻亲拜访,不备盛宴,一切从简。他不迩声色,拒绝纳妾,吃饭时只吃离得近的菜。他也不是不懂品质生活,会枕一方瓷枕消暑去燥,“夏日昼睡,方枕(指四面束腰大方枕)为佳”,这个秘方杨万里后来也掌握了,“竹床移遍两头冷,瓦枕(瓷枕的代称)翻来四面凉”。

独有千秋

是政治改革家,倔强的拗相公不愿低头;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临川先生的文学功底自不待言;是浑身有“料”的介甫兄,倍受段子手们青睐……一千年后,我们到底应该如何评价王安石呢?

当安石去世的消息传到开封之后,新上台做宰相的司马光正因病家居。他写信给另一位宰相吕公著: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方今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谓,朝廷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时为中书舍人的苏轼,替小皇帝赵煦所撰《王安石赠太傅》的《制词》也说: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曾与安石剑拔弩张的苏轼,对安石在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方面的业绩是肯定的。变法时期,介甫与子瞻是势不两立的政敌。元丰末,一个作为退职宰相,历经宦海风云,闲居金陵;一个从九死一生的乌台诗案脱险,尝尽了黄州之贬种种人生况味;两人重聚,发现彼此都是直臣贤士、人间杰才,相逢一笑泯恩仇(乌台诗案中,介甫为子瞻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政见确实不同,负责态度一致。说来说去,也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宋。若最高意志的沿袭注定国朝梦断沧海的宿命,时局岂是一两个孤臣孽子能左右的?

在《王安石:立于浊流之人》一书里,日本知名学者三浦国雄创造性地列了“贤者多谤——天上的研讨会”章节。这一章里,作者召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虚拟研讨会,将安石身后一些对其作出评价的历代学者汇集在一起(包括南宋人陆九渊、朱熹,明人杨慎、胡应麟,清人颜元、王夫之、李紱、蔡上翔、陆心源、钱大昕,近人梁启超等,几乎涵盖了后世所有重要的安石评论者),借这些学者之口,从不同角度对安石的功过进行评价并互相辩驳。而作者则化身主持人,一方面引导诸位学者进行积极讨论,同时也表达自己的观点。

犹记陆九渊评:

公畴昔之学问,熙宁之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英迈特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

杨慎评:

“神宗之昏惑,合赧亥桓灵为一人者也。安石之奸邪,合莽操懿温为一人者也。”此言最公最明矣。求之前古奸臣,未有其比。

梁启超评:

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年,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以绣,铸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易世而未之湔者,在泰西则有克林威尔,而在吾国则荆公。

……

是耶非耶,各言各论。最后,请允许我们用邓广铭辞世前曾经吟诵的一段话,来回顾特立独行的安石的故事,回顾那些人格魅力尤显突出的大宋历史群像吧:“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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