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 看见生活 | 当你老了，能做些什么？

文 |《财经》记者 刘以秦  

编辑 | 谢丽容

抖音上700万粉丝的视频博主的日常是什么？不是每天面对专业的摄像设备唱歌跳舞，也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和拍摄场地，甚至都没有运营团队，更不存在接广告接到手软。

10月6日，河南驻马店已经降温，我们在距离市区40分钟车程的一个小村里见到了“小顽童爷爷”。

“小顽童爷爷”账号的出镜人是已经70多岁爷爷晁攸庚和奶奶崔正梅，他们的孙女晁爽是这个账号的唯一管理人兼摄影师。当天，他们本来没有视频拍摄计划，晁爽打开抖音，发现有一个新的手指舞内容热度很高，她立即决定拍摄。

账号已经运营3年，积累了720万粉丝。这个量级，在抖音属于头部大V。拍摄、剪辑、上传、运营工作全部由晁爽一个人完成，没有团队也不背靠公司，经验全靠摸索。晁爽一般会在上午拍摄，中午上传视频，“感觉中午看的人会比较多。”

现在已经错过了她日常拍摄的时间。她扶着奶奶上楼，农村的小楼房二楼有一个小天台，是主要的视频拍摄地，二楼空置的小房间变成了更衣室，奶奶换上在年轻人中流行的JK制服，戴上卡通发卡，直接开始了。

十几秒的视频拍了5遍，晁爽觉得奶奶表现不够自然，但天气太冷，也不想让奶奶一直拍下去。她开始剪辑，多花了一些功夫配上字幕和表情效果，上传。

没人会专门监测视频发出后的效果，也不需要后期的流量运作，整个流程花费时间不到1小时，之后生活回归正常。做饭、哄孩子，如果没人提起，完全看不出来这个小村子里住着一个拥有大量粉丝的抖音博主。

70岁了，还能做什么？“小顽童爷爷”给出了第一个回答。和许多生活在农村的老人一样，晁攸庚和崔正梅结婚50年了，带大了子女，又带大了孙辈，儿孙们都离开了家乡，不再依赖他们。两位老人留守农村，身体的衰老让他们无法继续工作，也没有太大的经济负担，生活变得无聊、孤独。

晁攸庚爷爷此前患上了抑郁症，吃了十几年的药，一度病情恶化到频繁出现自杀念头。晁爽1岁时父母就外出打工，她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小孩。为了哄爷爷开心，她选择回到村子里，给爷爷拍视频。

爷爷不会用智能手机，至今仍然用的是一台只能打电话的老式手机。他也不会刷抖音、看评论。奶奶用的是iPhone，她关注抖音账号的发展，会告诉爷爷，视频很多人看，很多人评论。爷爷最喜欢听到这些消息。

抖音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休闲娱乐的工具；对于很多博主和MCN机构来说，是工作和赚钱的平台；对于爷爷来说，是药。

每次拍视频，爷爷都非常开心。镜头里他永远在笑，拍视频2年多后，医生告诉爷爷，他的抑郁症已经好转了很多，但依然要坚持吃药。

这个时代，老年人患抑郁症的比例越来越高。世界卫生组织（WHO）2018年公布的数据显示，65岁以上老年人群抑郁症的患病率，保守估计在10%——15%，甚至某些范围高达45%。

老年人需要社会参与度。再就业、精神文化、娱乐、社交等需求都需要被满足。但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使得老年人面临着数字鸿沟。

中国人民大学发布的《中老年人短视频使用报告》中指出，老年人群体的数字鸿沟有三种形式。一是设备接入问题，老年人群体中，电脑、网络、智能手机普及率较低。二是互联网使用水平的差异，老年人受教育水平较低、接受学习新事物较慢，存在“不会用”的现象。三是对信息真伪辨识能力较弱，容易成为网络诈骗、虚假广告的受害者。

该报告还指出，短视频的信息传播、娱乐、社交功能都可能会改变中老年人的生活方式、代际关系、社会网络和社会参与等。这些社会联结，对提升老年人身心健康至关重要。

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使用方便，门槛较低，对于老年人相对友好。例如，今年73岁的陈奶奶不太识字，但可以无障碍地“刷抖音”。她甚至在抖音上学到了种菜的小技巧，不用打农药也可以避免生虫。

晁爽说，村子里很多老年人都爱拍抖音，即使没有家里的年轻人帮忙剪辑，也可以自己拍一些对嘴型、跟拍的类型。

因为粉丝量多，“小顽童爷爷”受邀参加了好几次抖音平台的活动。参加活动时，他们会戴上有标志性的小黄帽，在北京和上海的活动现场，他们被很多人认出来。平时，爷爷会骑着小车带着奶奶去镇上逛，所有人都认识他们，说他们是“大明星”。

他们需要被关注，需要有参与感，抖音提供了平台和机会。晁爽说，“小顽童爷爷”能积累这么多粉丝，主要是因为他们持续不断的更新，每周都会更新四条视频。如果超过一天没有拍视频，爷爷就会念叨。期间，爷爷因为生病断更过一段时间，身体好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快来拍视频”。

“时尚奶奶”是由四位奶奶组成的团体，其中两位已经70多岁，另外两位也已经65岁。她们相识超过20年，爱美、喜欢打扮、热爱生活，共同的爱好让她们走到一起。

人老了还可以做什么？奶奶们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几年前，年纪最大的王念文奶奶接到一个服装设计师的邀请，请她去走秀。她推荐了另外三位姐妹。设计师非常喜欢四位奶奶的整体形象，要给她们拍短视频，同时，也有专业的MCN机构想和她们签约。

奶奶们不太能接受MCN机构的合同，“我们年纪大了，很难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合同上规定的一些要求，我们可能做不到。”林玮奶奶说道，她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很多事情都靠她做决定。

孙洋奶奶的儿媳妇张鹤成为了她们唯一的负责人，她负责视频拍摄、剪辑，也负责对接所有的外部合作。奶奶们不看流量，更在意的是能否通过抖音平台，向外传递一些生活态度，“老了也可以这样。”

在视频里，四位奶奶总是衣着光鲜，妆发完整，一起出去玩，一起参加活动，不少人评论说，她们是“家里有矿”，普通人很难活成这样。

奶奶们不这么认为。退休前，王星火是会计师，林玮是护士，孙洋是英语老师，王念文是大学图书馆员工，并非“家里有矿”。也曾经历过困难的时期，家里90多岁的父母生病了需要每天照顾，也要帮忙带孙女，洗衣服、做饭。“我们也都是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才能干点自己的事儿。”

离开工作岗位后，人很容易与社会脱节。奶奶们把拍抖音当做“退休之后找点事儿做”，不想被时代抛下，困在家庭的束缚里。

王星火今年71岁，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记不住事，还容易磕磕碰碰。她说，过去如果要出门一趟，要提前2个星期开始收拾准备。现在因为工作需要，有时行程安排太紧张，晚上通知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她不知不觉习惯了这个节奏，现在也能迅速搞定。

有一次，奶奶们要在北京录制节目，录制间隙还要去湖南参加公益活动，几乎是连轴转，一天只能睡3个小时，她们居然坚持下来了。

奶奶们没有非常明确的规划与目标，但也乐于尝试新事物。今年她们开始尝试直播带货，直播一场至少需要3个小时，甚至到6个小时。对于体力、反应能力都有很高的要求。直播前，还需要选品，由于没有团队，奶奶们只能全程亲力亲为，她们也不能背台词，“记不住”。

对于年轻人，尤其是有一定经验的年轻博主们来说，这些事儿都不是困难。但是放在老年人身上，挑战重重。平时奶奶们也会去看其他人的直播，“太吵了，话太密集了，我停一会儿就觉得累。”林玮说。她们决定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直播方式，“温文尔雅，娓娓道来才是我们自己的风格。”

没想到直播的效果很不错。很多观众留言，说在别的直播间看累了，来奶奶这里休息会儿。卖货的效果也出乎意料，一次，一个高端女装品牌找奶奶们直播，一场卖了20多万的销售额，“那个衣服真的很贵，我们以为会没人买。”

年龄在很多时候会带来困难，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体力跟不上，与社会脱节。但也有很多时候，它又能带来特殊的优势。抖音上有不少拍摄与“小顽童爷爷”类似的内容，但关注度大多都不如爷爷奶奶。年纪带来的反差更能吸引关注。

晁爽记得，她最开始上传的视频，只有几万的播放量，有一次，她拍摄了一条爷爷抱着一个大娃娃，撅着嘴说“我再也不跟你玩了”的短视频，意外上了热门，播放量过千万。

爷爷奶奶拍摄的视频内容有不少都是抖音上流行的“手指舞”，需要根据音乐快速做动作，还要对口型。爷爷反应稍慢一些，经常动作笨拙，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可爱。

“时尚奶奶”们则认为，年龄带来的阅历让她们心态更平和，不太计较得失，面对问题时，不会去抱怨，而是更积极的寻找解决办法。“我们的时间比年轻人少，也更宝贵，要更充分的利用。”

奶奶们会经常分享养生小技巧，很多方法都是经过她们几十年的验证。还会开直播和观众们聊天，聊如何处理家庭关系，科普阿尔兹海默症的知识，这些事情可能只有年龄足够大，才有资格分享。奶奶们也很惊讶，这些都是“唠叨”，没想到有很多年轻人爱听。

林玮奶奶说，她发现，现在反而是年轻人会更有年龄焦虑，年纪轻轻就觉得自己老了。她们希望站出来，告诉大家，老了一点都不可怕，依然可以挖掘各种可能性，只要你愿意走出去。

采访结束离开爷爷家时，晁攸庚爷爷坚持送我们到路口，我们上车了，他才慢慢往回走，崔正梅奶奶一直问，你冷不冷？你饿不饿？

四位身高超过170cm的时尚奶奶们站在一起，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采访结束，张鹤顺便给奶奶们拍摄视频，不少路人都上来想合影。一位路过的女生说，孙念文奶奶的一头白发真好看，她总担心自己长白头发，定期去焗油，决定以后不去了。

人的生活特别复杂，年轻人有丰富多彩的生活，老年人同样也有。短视频平台提供了一些可能性，还有更多的可能性等待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