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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956
第九个寡妇.pdf
http://www.100md.com 2019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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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个寡妇是作家严歌苓写的长篇小说作品,主要讲述了寡妇王葡萄在土改时期经历的一系列传奇事件,展现了人物鲜明的性格特色,故事很精彩。

    第九个寡妇内容简介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是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的重要代表作,也是她的转型作。作品讲述了中原地区一个叫王葡萄的寡妇在土改时期藏匿其地主公爹的传奇故事,时间跨越二十世纪四十至八十年代。宏大的历史叙事与个人的传奇经历相结合,深远的济世情怀与浓郁的生活气息相结合。王葡萄是严歌苓笔下最光彩照人的女性角色之一,强大而嚣张、坚忍而娇媚,其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使其超越了人世间一切利害之争。小说的情节从葡萄以童养媳身份掩护公爹尽孝与作为寡妇以强烈情欲与不同男人偷欢之间的落差展开,写出了人性的灿烂,体现了民间大地的真正的能量和本原。

    第九个寡妇作者简介

    严歌苓(1956—),生于上海,美籍华人。1971年应征入伍,曾为成都军区宣传队舞蹈演员,成都军区后勤部政治部创作组创作员,铁道兵政治部创作组创作员,铁道工程指挥部创作组专业作家。1989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文学硕士学位。代表作:《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陆犯焉识》等。《第九个寡妇》,2006年3月作家出版社初版。

    第九个寡妇读者评价

    严歌苓是一位敢说话的作家,先不论是不是她已入美国国籍的缘故,就冲她的韧劲儿也是值得称道的,单单本书,该不留情面的地方绝对没有拖泥带水,她为读者还原的是一幅在辽阔的土地上勤恳劳作的朴素妇女的生活画卷。严歌苓写过一本书——《一个女人的史诗》,但是我认为这本书叫这个名字也未尝不可,它的时间跨度很大,从王葡萄十四岁(大约1944年)写到1976年,长达32年,这里囊括了一个女人的风华绝丽和精明强干、敢作敢为,她一生的精彩都不嫌够,而值得注意的是,这32年是动荡的时代,从抗日到内战再到战后土改打倒地主再到大跃进和三年灾害最后是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每一次动荡她葡萄都有或多或少的牵连,她持着一生的秘密艰苦的活了下来,靠的也是那股子韧劲儿和不吃亏的倔性子。

    第九个寡妇截图

    严歌苓

    作者简介

    严歌苓,美籍华人,出生于上海。从军十五

    年,1986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1989年赴美留

    学。获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好

    莱坞专业编剧。

    严歌苓,是享誉世界文坛的华人作家,是华

    人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作品以中、英

    双语创作小说,常被翻译成法、荷、西、日等多

    国文字,是少数多产、高质、涉猎度广泛的作

    家。其作品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魅力的独特

    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

    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

    思和批判意识。其代表作《金陵十三钗》2011年被中国著名导演张艺谋

    拍成同名电影。

    严歌苓生于上海,在安徽马鞍山长大。在知识分子家庭的熏陶下,从小阅读了大量的文学著作,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她前半生戎马中

    国,后半生寄居海外,跟随曾为外交官的丈夫劳伦斯游历各个国家。

    12岁,严歌苓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作为舞蹈演员,在祖国大江南

    北奔波巡演。20岁时,严歌苓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担任战地记者。那些

    伤员对生命的渴望,深深震撼了她。从此,她成了各种反战活动的积极

    分子。从前线医院回来后,严歌苓含泪写下一些诗歌、短篇小说,并开始在军区报纸上发表文章。1978年发表处女作童话诗《量角器与扑克牌

    的对话》。1980年发表了电影文学剧本《心弦》,次年由上海电影制片

    厂摄成影片。仅仅只有二十余岁的严歌苓开始在文坛崛起。自1983年

    起,严歌苓从成都军区文工团调到铁道兵政治部创作组任创作员。继

    《心弦》之后,严歌苓相继创作了《残缺的月亮》、《七个战士和一个

    零》、《大沙漠如雪》、《父与女》、《无冕女王》等大量的电影文学

    剧本,这些剧本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许多未能摄成影片,但从中不难看出

    严歌苓超人的艺术才华。生长在和平环境中的严歌苓,常常把目光投入

    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在描写气势弘大的战争场面的同时,又能加入自

    己独特的视角,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艺术风格。 除电影文学创作外,严歌苓还创作了大量小说。自1981年至1986年,她陆续发表了短篇小说

    《葱》、《腊姐》、《血缘》、《歌神和她的十二个月》、《芝麻官与

    芝麻事》,中篇小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水》,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等,多次在国内获奖,成为中

    国作家协会会员。

    随后,严歌苓进入鲁迅文学院作家研究生班,与莫言、余华、迟子

    建同学。1988年由严歌苓创作的电影文学剧本《避难》再次被搬上银

    幕,严歌苓又一次把独特的艺术视角投入战争,通过几个女性的遭遇来

    表现战争的残酷,博得影坛内外的一致好评。同年应美国新闻总署之邀

    访美,进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文学写作系就读,获艺术硕士学位,并获

    写作最高MFA学位,成为哥伦比亚艺术学院百年建校首位华人校友。由

    她编剧的电视剧《新大陆》是反映留学生生活的成功之作。

    为了把戏剧冲突较强的故事写得贴切,她选择多接触与故事中人物

    类似的人,走访各地采访,搜集资料。此后的十多年,她写出了《一个

    女人的史诗》、《穗子物语》、《天浴》、《扶桑》、《人寰》、《少

    女小渔》、《女房东》、《无非男女》、《第九个寡妇》、《白蛇》、《小姨多鹤》、散文集《波希米亚楼》等几乎每部都获得国内外重要奖项的作品,并多次在国内外高校和文学研讨会上演讲。其中《波希米亚

    楼》收录了多篇演讲稿,文学评论,电影评论等。

    2009年,严歌苓再次创新笔触,出版了关于二战期间的上海与犹太

    族人的故事《寄居者》,并担任电影《梅兰芳》编剧,中文版讽刺小说

    《赴宴者》引进出版。2011年,出版最具突破性的长篇小说《陆犯焉

    识》。长篇小说《老师好美》等也即将出版。内容简介

    四〇至八〇年代流传在中原农村的一个真实的传奇故事。一段纷乱

    复杂的痛苦历史,一场人性人伦的严峻考验。大多数人不得不多次蜕变

    以求苟活,愚昧朴拙的女主人公葡萄则始终恪守其最朴素的准则,则被

    错划为恶霸地主而判死刑的公爹匿于红薯窖几十年。王葡萄是严歌苓贡

    献于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独创的艺术形象,其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

    切的宽厚超越了人世间一切利害之争。小说的情节从葡萄以童养媳身份

    掩护公爹尽孝与作为寡妇以强烈情欲与不同男人偷欢之间的落差展开,写出了人性的灿烂,体现了民间大地真正的能量和本原。

    小说里的民间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它的藏污纳垢特性首先体现

    在弥漫于民间的邪恶的文化心理,譬如嫉妒、冷漠、仇恨、疯狂,但是

    在政治权力的无尽无止的折腾下,一切杂质都被过滤和筛去,民间被翻

    腾的结果是将自身所蕴藏的纯粹的一面保留下来和光大开去。葡萄救公

    爹义举的前提下,公爹孙二大本来就是个清白的人,他足智多谋,心胸

    开阔,对日常生活充满智慧,对自然万物视为同胞,对历史荣辱漠然置

    之。在这漫长岁月中他与媳妇构成同谋来做一场游戏,共同与历史的残

    酷性进行较量——究竟是谁的生命更长久。情节发展到最后,这场游戏

    卷入了整个村子的居民,大家似乎一起来掩护这个老人的存在,以民间

    的集体力量来参加这场大较量。一

    她们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从此史屯就有了九个

    花样年华的寡妇;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

    后来寡妇们有了称号,叫作“英雄寡妇”,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麦收

    谷,村里人都凑出五斗十斗送给英雄寡妇们,却没有葡萄的份儿。再后

    来,政府作大媒给年轻寡妇们寻上了好人家,葡萄还是自己焐自己的被

    窝,睡自己的素净觉。

    她们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从此史屯就有了九个

    花样年华的寡妇;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

    后来寡妇们有了称号,叫作“英雄寡妇”,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麦收

    谷,村里人都凑出五斗十斗送给英雄寡妇们,却没有葡萄的份儿。再后

    来,政府作大媒给年轻寡妇们寻上了好人家,葡萄还是自己焐自己的被

    窝,睡自己的素净觉。

    那个夏天黄昏村里人都在集上看几个闺女跟魏老婆赛秋千。魏老婆

    儿七十岁,年年摆擂台。一双小脚是站不住了,靠两个膝盖跪在踏板

    上,疯起来能把秋千绳悠成个圆满圈圈。就在魏老婆荡得石榴裙倒挂下

    来,遮住上身和头脸,枪声响了起来。人还噎在一声吆喝中,魏老已经

    砸在他们脚边,成了一泡血肉,谁也顾不上看看老婆子可还有气,一条

    街眨眼就空了,只有魏老婆的粉绿石榴裙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魏老婆说不定会多赛几年秋千。葡萄在,葡

    萄常赖在秋千上,急得魏老婆在下面骂。葡萄听见响枪也不会头朝下栽下来,把人拍成一泡子血肉。对于葡萄,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听人

    们说:“几十万国军让十万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沦陷了!”她便

    说:“哦,沦陷了。”她想的是“沉陷”这词儿象外地来的,大地方来

    的。

    葡萄那天给她公公收账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人不还账她

    绝不饶人,往人家窑院墙上一扒,下面窑院里的人推磨、生火、做饭,她就眼巴巴看着。有时从早到晚,窑院里开过三顿饭了,她还在那儿扒

    着。要问她:“你不饥吗?”她说:“老饥呀。”假如人家说:“下来

    喝碗汤吧。”她便回答:“俺爹说,吃人嘴短,账就收不回来了。”人

    说:“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钱吗?”她说:“一家欠二斤,俺家连

    汤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孙怀清,家里排行老二,是史屯一带的大户,种五十

    几亩地,开一个店铺,前面卖百货,后面做糕饼,酿酱油、醋。周围四

    十个村子常常来孙二大的店卖芝麻、核桃仁、大豆,买回灯油、生漆、人丹、十滴水。过节和婚丧,点心、酱油都是从孙家店里订。收庄稼

    前,没现钱孙二大一律赊账。账是打下夏庄稼收一回,秋庄稼下来再收

    一回。眼看秋庄稼要黄了,还有欠账不还的。孙怀清便叫儿子去收。孙

    怀清嫌儿子太肉蛋,常常跑几天收不回钱。再逼他,他就装头疼脑热。

    葡萄这天说:“我去。”晚上就把钱装了回来。村里传闲话的人多,说

    孙怀清上了岁数忘了规矩,哪有一个年少媳妇敢往村外跑的。孙二大只

    当没听见。

    走上魏坡的小山梁子,葡萄听见了枪声。魏村和史屯就隔一道坡,坡上的土怪异,形成直上直下的土崖,没有成林的大树,一些灌土从崖

    壁横生出来。这些土崖和灌木便成了屏障,一个拐弯,才发现迎头走来

    的那个人已到了跟前。葡萄站住脚,看枪声惊起的麻雀把天都遮阴了。

    昨天夜里山里跑出来几个“老八”,来史屯街上找粮,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粮酬齐,刚要回山,碰上两个扯电话线的鬼子,顺手就宰了。没想到

    电线杆顶上还有一个鬼子,把消息从电话里传回鬼子兵营去了。人们在

    史屯街上看秋千时,一个连鬼子已包围过来,官道民道,羊肠小道一律

    封住。

    葡萄落下目光,看见一个人影从土崖那一面闪出来。这是个穿黄军

    装的小伙子,比她男人铁脑还小,嘴唇上的黑茸茸还没挨过剃刀。这是

    个鬼子。仗打了七八年,她还头一次跟个鬼子脸对脸、眼瞪眼。年轻的

    鬼子跟她说了句什么,刺刀向外面挑了挑。她不懂,还看着他。他上前

    半步,刺刀尖横过来,用枪杆往外推了几下,脸上不耐烦了,牙也呲了

    出来。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后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下,枪又一推档。

    葡萄明白了,他是把她往外撵,不让她回史屯。她急了,忘了鬼子

    不懂她的话,大声说:“俺回家做饭呢!”鬼子回了她一句,恶得很。

    她做了个端碗喝粥的动作,嘴吸溜吸溜响。鬼子明白了,枪一撤,头一

    摆,她走了过去。还没下坡就见四面八方的鬼子把村里人往空场上赶。

    场子一头搭的小戏台还没拆,是夏庄稼收下后办社火搭的。

    人群里没有闺女,都是媳妇。闺女们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里,粮食也藏在那里。

    葡萄跟村里的媳妇、老婆儿们站在场子一边,男人们站在各一边。

    一两百鬼子浑身汗得透湿,枪都上着刺刀,围在场子四周。隔着几步,人都觉得让枪口指得后脑勺发胀。

    葡萄的男人铁脑跟所有男人一样,两手捧住后脑勺,蹲在地上。男

    人们的脚都拴了指头粗的电缆,四五个人串成一串。集上卖烧田鸡,就

    这么个穿法,葡萄心想。男人女人之间,留出二十步的距离。中间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挎长

    刀的,一个是挎短枪的。两个人走过去,走过来,步子不快不慢,出右

    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两袋烟功夫,男人女人都让他们走得心乱气

    短。

    挎长刀的那个人一下子停住,挎短枪的人没提防,一步已经出去,赶紧又退回来,两个膝头一颠。挎长刀的人跟他说了一句话,斯文得谁

    也没听见声音。挎短枪的人亮开嗓子说:“大爷大娘们,大哥大嫂

    们!”

    原来这货是个中国人。村里人不懂也有翻译这行当,只在心里叫

    他“通翻鬼子话的”。翻过来的鬼子话大伙渐渐明白了:场子上这几百

    人里有十来个八路军游击队,他们是杀皇军的凶手。人家皇军好好在那

    里架电话线,你就把人家给杀了。良民们能不能让凶手逃过惩办?不能

    够!再往下听,人们眼皮全耷拉下来,腿也发软。鬼子要媳妇们认领自

    己的男人。

    媳妇们都一动不动,大气不出。不用看脸,光看脚也知道谁生谁

    熟。十来个“老八”比她们男人皮要白些,白天歇着夜里出动的缘故,也不如她们男人硬朗,吃得太赖,饥饱不均。老婆儿们把五六十岁的老

    汉们认了出来。

    场子上还剩的就是青壮年。一个年轻媳妇站起来,头低着,木木地

    朝男人那边走。她叫蔡琥珀,是前年嫁过来的,怀头一胎时,摇辘轳把

    打井水手软了,辘轳把打回来,打掉了肚子里六个月的男孩。第二胎生

    的是个闺女,从此公婆就叫她拉磨,把牲口省下,天天放在野地吃草。

    她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怀里抱的闺女送到她婆婆手里。这时她抬起

    头来。男人们从来没见过她眼睛什么样儿,她老把它们藏在羞怯、谦

    卑,以及厚厚的肿眼泡后面。这回他们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来也跟黑琉璃珠搁在白瓷棋子上一样,圆圆的好看。她把这双眼在他们

    身上走了一遍,又藏到眼皮后面去了。然后她脚步快起来,走过头一排

    男人,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错了过去。她低头埋脸,扯上那个三十来

    岁的“老八”就走。

    翻译看出这汉子的手在年轻媳妇手里挣了一下。但翻译没说什么。

    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汉子

    领到场子南边,眼一黑,头栽在汉子的肩上。八个“老八”都给救下

    了。一个老婆儿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妇认回个“老八”来,把她儿子

    留下当替死鬼,她恨不得马上咒她死。

    这时走出来的是葡萄。葡萄刚迈出一步就看见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铁

    脑。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扒在了大腿上,两手再去捧后脑勺,看上去

    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头去。葡萄肯定解恨了,这么多年他

    不理她,作弄她,种种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认个“老八”,从此

    出了气。连两个月前圆房,他都没好气给她。对于铁脑,丢脸不叫丢

    脸,它就叫王葡萄。现在葡萄可要出气了。

    葡萄走得很慢。兴许人们心焦,觉着她走得慢。从她背后看,葡萄

    还是个小闺女,个头不小罢了。圆房那天,孙家的客棚搭了十来个,棚

    边缘上的“胡椒眼儿”都是用阴丹士林蓝布新大的。办喜事当天,院子

    里垒了三个八风灶,请了洛城的两个掌勺师傅和一个打烧饼师傅,流水

    席从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还是不够,开席前又去

    街上小学校借。葡萄没有娘家,是给一帮逃黄水的人带到史屯的。直到

    她圆房这天,村里人才想起多年前孙怀清买下个小闺女这桩事。葡萄给

    花轿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铁脑的舅舅骑大红马统帅迎亲的人马,压轿的、护轿的、担鸡的、档毡的,都是孙姓男儿。葡萄嫁得一点不委

    屈不寒掺,场面毫不次于这一带任何一家大户嫁女。停了轿,打起帘

    子,全村人看见走下来的王葡萄没有披盖头,就是两个黑眼镜遮住眼,头发也不梳髻,齐耳打了个弯弯,脑袋顶上是一顶红绒花头冠。村里有

    跑过西安郑州的人,说这是上海时兴的新媳妇头饰,盖什么头?大地方

    成亲前脸蛋何止是看过,亲都亲过。葡萄和铁脑一锅里吃,一坑里屙都

    七八年了,还用掀挑盖头吗?不过人们都觉得戴一副黑眼镜,多俊气的

    脸蛋都能毁了。

    葡萄还差两步就到男人们面前了。她不走了,对着铁脑说:“还不

    起来!”铁脑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谁拿这么冲的口气

    说话。看看她和谁这么亲近,居然拿出和他铁脑讲话的恶声气来了。他

    发现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铁脑!”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

    三岁的铁脑。

    铁脑等着一个鬼子上来给他解脚上栓的电缆。每回他在枣树林子里

    跟男娃们玩耍忘了时辰,葡萄就会远远地喊过来。她喊:“看见你啦,铁脑!往哪藏哩?……回家吃饭了!……咱吃捞面条!……打蛋花

    哩!……还搁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铁脑!……”那时她八、九岁,他十一、二。从场子这头往那头走的时候,葡萄不跟铁脑拉扯着

    手,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个年轻媳妇。假如那个翻鬼子话的人懂这

    一带的规矩,肯定就看出蹊跷来了:此地女人无论老少,都是男人屁股

    后头的人;没有谁家女人和男人走一并肩,还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

    样,跟铁脑错开一步,他走前,她在后。铁脑去史屯街上上学,葡萄就

    这样跟着,手里提着他的蒸馍、书包、研盒。只有两回例外,那是看

    戏,葡萄个子矮,铁脑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赌咒:“下回

    再带你看戏我就属鳖。”第二次她讨好他,骑在他背上说:“油馍我都

    省给你吃。”“油馍就够啊?”“那你要啥?给你做双鞋?”“你会做

    鞋?还不把后跟当鞋脸?”葡萄却是在十二岁那年给铁脑做了第一双

    鞋,底子纳得比木板还硬。

    葡萄没有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挎长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译说了几句话。

    他的斯文话到了翻译这就是吆喝:“站住!……不许动!”全体鬼

    子抽风一下,鞋掌子、枪杆碰出冷硬的声响。

    “你是他什么人?”翻译问葡萄。

    “媳妇。”

    翻译对挎长刀的鬼子介绍了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说话、点头、曲

    膝盖、颠屁股,几件事一块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过来。他

    近五十岁,原本是个专画地图的军官,正经军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

    上了前线。他看看这个中国女孩,给太阳晒焦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颧

    骨上一块灰白的蛔虫斑。媳妇是要梳髻的,这点知识他还有。他的刀慢

    慢地抽了出来。刀尖还留在鞘里。“有证人没有?”鬼子通过翻译问葡

    萄。

    人们看见铁脑已是一张死人脸。他们有一点幸灾乐祸:好运还都让

    你老孙家摊完了?有钱没钱,在鬼子这儿全一样。

    “俺村的人都能证明。”葡萄说。“你不信问他们,收下麦他们都

    来俺家吃了喜酒。”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

    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

    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一样疯。一个孩子

    的嘴没让奶头堵住,哇哇地哭起来。

    “你们能不能给他俩作证?”翻译对四百来个史屯人说。

    没有吭声,头全耷拉得很低。“没人给你们作证。”

    葡萄不说话了,看着翻译,意思是:“那我有啥办法。”鬼子的刀

    全出鞘了。翻译赶紧问:“你公、婆能给你做保不能?”葡萄说:“能

    呀。”翻译冲着人群喊,“谁是他俩的老人?出来出来。”

    “别喊了,他们去西安了。二哥毕业呢。”

    “你们这儿的保长呢?让他保你们。”

    “俺爹就是保长。”

    铁脑的两个小腿都化成凉水似的,也不知靠什么他还没栽倒下去。

    他只巴望所有的绕舌都马上结束,请他吃一颗枪子,就算饶了他。他怕

    那把长刀万一不快,搁脖子上还得来回拉,费事。不过枪子也有打不到

    地方的,让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说不定还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来

    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劲,刀锋吃进皮肉时还会“嗤”的一响。还是枪子

    吧,别把脑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铁脑是个特要体面的人。

    鬼子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丫头,你撒谎。”鬼子又说了一

    句。“撒谎是要有后果的。”葡萄问:“啥叫‘后果’?”鬼子对翻

    译“嗯?”了一声。翻译把葡萄的话翻成鬼子话。

    “唰啦”一声,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翻译说:“这就叫‘后

    果’。说实话吧。”

    葡萄抽动一下肩膀,眼睛一挤,等刀发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动作一

    模一样,全是抽动肩膀,挤紧眼皮。几个老人心里悔起来,本来能做一

    件救命积德的事。

    鬼子却突然把刀尖一提,人们看见葡萄的一支羊角儿齐根给削断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长刀,已经垂下来。他同翻译说了两句话,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亲人,救你们的抗日份子,那

    你们这个低贱、腐烂的民族还不该亡。”

    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

    了,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夫子修工事、搬炮弹、挖

    煤。不累死的饿死,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枪子。他们走得你扯我拽,脚上的电缆不时把谁绊倒。女人们都哭起来,不出声,只在喉咙深处发

    出很低的鸣鸣声音。也都不擦泪,怕擦泪的动作给走去的男人们看见。

    场地在稍高的地势,能看见被电缆拴走的人走过窑院最集中的街,能看

    清他们中一个人还歪着脸看从下面窑院长上来的一棵桐树,梢子上挂了

    一个破风筝。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鼻子也囊囊

    的,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黄衣裳鬼子把八个史

    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就记着这一天

    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

    百多人眼前走没了。

    “今天鬼子来得这么准,当然是得到通风报信的。乡亲们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赏,有恩的报,有奸也要除!”

    人们开始把心思转到“除奸”这桩事上来,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扑

    得准啊,怎么一来就把史屯围上,而没去围魏坡、贺镇呢?

    老八们拿上筹办好的粮就要走。大家还是说了两句留客的话;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老八们都说不了不了,已经是受了老乡们的大恩大德

    了。他们还是让老乡们懂了那层真正的意思,你们这村咱敢待?还让那

    奸细得一回手?

    老八走后没有一座窑院起炊烟的。也都不点灯,月光清灰色,却很

    亮。要是一个人上到最高的坡头上,史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

    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只是这晚没人给

    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听不见

    官路上的响动,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搁

    老大功夫,谁说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

    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球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

    院。下露水之前,人们被两声枪响惊醒。一两百条狗扯起嗓门叫成一

    片。葡萄穿着裤衩背心,打一双赤脚从床上跳下来。枪声是响在场院

    上,她惊醒时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

    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

    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烟都绝了,四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

    慢慢往场院上围拢,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

    月光斜着照过来,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俱人形。那两枪把铁

    脑的头打崩了,成了他顶不愿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过有问才有

    答。逃黄水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编起芦席做墙。史屯的人过

    去给他们半袋红薯干或一碗柿糠面,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黄

    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黄

    水卷走了,卖了她谁数钱呢?过了几天,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串

    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让刺给卡死了。史

    屯人于是断定这些黄水边上的人命比他们贱。史屯连柿糠面也吃不上的

    人,都不会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鱼肉。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

    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边跑边撸下两只

    套袖,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帐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推

    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让他等在那

    里,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

    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

    到河边,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

    贤!”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他回

    过头,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

    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

    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

    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

    孙克贤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

    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色钱财,书理都不要

    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

    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耻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

    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

    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还是想出话来回。“就

    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

    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根下撒尿。”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二大!……”

    “我铁脑还没订亲,”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

    不抵,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黄水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白面,”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

    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

    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

    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

    窝,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属

    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塌

    两袋白面。”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她两手举着刷锅

    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

    了锅,一身刷锅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红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

    她一眼,指指她的红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饭后,葡萄去灶台上刷

    锅,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听见二大吸烟袋的声

    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高不?”“够。”“别摔下来。”“嗯。”

    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搓花絮条子。她

    常坐在她的屋门口,搓得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从那里过,见她两只手飞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秆上,搓得又快又韵,忙得顾不上抬

    起眼来招呼他。不久听见铁脑妈问她:“葡萄,昨一天纺了几根花絮条

    子?”“二十七根。”“才这点?人家一天放三是跟呢?”二大知道铁

    脑妈撒谎,村里最能干的大闺女一天不过也才纺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说话的时候,她十一了。黄昏她在坡池边洗衣

    服,二大走过来饮他的牛。他说:“葡萄,十一了吧?”“嗯。”

    “虚岁十二了。”

    葡萄把从坡池里舀上来的水倒进铜盆。盆里是铁脑妈的裹脚布和二

    大的旧长衫。

    “洗衣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二大问她。

    她回过头,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

    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里却懊恼;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

    亏?

    “没洗出过啥东西来?”他看着老牛的嘴说。

    “啥东西?”

    “一个小钱两个小钱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饰啊。”

    葡萄还是看着他。他还是看着一动一动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

    长衫就抖,真抖出两个铜板来。

    “你看看。”孙怀清说。“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记着,以后洗衣

    裳洗出啥也别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后来葡萄洗出过不少东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镯、一张钞票,两团红

    绒线。总之都是小闺女们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

    小疙瘩硬块,打开一看,是个包着玻璃纸的洋糖果,都快化没了。她赶

    紧端上盆就往家跑。铁脑妈正在睡午觉,葡萄就把那已经空瘪的糖果放

    在她躺椅的扶手上。下一年的端阳节,铁脑妈拿出三条枣红小褂,是拆洋面口袋布染

    的。她说三件褂子有铁脑姐姐一件,铁脑舅家的闺女一件,还有一件是

    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孙家的饭尽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条,不比铁脑姐

    姐玛瑙矮多少,只是单薄。铁脑妈说葡萄岁数最小,头一个挑选小褂。

    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样的褂子其实是不一样的:洋面口袋上印的黑字码

    没给红染料遮严实,落在一件褂子后背上。谁要那件带字码的褂子,谁

    是吃亏的。她这时瞥见二大的眼睛一挤,捉挟地一笑。她明白了,拣了

    那件带字码的,委屈都在鼻头上,通红的。二大怕她哭出来,使劲挤眼

    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对于她什么苦都不难吃,就是亏难吃。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几次铁脑妈叫她给短工送茶饭到

    田里。摆上饭菜,倒茶时发现茶壶里“咯噔”一响,一看,壶里两个煮

    鸡蛋。她把两个蛋都搁在碗里,唤那伙计收晌吃午饭。晚上铁脑妈一见

    伙计就问他午饭吃得可顺口,也没啥好东西,可得吃饱啊。伙计回答吃

    得可饱哩!俩咸鸡蛋抵得上四个馍,一下午都不饥!

    葡萄十三岁那年发花,高烧七天不退。铁闹妈说:“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脸啥色?盖张纸,敢让哭丧婆来嚎了。”二大却说这闺女命硬,还是到处找偏方,请朗中。第八天黄昏,来了个媒婆,掂了一包粗点

    心,一丈红布,说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妈之托,来给冬喜去年害痨病死的

    弟弟秋喜订鬼亲。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说葡萄比秋喜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就等葡萄一咽气,把鬼亲成了,两家也图个吉利。媒婆嘴皮翻

    飞,手舞足蹈,说秋喜是史家三个孩子里顶孝顺,顶厚道的,结成鬼夫

    妻也会听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气。二大说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还得天天得给她男人晒尿片子,秋喜可真敢

    尿,一尿尿到十一岁。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谎:为了能和葡萄结上鬼

    亲,史家把秋喜的年龄谎说一岁。媒婆也不尴尬,笑着说,人家就是看

    中葡萄勤快,能呗!二大又戳穿她:其实史家是图葡萄没娘家,没人跟

    他们多争彩礼,两丈布的彩礼就省下一丈来。媒婆把点心和一丈红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点心,又来了。二大说她白跑腿,葡萄还没断

    气呢。媒婆说反正他没事,院子里坐坐,等等,说说话。二大叫她别等

    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后,葡萄还象魏老婆那样跪在秋千上

    比赛。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个死了六年的闺女说给了秋喜,成

    了鬼亲。史家给秋喜娶鬼媳妇那天,雇了个逃荒来的响器班子,全村孩

    子跟着跑。冬喜出来迎鬼新娘的空花轿,经过二大家时,看见鬼一样瘦

    的葡萄已经坐在院子门口纺花了。

    再往后孙怀清连收账这种差事都交给葡萄。收账原先是他账房谢哲

    学的差使,谢哲学面子薄,谁都不得罪,有的账一拖能拖年把。铁脑也

    不行。孙怀清对这个小儿子不指望什么,说他是狗屎做的鞭——文

    (闻)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说,葡萄给

    教得没个样儿,谁家的闺女整天往村外跑?铁脑妈把话学说给孙怀清。

    二大说八个闺女变成媳妇还不容易?圆房呗。

    孙怀清从西安回来是一个人。在车站他已听说铁脑的事。去接他的

    账房谢哲学等他上了骡车才说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铁脑不在了。

    接下来谢哲学简略地说了那个黄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个寡妇。

    他说村里人判断铁脑是给当奸细除了的。车子快进村的时候,见葡萄吆

    着老驴从河上孙家的水磨房回来,隔老远,她便叫着问道:“俺妈

    呢?”

    这时孙怀清才“呜呜”地哭起来。才两个月,他就没了两口人。铁

    脑妈在鬼子空袭铁路时给炸死了。谢哲学心想,他只顾琢磨怎么把铁脑

    的死讯报给孙掌柜,竟然没问一声铁脑妈没一块回来。

    麦子种下之后,人们见孙怀清又在他店里张罗了。他还是老样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闲。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捎进去需

    要重上漆的门板,再捎出一桶刚灌的醋,或者顺手拿起刀,裁几刀黄表纸。他做活爱聊天,跟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聊,再不就跟来买东西的主顾

    聊。实在没人聊,他就一个人唱戏,唱词念白加锣鼓点,生旦净未丑,统统一张嘴包圆。有时唱着唱着他会吼起来:“个孬孙,你往哪儿溜?

    溜墙根我就看不见你啦?”

    对面墙根阴影里便出来几声干笑,说哎哟二大,您老回来啦?孙怀

    清说他要是不回来,也让鬼子炸火车炸死了,他俩那账就烂了不是?那

    人便说二大说话老不好听,人还有张脸哩。二大说赊账是他二大仁义,不赊帐还是他二大仁义。可不是二大仁义——二大舍不得大侄儿砸锅

    去,是不?二大便说砸了锅是大仁大义,不然就是妇道仁义。那就缓大

    侄儿三天再砸呗。一天不缓。那人一口一个好二大,亲二大,说这回是

    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说?不戒大侄就是鳖日的。

    孙怀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长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几个先

    生,地不会种书也没读出用场,会的一样本事就是败家。五个先生里有

    三个抽鸦片,抽得只剩一身长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

    来做单褂。鸦片都是从伙计手里赊账买走的。伙计们经不住他们死泡硬

    磨。中间最难缠的一个叫史修阳,十年前还教二十个私塾学生,现在谁

    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学不长进了。史修阳一来,伙计们就到后面作坊去

    叫孙怀清。孙怀清若不在,他们赶紧拨算盘的拨算盘,称盐巴的称盐

    巴,装作忙得看不见他。

    除了孙怀清,只有葡萄能对付这几位先生。一听要赊账,她马上把

    称一撂说:没钱别买。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赊账。他是他,我不赊账。

    你当你公公的家?我谁的家也不当,买得起,买,买不起,饿着,光想

    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脸皮多受罪。

    一回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帽子。他要买一盒烟卷里

    的五枝烟。葡萄说那剩的卖谁呀?外乡人笑眯眯打量她。说爱卖谁卖谁,反正他只买五支。他说话就把一张钞票拍在桌上。葡萄说没有钱

    找。外乡人还是笑眯眯的,说那我没零钱。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

    说等等,她把钞票拿过来,撕下一个角。外乡人不笑眯眯了,说你这臭

    了头蛋子,撕了一个角,这钱不废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说那

    正合适:你剩下一多半钱,我剩下了一多半烟卷。

    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

    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

    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

    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两个伙计赶忙上来圆场,说葡萄才十五岁,老总别跟她一般见识。

    两人不露声色地把烟盒揣入老总的手里。老总也觉得有必要找回点面

    子,笑笑说谁家小姑娘,挺识逗哩。

    老总走了以后,两个伙计对葡萄说哎呀,少奶奶,你惹谁不行去惹

    中央军呐?他们来洛城给鬼子授降的,个个都觉着是功臣呢!葡萄说

    哦。过一会她问:谁是中央军?就是咱中国军队呗。扒花园口的?对

    呀!扒了花园口,他们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点头,又想起什么:

    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伙计们想,她

    又死心眼上了。一个伙计说,葡萄,老八和中央军不一事儿;老八是老

    共的军队……他话没说完,葡萄已经走开去砸冰糖了。

    从那天之后,镇上热闹起来,好几个军队进进出出,你占了镇子我

    撤,我打回来你再败退。店家都上了门板,只留个缝,让顾客买急用的

    东西。中央军、地方军、八路军游击队,民团,都要参加授降。日本军

    却说,他们只给一家军队投降,就是中央军。八路军游击队神出鬼没,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围了洛阳和中央军驻地,说中央军哪里打过鬼子,洛阳沦陷后就溃不成军,早不知逃哪儿去了。坚持和鬼子打游击的只有

    八路军。中央军说八路军一半人是土匪。不错,八路军是改造了一批土

    匪,现在他们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战的抗日勇士了。谈判没有结果,日本军指挥官说话了。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国军第十四军。八路军

    说十四军偷盗抗日志士的胜利果实。日本指挥官说抱歉,他只服从上级

    命令。假如八路军一定要授降,那么日本军只有打。

    授降之后的中央军到史屯镇上逛悠,进馆子要馆子老板请他们吃贺

    功酒,进剃头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给他们搓背、剃头、修鸡眼。史屯街上

    有几家打酒馆旗的娼馆,大军进去,也要窑姐们请他们睡几夜。正经生

    意都不敢大开张,全象孙怀清的店一样,留一块门板不上,货物也是些

    药品和盐,再就是生漆、桐油之类,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东

    西。

    白天他只留一个伙计做买卖,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里人

    反而多了。孙怀清知道史屯街上热闹成这样,就是劫难要来了。夜里上

    上铺板后,两个伙计,一个账房都住在店里。他和葡萄看守货仓,账房

    看守前店堂,两个伙计守着作坊。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从那儿爬进来

    的歹人一伸头,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块铺了石板的

    空地,用来晒黄豆,晒糟子,做枣泥也在那里晒枣和核桃仁。葡萄掂着

    份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缝外满是人腿,全打着

    布绑腿。也有穿马靴的。她听见的话音全是外乡音。

    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便压

    低嗓音问她在弄啥。

    “外头腿都满了!”葡萄说。“谁的腿?”

    “光见腿了!”

    孙怀清不再问什么,使个眼色叫她还去守货仓。他怕她没深没浅,再得罪门外的老总们。

    从此后葡萄常常在清晨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

    干净的一块地皮,所以常让各种军队当成宿营地。枪声也时而发生,一

    拨人把另一拨人打跑了,再过两天,又一拨人打回来,成了占领军。谁

    赢谁输,孙家店铺后的大院子总是空闲不住,总有人在那里安营扎寨,点火做饭,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伤口换绷带。葡萄从门缝看

    出去,都是同样的人腿,不过是绑腿布不一样罢了。有时是灰色,有时

    是黄色,有时不灰不黄,和这里的泥土一个色。

    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就“啧”一下嘴,恐吓她

    也是责备她。她总是一样地瞪大眼告诉他:“外头腿都满了!”

    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观望,听见有人敲门。葡萄不吭

    气,手把铡刀把紧紧握住。门外的人说:“可能没人在。”说话的人是

    个女的。另一个人说:“那你去街上别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个脸

    盆。”葡萄想,这些打绑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东西也不是抢东

    西,是“借”东西。门里门外互不相扰地到了上午,葡萄打开后门,走

    出去,手里拿着两个盛大酱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围的

    大兵们,这些人都穿着大布,补丁红红绿绿的。

    大兵们说原来真是有人躲在里面呢。葡萄还是一个个地看他们,说“你们咋穿这么赖的衣裳?”

    大兵们全笑起来。这时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的菜疙瘩,麸面搁的比史屯最穷的人家还少。她又说:“吃的也赁赖。”

    大兵们更是笑得快活。有个胡子拉茬的汉子说:“你看我们人赖不

    赖。”

    葡萄没直接回答。

    她说:“我当你们是老八呢。”

    胡子拉茬的汉子说:“我们就是老八呀。”

    大兵们笑得满嘴是绿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来,又飘起水煎包子、烙油馍的香味。孙家作坊

    的蜜三刀、开口笑、金丝糕的油甜香味把一个镇子的空气都弄得粘腻起

    来。葡萄从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种上麦了,孙怀清的地还空着,葡萄

    驾牛,孙怀清扶犁,种下十多亩小麦。剩下的三十多亩地,就全赁了出

    去。孙怀清一直是靠自家种的麦供应自家的作坊,家里一下少两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应不过来。

    正卸牲口时听见前院的台阶上有脚步声。葡萄一回头,见七、八个

    穿破旧军服的人撵着一只花兔子进到院里来。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来

    肚皮蹭地。还有几个没下来的大兵扒在墙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

    谁谁谁快开枪。所有的鸡都飞成小鹰了。七、八个人把兔子撵得直打

    跌。其中一个问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说话。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个兔种,皮毛贵重,说是养

    一窝兔能换五斗麦。扒在拦马墙上的几个人叫了:都闪开点啊!下面的

    人也叫:甭乱开枪,打着人!不闪开晚上喝不上兔子汤咧!……

    枪没响一个人就把浑身打颤的大母兔扑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来,黄军装前襟一大片灰绿的鸡粪,就像没看见葡萄似的,自问自答地

    说:厨房就是这儿吧?得找点辣子啥的。另一个人大声补充:还要口

    锅!看看有大号的锅没有?剩下的几个人东顾西盼地进了中院,说哎

    唷,还是读书的人哩,屋里有书柜子!是个财主?是也不大,这地方就

    没见一个大财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好意思,连晾在椿树下的红铜便桶都

    歪过头、偏过脸地看。有个大兵进了茅房,尿着就把脸伸在墙头上跟其

    他人说:这家阔着哩,屙屎都使纸擦腚。

    他们在厨房里拿了一串干红椒,一辫子蒜,一大碗盐巴,一口铁

    锅。

    葡萄不顾二大的训戒,张口便说:“老八不是不抢人家东西吗?”

    大兵们一楞,似乎突然发现这三进的院子不是无人之境。他们看着

    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并不知自己十七岁的身体已长熟了,细看看脸

    蛋也是个标致人儿。她见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从上往下走。

    他们怎么和洛阳城里的二流子一模一样的笑法呢?这些兵笑过了

    说:“你家住过老八?”葡萄说:“没住过——唉,你那脚别踩了晒的

    柿饼!”大兵们问她:“那你看我们咋象老八?”“穿得老赖。枪也老

    赖。”他们一块哈哈大笑。他们这样笑就不象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

    样。他们笑过说:“老八早叫我们打跑了。”“谁管你们谁把谁打跑

    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锅。”

    “揭了咋着?”说着一个兵就伸手来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门杠,两脚叉得开开的,挡在台阶

    口。“不搁下锅,我夯死他!”大兵们可找着个跟他们耍闹的人了,这个俊俏女子要“夯死”谁,真让他们肝尖儿作痒心尖儿打颤。本来是不想碰她的,这下她不是给了

    口实,好让他们朝她一扑腾,拧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袄?他们一

    步一步往台阶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门

    杠。

    这时他们发现这个女子有一点不对劲。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

    了点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眼不

    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要是个疯子就没滋味了。你去扒一个女

    疯子的裤子,那不作贱自个?那不造几辈子孽?

    “把锅放下!”葡萄说着,手上的抵门杠在两个掌间转了转。她背

    后就是大门,脚踏在最上一层台阶上。几个兵见扒在栏马墙上的同伙打

    算从葡萄背后袭击她,他们飞快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别动。葡萄一下子

    明白自己腹背受敌,迅速回头看一眼,一手握住杠子,另一只手把门边

    的铜钟打响了。那是防匪的钟,谁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钟声让村里冒出几百扛农具的人。原先扎下营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

    武器,拉出了队伍。长官们问警戒哨发生了什么情况,明哨暗哨都说所

    有的路上都空无一人一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长官们报告了打钟的

    原因,是为一口铁锅。长官们又好气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锅的几个兵绑

    下,当着史屯人装佯地训斥了几句,还把牛皮带丢给葡萄和史六妗子,让她们自己抽打几下出出气。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开庆功会,也不知都去哪里打了胜仗。一

    庆功就雇戏班子来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四十个村子的人都来看戏,街上比过节还热闹,所有作坊都是大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伙计们汗珠

    子落进炸货的大油锅,溅得噼里啪啦响。孙怀清是个梆子迷,却忙得离

    不开作坊,看戏的人都喜欢吃点心,他揉面擀面手腕子都要折了。葡萄也好看戏,但作坊生意太红火,她得不断地磨面。一条河流过

    十个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风车一齐打转,远远近近都呀呀地响,谁都会突然在心里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

    天的磨面机,两腿闪失着走出磨坊。河水里还有阳光天上却没了。她吐

    了口干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么。葡萄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但在这

    副景色里站着,她真想有一点心思。

    葡萄是立冬后的一个早晨开始有心思的。那天天还早,葡萄刚刚把

    灶烧起来。二大已起床了,披着棉袍在圈门口看他的牲口。这时有个人

    在门外叫门。声音很规矩,不象那些兵。他叫:大爷,给开开门吧。他

    一定从栏马墙往下看,看见了二大。孙怀清也没有问是谁,就上到台阶

    上面,把两扇大门打开一扇。葡萄听那个规规矩矩的嗓音说:想借大爷

    家的磨使使。

    进来吧进来吧。孙二大把客人让了进来,叫他看着点台阶。

    来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张长白脸,眉毛好整齐眼睛好干

    净。他穿一件黑色长衫,围一条格子围巾,背有点驮。孙二大说:磨就

    在那棚子里,会推不会?小伙子笑笑,说推是推过,多少年不推了。一

    边说话,他从长衫里拿出个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着,对二大说:爹,你跟他说,他就别沾手了。我给他推。小伙子说:那哪能呢?大爷您让

    妹子给指点一下就行。

    葡萄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手巾包。她约摸有一斤麦子,磨出来再

    箩一箩,蒸两个馍就不错。她对二大说,爹你让他等着吧,一会就推完

    了。

    她刚走进磨棚,孙怀清跟了进来,悄声说:他那点麦,溜磨缝还不

    够。他从墙角的一个口袋捧出一捧麦来,兑进磨眼。看着磨盘转起来,他说:唱戏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两个白馍。葡萄心想,难怪他和她见的小伙子们都不一样,是个唱戏的。后来小伙子天天来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麦里添一半自家的新麦。渐渐也就了解到小伙子是开封

    人,自幼学琴,在剧团是头一把琴师。因为他得肺痨,老板才让他吃点

    偏食,每天给他额外的一斤小麦。小伙子从来不和葡萄说话,葡萄也不

    理他,两人却谈得颇热闹,句句话都是通过孙二大讲的。

    葡萄这天说:“爹,你问他有个各儿没有?”

    小伙子回答:“大爷,我姓朱,单名梅。”

    葡萄又说:“爹,他还能在咱这唱几天戏?”

    小伙子说:“大爷,我们后天一早就走了。这儿的队伍也要开拔了

    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帮忙,二大说:“朱梅这孩子命苦,痨病不轻

    哩。”

    “可是不轻,”葡萄说,“听他说话嗓子底下拉着个小风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挣俩馍。咱村五合也比他挣得

    多。”孙二大又说。

    葡萄认识五合。五合来给孙二大打过短工,本来想让他学徒做糕点

    做酱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个好孩子。我说朱梅。谁家闺女说给他谁倒楣,看他拿什

    么养活媳妇?再说寿也太浅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着,心里满是心思。第二天村里有一家娶媳妇,趁着戏班子还没走,雇他们唱几段堂

    会。新郎原是抽上签去顶壮丁的,家里借了几十块大洋,找了个壮丁替

    身,所以娶亲就显出凑合来。也没有买白灰刷墙,只在新打的窑洞里用

    新麦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听见吹响器就耽不住了,赶忙把磨成的面装

    了口袋,扛上驴车,从河边赶回家,换上一身新做的棉袄。日本人投了

    降,日本货在史屯集上还总是俏销。孙二大店里进了日本产的假缎子,若他不先剪一块给葡萄留着,就让闺女、媳妇们抢光了。葡萄做的这件

    假缎子棉袄是粉底白花,颜色太娇她一直不想穿。这时把它套上,跑出

    门,又跑回来,照照镜子,心里没底得很。自己是个守寡女人,穿这么

    娇艳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谁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风

    流寡妇又怎样?铁脑刚死的时候,她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在街上

    给人指戳说成是“奸细媳妇”,她当街叫板:“你不是孬货站到我面前

    来!敢当我面叫我奸细媳妇不敢!”

    葡萄跑到娶亲的那家,见朱梅也穿了件红砍肩,坐在窑院里拉琴。

    他看葡萄一眼,马上把头低下来。葡萄却不饶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

    再一次抬头来看她。朱梅的脸也不白了,腮帮上涂了胭脂似的。虽然不

    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给她一人听的。琴弓上长长的白

    色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长头发一块甩动,文文静静一个人竞也会撒

    人来疯。

    到了闹洞房的时间,葡萄挤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觉一股文弱气

    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头,是怕一回头吓住他。他吹在她

    脖梗上的温乎气儿带一点他的味道。是苦丝丝的药腥味道。

    朱梅突然说话了。他说:“你看,葡萄,往那边墙上看!”洞房里

    点着十几支红腊烛,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边看。

    烛焰里葡萄看见墙上长出的麦苗来。那是漏在麦秸里的麦粒掺和到抹墙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没看见这道奇观,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见了。葡

    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两人前后隔了两百步,从河下游往上走。村里的狗都去新窑周围凑

    热闹了。河上的风车吱呀吱呀地响,葡萄慢下步子来,满心的心思乱的

    很。和铁脑入洞房她没有象这时的感觉,肠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赶了上来,嗓子底下的小风箱拉得可紧。葡萄心里疼他,后悔

    自己走得太快,又尽是上坡砍。河上风利,可别把他病吹犯了。她虽是

    这么一肚子柔肠地疼他,话还是直戳戳的:也不知叫一声!一叫我不就

    停下等你了?

    朱梅脸是红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样青白着一张嘴笑笑,活活一个

    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来,有个地方在受熬煎。她说:“咋办

    哩?”朱梅明白她指什么,回答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能和我公公去说说不能?”

    “我说啥呀?”

    葡萄一看,没指望了,他已经怕成这样。她说:“那我去说吧。”

    “葡萄,”朱梅走近来,鼻尖对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

    罪。”

    “我可爱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葡萄不正面回答,说:“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恶。你怕他,我去

    和他说。”

    朱梅看着这个一身胀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轻寡妇,心里忽悠一下,脑子一片昏暗。再来看看,他两个胳膊已经把她箍在怀里了。

    葡萄的嘴唇也涨满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处地

    躲,只把它们对在她鬓角上,耳垂上。他把话吹进她耳朵眼儿:“我病

    没好哩。别把病给你了。”

    葡萄一听,心里疼坏了。一下子拧过脸来,嘴挤住他的嘴,一股劲

    地唆起来。

    两人大喘一口气,脸贴脸地抱住对方。

    再也没什么说的,他们不久发现已躺在了打散的麦秸上。磨房里一

    股新面的香味,风车闲悠悠吱呀一声,又吱呀一声。葡萄觉得身体下面

    不带劲,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滚热地打湿了厚厚的麦草。她和铁脑

    头一次同房怎么和这次不一样呢?铁脑妈托了铁脑的姐姐玛瑙把洞房里

    的事给她说过一遍。玛瑙板着脸跟个教书先生似的,让她怎样给男人行

    方便。她说到过这水儿,她说你要是得劲身子里就会出来水水,你要是

    喜欢他,他还没咋你,那水水儿就会汪出来。葡萄想,原来真是这样;

    她和朱梅光站着你瞅我我瞅你,棉裤就湿了。朱梅都觉出来了,完事之

    后他拉着小风箱问她:你吃过葡萄没?

    “没。”

    “知道啥样不?”

    “不。”“你就是一颗葡萄,一碰尽是甜水儿。”

    她知道他说的什么,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还搁在她嘴唇上。

    她可想他再说几句这样的话,馊是馊了点,但听着她身上又来了那股快

    活的熬煎。

    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见,由葡萄领着朱梅去和孙怀清

    说。葡萄话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软和话。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

    萄当个亲闺女吧。闺女总不能留家里,总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还一

    样回来孝敬您,有病有灾,葡萄随叫随到。

    他们约的见面地点是街外面的小学校门口。早饭做好,给二大焐在

    灶上,葡萄就踩着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着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烧的。

    其实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见面。她一下一下挥着砍刀,手上年年发的冻疮

    让砍刀一震,就开了口。一会手背上张开几个血红的小嘴。她逼着自己

    想孙家对不住她的地方。铁脑妈的刻薄,玛瑙的挑剔,她狠着心地让自

    个去恼她们。过去她动不动就会恼她们,这时却怎样也恼不起来。任她

    猛力挥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来,她心里还是攒不起那股力来恼谁。她

    又去想铁脑,他为难过她多少次?连她走道他都跟玛瑙叨咕:这货吃胖

    了,走路都费气。可铁脑已经不在了呀。她这时一边砍杂树枝子一边恼

    自己,平常的气性这时都哪去了?

    在小学校门口站到太阳老高了,还没等着朱梅。她走进学校,孩子

    们一字一顿在读课本,还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鸹似的“啊、哎”地

    叫。她走到学校旁边的洋奄堂,洋姑子们早都死光了,还有些洋姑子们

    教出来的中国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嬷嬷。她找着一个中年

    嬷嬷,问她戏班子的人全哪里去了。戏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嬷嬷说:

    一个军官调戏了戏班的一个女戏子,让男戏子给揍了一顿。军官就带了

    一个连的人来要抓男女戏子。老板把俩人藏了,军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戏班子全体人马都得绑走。老板带着几十口人连夜跑了。葡萄问:见

    那琴师没有?他们跑的时候谁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嬷嬷回答。葡萄

    说:“嬷嬷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嬷嬷说:“那敢知道?”

    嬷嬷见葡萄垂着两只手僵僵地站在那里,魂都散光了。嬷嬷知道葡

    萄是谁,打小就来学校送伞,送雨鞋,也常常来教堂看嬷嬷们做祷告。

    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铁脑怎么死的。再去想想那个白净俊俏的痨鬼子琴

    师,她什么全明白了。嬷嬷之所以成嬷嬷,就是太知道天下无非那么几

    个故事,男女们都在故事里,不知故事其实早就让古人演絮了,看絮

    了。

    嬷嬷告诉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该想开,别怪他。葡萄问

    她:“他啥也没留下?”

    嬷嬷说:“叫我去给你问问。”

    嬷嬷问了其他几个嬷嬷,最后真还问出了名堂。扫地老头从兜里摸

    出个洋火盒,里面有个银戒指。老头对葡萄说:“孩子他叫我给你送

    去,叫我夜里就去。我想不就是个戒指吗?半夜去打门,还不当我是兵

    是匪?”

    葡萄拿过戒指,一跺脚,转身飞跑。她先跑到下郑州的官路上,向

    一个卖洗脸水卖茶的老婆儿打听戏班子的去向。老婆儿直摇头。她又跑

    了十多里地,在火车站上打听,也都说没见什么剧团。

    下午时,葡萄头发上挂着黄土,两只鞋也穿飞了。她又回到小学校

    时,正见那个中年嬷嬷和一个老嬷嬷在井上摇橹橹把。葡萄上去挤开她

    们,把一桶水从一百多尺深的井里一口气摇上来。嬷嬷说:“你还想问点啥?”

    葡萄这才明白她回到这里确实是想再问出点什么。

    “再问我就告诉你,”嬷嬷平和地看着葡萄,“他要有心,他会回

    来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没说声谢谢。看着两个嬷嬷把水倒进一个木

    桶,合拎着走去。

    银脑回来是物价天天见涨的时候。银脑的学名是孙少隽,比三弟铁

    脑整整大一轮,比二弟弟铜脑大九岁。银脑十六岁出门读军校,连这回

    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日战争的第二年,他从南方回来,想开

    小差。孙怀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说日本人打不赢,整天打中国

    人,他打烦了。最后还是拧不过他爸,回了部队。这时他已是个中校,带着六个勤务和警卫,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太太,乘着两辆马车回到史

    屯。

    银脑和两个弟弟不同。他咋唬,爱摆谱,爱显能耐,一进了史屯的

    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实出去这么多年,多数人都给他叫错

    了。他带回包着金银锡纸的烟卷,印着美女的小瓶花露水,一纸箱糖

    果,村里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扒在上面拦马墙上,等银脑的勤务兵

    给他们发糖果、烟卷。不少女人得了花露水,当场打开盖抹上,香得喷

    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有一群群的村邻跑到孙家大院来热闹。他们大

    多数是银脑从小玩尿泥的朋友,见银脑没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来。一

    个问银脑官升那么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银脑回答那可不,身上挂了

    四、五处花。那能叫我们看看不能?银脑这时穿的是大布小衫,胸前只

    有三个扣子。他把衫子一扒,指着肩膀上一前一后两块枪伤:这是上海挂上的彩。又指着左臂,这是徐州,这是武汉。

    一个人说:“还画上地图了。”

    另一个问:“还有呢?”

    “还有就不能看啦。”银脑指指大腿,又斜一眼坐在一边纺花的葡

    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枪法够神的。”

    “老共更神,这一枪差点让我断子绝孙。”银脑说。然后冲葡萄嚷

    一句:“得罪啦,弟妹!”

    “也和老共打过?”

    大家让他说说故事。铁脑开了几瓶高粱酒,自己拿一瓶对着酒瓶口

    喝,剩下的人把几瓶酒传递着,你一口我一口,一会眼全喝红了。铁脑

    一个手酒瓶子,一个手烟袋锅,吹嘘起打仗的事,败仗也好胜仗也好,让他一说都成了书。再喝一会,大家对他打日本还是打老共全不计较

    了。

    葡萄在一边把纺车摇得嗡嗡响,心里奇怪,这位大哥和铁脑、铜脑

    这么不象,一个恁大的窑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门。谁小声问一句:你咋娶

    了俩媳妇?他大声回答:一个会够使?

    第三天银脑就到处串门,打听谁家挖窑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

    街上逛,碰着古董掮客,他也连哄带吓买下几件。史屯街上隔天一个集

    市,隔一两个集总有人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着洛城里的人来

    买。他们知道谁可能是顾客,见了换上便服长衫的银脑,就贼头贼脑凑

    上来,扯他一把,使个嘴脸,意思是想看货色跟我走。晚上孙怀清见大儿子堆了一堆破罐烂瓶在院子里,脸便一拉老

    长:“有钱烧,就买地置房产。”

    “爹你这回可错了。眼下什么都能买,就不能买房买地。”大儿子

    对爹说,“我还要劝你把地把房都卖了呢。”

    “卖了我啃你这些瓦罐子?”

    银脑说起东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孙怀清说:“啥稀罕事?三几

    年安徽那边闹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现在不都闹完了?山里

    老共的队伍缺吃,就下来找个财主斗斗,把人粮分分,就这你就不种地

    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没打过交道,有时他们缺钱花,还打借条跟我

    借了两百块大洋。借条我都锁着呢。”

    “这一回不一样。我在外头这些年,死都死过几回,啥也没长进,就是学会看气数。老蒋气数尽了。”

    “他尽尽呗。我种田做生意,谁来交谁的掮税。”

    “现在有点儿权势的都贪污,有点钱的都走私。蒋经国枪毙那么多

    走私黄金的军官,挡不挡得住?脑袋在,照样走私。都在留后手准备外

    逃。这我才不叫你买房置地。”

    刚睡下,听见村里的狗咬起来,再过一阵,就有人来打孙家的门。

    警卫们一时醒不过懵来,孙怀清对他们说:“都听我的。谁也甭乱

    动。”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里问是谁在打门。外面的人不应声,还是打

    门。打门的声音多礼得很,就是拍几下门环,停一停,又几三下。孙怀

    清突然想了起来,上回来和他借钱的老八也是这样打门。他身上突发一

    层水痘似的发了一身汗。他对门外说:“是借钱不是?”外面的人这回有声音了:“想买点粮,老乡。”

    一听河北口音,孙怀清想,就看银脑命大不大了。他对门外

    说:“在门外等着,我给你背上去。”然后他对中原和后院大声

    喊,“没事啊,不是土匪!”外面的人又说:“老乡,我们买的多,还

    是自己下去背吧。”

    “家里没存多少粮,”孙怀清说。他悔透了,该不叫银脑到处招

    摇,摆阔。来他家和银脑叙旧的人里,有人吃罢糖果抽罢烟,把话传出

    去给老八了。

    葡萄从中院跑出来,穿一身半短褂裤,问道:“爹,背啥?”

    孙怀清想,这闺女倒帮忙了。他马上告诉外面的人院里有闺女媳

    妇,进来怕不方便。外面的人说,不会打扰女眷的。孙怀清不好硬坚

    持,又朝身后喊:“都回避一下,有客人来。”他把四个身轻如影的老

    八让进前院,指指磨屋说:“现成的面有两百斤,磨了给店里做点心

    的。剩的都还是麦,得现磨,赶上赶不上?”

    老八们说那就先拿二百斤现成的面。

    “背些麦回去不?背回去上哪借个磨推推就中。”孙二大这样说,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进院来的外面是不是还留了部队。

    “麦子也行啊。有多少麦?”领头的老八说。

    “能背动不能?还有不少路要赶吧?”他更进一步打探。

    “咱外头还有人呢。”

    “怎么不叫都进来呢?歇个脚,喝口水呗!”孙怀清声音很响,中院的的人也听得见。恐怕银脑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这是个三进的

    院落,最后一个院子是一排北房,东面西面各有两间对厦,过去是孙怀

    请和铁脑妈住的,现在归银脑和两个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窑屋,窑洞对过盖了三间房,是葡萄和铁脑的新房。他知道银脑此刻一潜伏到

    了中院,警卫们已经都把枪架在了窗台上,枪口都对准中院的门,只要

    那门一开,银脑的双枪就会叫起来。他帮着两个老八灌面粉,另外两个

    老八端着枪站在磨屋门口。他只担心银脑手下哪个二蛋开火。老八人多

    些,堵着门慢慢打,银脑很难突围。他已观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恐怕是装着手榴弹。不用多,两颗手榴弹往院里一扔,银脑吃亏就大

    了。

    灌完面,又到库房去装麦子。库房上着锁,孙怀请从裤带上解钥

    匙,发现自己手指头乱得厉害,把一大把钥匙掉在了地上。大半辈子有

    小半辈子在对付兵、匪、盗、贼,刁民,悍妇,孙怀清对付得很好,游

    刃有余。这一回他在心里说:恐怕不中了,这回恐怕不中了。麦子也不

    过才百八十斤,老八的头目有点不高兴,说:“就这点?”

    “不知道你们要来,不然早给预备下了。你们丁政委来借钱,都是

    先带条子下来,我给他筹上。”孙怀清说。

    门外的人说:“哪个丁政委?”声音客气,意思是不客气的;意思

    说你少来攀亲近。

    四个人一人扛起一袋粮,打算告辞。孙怀清心里一阵放松,身上却

    发虚。突然那河北老八说还没给钱呢。孙怀清赶紧笑着叫他们吃捞面条

    的时候念个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粮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钱。老八说

    那就多谢了。孙怀清叫他们有啥事再来,不过还是先打个招呼,也能给

    烙几个油馍吃吃。

    他刚关上门,见警卫和勤务们全都上到台阶上了,就在他身后。银脑已全副武装,端着双枪。

    “弄啥?!”孙怀清问。

    银脑不理他,只对手下们说:“追出去!”

    孙怀清挡住门:“都回去!人家不寻你事,你们干啥?!你以为人

    家不知道你们在下头?人家是给我面子!”见银脑犹豫,他又说:“他

    们没动你们,为啥?他们弄粮弄银用得着我。就为这,今天没伤你们一

    根毫毛。”孙怀清把嗓音压到了底,但个个字都是从嘴唇上啐出去的。

    银脑站在他爹对面,他爹的话生疼地打在他脸上。

    第二天银脑提前离开了史屯。

    城里人跑到史屯街上说,老八这回厉害,马上要把城里的守备军打

    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义的起义。现在的老八叫解放军。

    葡萄一听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么“放”什么。街上也听得见炮

    声,夜里看看天边,这里红一片那里亮一片。她问一个作坊伙计又是打

    什么哩?

    伙计也说不太明白。他说:“咱村村都有打冤的不是?你男人铁脑

    说不准就是有人趁乱世打冤打把给打死了。解放军和国民党,那也就象

    打冤,打了好几十年。这回可要打出子丑寅卯来了。”

    城里人把孙家店堂挤得缝也没有,买点心、买药品、买烟酒。自然

    也有贼溜溜买鸦片的。大家都说: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发现好几

    个人都穿错了鞋;一只鞋一个颜色,要不就是两只鞋一顺拐。物价一天

    一天不一样,孙怀清对城里主顾们说,要是猪上膘上这么快那可美。他

    不停地撕了刚贴的货品价格,再贴上新写的,城里人票子不够,只得拿

    首饰、钟表、衣服去当铺卖。卖了再来买孙家的点心充饥。太阳一落孙怀清就马上叫伙计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兑

    成银洋。兑大洋的时候,孙怀清机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没有。若没人

    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后回店里。二

    女队长奇怪了,说:“葡萄你哪来的爹?爹妈不是死在黄水里

    了?”葡萄说:“孙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队长,心想孙二大

    才坐几天监,你们就忘了这人啦?“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

    你仇人!”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

    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孙怀清的父亲在作坊的一个角落挖了个小地窑,遇上土匪能躲人也

    能藏东西。地窑的出口在后院门外,上面搁的都是打破的酱油缸、醋

    缸。孙怀清知道,他做事尽管是严丝密缝,也挡不住贼惦记他。他每天

    兑现洋的事虽然只有钱庄的人知道,但风声必定会漏出去。有贼心有贼

    胆就必有贼眼贼耳,不知在哪片黑影里猫着的人正支着一对贼耳,专门

    找的就是这类风声。他总是把伙计们打发得一个不剩时才和葡萄一块藏

    银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马上还得把它们花出去进货。进货的价也是

    一会一个样,兑成银元,他蚀得少些罢了。价涨成这样,做了几十年生

    意种了几十年地的孙怀清也觉着招架不住了。

    大乱的局面似乎没有终了的征候。打冤的、报仇的都趁乱来了。村

    里一个年轻寡妇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个夏天黄昏认回个老八游击队,牺牲自己男人守寡的。这天夜里她公婆在院子里大哭大喊,说有人把槐

    槐给杀了。村邻们打起灯笼跑到槐槐家院里,见槐槐秀秀气气的一个头

    和身子隔开两尺远,扔在她屋门口。大门上着锁,凶手是从她床下的洞

    里钻出来的。大家一个个去看床下那个洞。凶手可有耐心,从外面老远

    慢慢地挖,一直挖进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传谣,说那是她公公叫人干的。他公公没了儿子,恨这媳妇恨得钻心入骨,最近又见这媳妇天天晚

    上跑出去,村里秘密老八要把她说给另一个秘密老八做媳妇。她公公就

    找了个亡命徒,穷得把闺女都卖了。他和这亡命徒说:知道你孝;你妈

    要死了,你也买不起棺材,你给我把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给

    你妈睡。村里人知道这老汉别的不好,就好寻摸好棺材,早早给自己和

    孩子妈置好了两副大寿材,没事就在里头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没地可

    种,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过村里各种邪乎故事都有,传一阵子,没说头没听头了,就又开始传别的。接下去就是传孙怀清杀

    匪盗的事。问他有这事没有,他嘻哈着说咋没有?匪肉他都卖给水煎包

    子铺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时候看着点,别吃着匪爪匪毛。说笑着,他还是站在一局棋旁边骂这边孬骂那边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马,不是

    耸勇这个悔棋,就是帮那个赖账。弄急了,下棋的人说:你能,你来

    下!孙怀清便说他后面油锅还开着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这天孙怀清和葡萄准备完第二天的货,已

    经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里凑合打个盹。葡萄在

    店堂里睡,他睡在作坊里。下半夜,有动静了。那人把门边的几块砖挪

    了出去,一个洞渐渐大起来。明显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许这几块砖让他

    早早就撬松了。

    铡刀摆好,张开的刀口正卡在洞边上。过了一会,洞能钻条狗了。

    他蹲在旁边,心想这一定是他过去没喂熟的“狗”,现在野出去做狼做

    狈了。

    过一会,一只胳膊伸进来了。

    孙怀清正要往下捺铡刀把,马上不动了。他差点上了当。这货还真

    学了正经本事,懂得用计,先弄条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进来,看看里头

    有刀等着没有。孙怀清简直要笑出来了。外头的人看看扫帚没挨刀,便伸进一只真胳膊来。孙怀清在想,是

    条右胳膊哩。右胳膊给他去掉了,这货以后再偷不成了。不过摇辘轳把

    也摇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渐渐的,一个脑瓜顶也进来了。孙怀

    清想,对不起了,断一条右臂还不如把颈子也断了,不然一个男人,留

    条命留条左胳膊怎么养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发现这脑瓜眼熟。脑瓜上长秃斑留了几块不毛之地,肉铜板

    似的光亮。这脑瓜是史五合的。五合来作坊学徒是五年前,他过去在洛

    阳城炸过油条麻花散子,手是巧手。来时三十岁,收下他是图他手巧。

    也是老规矩,新来的学徒一进作坊就吃三天糕点。最好最油腻的,尽

    吃,全都是刚刚从油锅捞上来,泡过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

    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粘扯丝。任何一个徒工都说:那香

    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头都吃晕了。第二天再吃,能少

    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里就堵。从那以后,徒工一闻糕点的味胃里就

    堵,偷嘴一劳永逸地给制住了。只有五合个别。他连吃三天点心,馋劲

    越吃越大,后来的一年里,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功夫都能把一块蜜三

    刀或千层糕偷塞到嘴里。而且他练了一手好本领,嚼多大一口点心脸容

    丝毫不改嘴巴丝毫不动。要不是有一回药老鼠的几块点心搁错了地方,孙怀清追查不出只得毁掉全部点心。五合不会承认他偷嘴的事。他一听

    药老鼠的点心没了,哇地就吓哭了。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块点心,不

    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儿。

    等五合上半身钻进来,孙怀清把铡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头,孙

    怀清说:你动我就铡!五合说:别铡别铡,二大是我!铡的就是你,你

    路可是熟啊,来偷过几回了?这才头一回!二大饶命!五合你不说实

    话,刀下来啦!两回两回!都偷着啥没有?偷着了点心,还有香

    油!……还有呢?没敢多偷,二大饶命!哎哟!可不敢往下铡!……

    葡萄这时从前面店堂过来了,手上掌着煤油灯,另一另手拢着散乱的头发,见二大骑马蹲裆,手握着铡刀柄。他叫洞里出来的脑瓜顶说实

    话,不然刀就下来了;刀一下来,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

    合”啦。

    他抬头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着慢慢铡。”

    五合赶紧承认:“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没偷成!”

    “那你会空着两手回去?”

    “……听人说你这儿藏的有烟土,我想弄点儿卖给那时候驻咱这儿

    的老总!……二大可不敢铡呀!……找半天没找着烟土,我就走了。……二大,铡了我也就这了。再没实话了,实话全说完了!”

    孙怀清接着问他:“那你今天来干啥?”

    “看能偷点啥偷点啥呗,实在没别的,凑合偷点心呗。”

    “偷点心还凑合偷点儿?我和葡萄还舍不得吃呢!”

    “那是二大您老想不开……”

    “我想不开?!”

    “哎呦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

    这时二大冲葡萄喊:“葡萄楞啥呢?还不去叫他妈来!”

    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抢地:“可不敢叫俺妈!”

    “不叫你妈以后你还惦记着来找二大我的现大洋,是不是?你跟我

    扯驴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现大洋,苦找不着,是不是?”说到这儿二大又喊:“葡萄,我刚才咋说呢?”

    葡萄趿拉着鞋,装着找鞋拔子,嘴里说:“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妈呀!叫她来我还不如让二大给铡了

    呢!”

    二大说:“葡萄,那咱铡吧?”

    葡萄憋住笑,歪头站在一边看。五合哇的一声大叫起来:“那是肉

    哇!”

    二大说:“铡的就是肉!”

    孙怀清知道刀锋已压得够紧,他对葡萄摆一下头。葡萄打开门出

    去,把五合两个脚抱住,倒着往外拖。铡刀提起,五合半扇猪似的就给

    拖出去了。

    第二天孙怀清买了几条枪,雇了两个保安守住家里的窑院,伙计们

    仍然守店。枪声渐渐响得近了,后来响到了史屯街上。葡萄在店堂里

    睡,总是在夜里惊醒,发现外面街上正过大队人马。有时队伍往东,有

    时往西,她扒在门缝上往外看,见沾着泥土尘沙的无数人腿“跨跨

    跨”地走过去,“跨跨跨”地走过来。有时一个队阵过上老半天,她觉

    得他们把史屯的街面都走薄了。她看见一个最长的队阵全是穿草鞋的

    脚,打的绑腿也又脏又旧。但那些腿都有劲得很,还要一边“跨跨

    跨”地走,一边吼唱着什么。

    这些穿草鞋的腿脚走过,史屯街上的电线杆、墙上都会给贴上斜斜

    的红纸绿纸。葡萄识几个字,还是铜脑出门上学前教她的。她认得红纸

    绿纸上的“人民”、“土”、“中国”。这天她又扒在门缝上看,见门外满是她熟悉的腿。那些腿给一个个

    灯笼照着,也吼唱着什么,跟着穿草鞋打绑腿的腿从街的一头朝另一头

    走,灯笼的一团团光晃来晃去,光里一大蓬一大蓬黄烟似的尘土,跟着

    那些腿脚飞扬过去。

    不久听见这些有劲的腿回来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打倒谁谁

    谁。葡萄看得入神,只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

    孙家的百货店已经好久不开门了。孙怀清有时会和伙计们赌赌小

    钱,唱唱梆子,多数时间他就守在银脑带给他的收音机旁边听里头人说

    话。

    孙怀清是什么都想好了。他先让伙计们各自回家,一人给了五块钱

    做为盘缠。账房说他账还有几天才交清,暂时不走。谢哲学是这一带的

    外姓,一直只跟孙怀清亲近。孙怀清看着他,笑笑,知道谢哲学知道他

    笑什么。他笑是说,你看,我不怕。人们把他拖到大门外,孙怀清都还

    笑了笑。一共种五十来亩地,开一家店铺,看能给个什么高帽子戴戴?

    他就是笑的这。

    他跟葡萄嘱咐过,谁来拿东西搬家俱,让搬让拿,甭出头露面,甭

    说二蛋话招人生气。嘱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头上给按上一顶尖尖

    的纸糊帽子,手里叫拿上一面锣。他走得好好的,后面还总有手伸上来

    推他,一推一个踉跄。他不叫葡萄出头露面,其实是怕她看见他给人弄

    成个丑角儿。第二天丑角儿就更丑,他脖上给套了条老粗的绳,让人一

    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

    葡萄坐在磨棚里。来人搬东西也不会来这儿搬磨盘。这儿清静。从

    关着的门缝里,她能看见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挤过去挤过来,挤成正月

    十五灯会了。她只抱着自己几身衣裳和孙二大两身衣裳,再咋也不能叫

    他们穿自身的皮肉吧?再看一会,见人腿里有了两头骡子一头牛的腿了。老驴没人要,在棚里扯开嗓子“啊呵啊呵”地叫。

    椅子腿、桌子腿,跟着人腿也走了。连那桌腿看着都喜洋洋的,颠

    颠儿地从大院里走过去。要不是二大嘱咐她,葡萄这会儿是想和大家一

    块热闹的。和大伙耳一块弄个棒子唱唱,弄个社火办办,有多美。管他

    是热闹什么,史屯的人和周围五十个村子一样,就好热闹。一有热闹,哪怕是死人发丧的热闹,大家都美着哩。葡萄也好热闹,一热闹起来就

    忘了是热闹什么。她抱着两个包袱,盘腿坐在门边,从门缝跟着热闹。

    太阳偏西的时候,院里满满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绑腿的腿了。

    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还缀了红绒球,一走一当啷。这时葡萄听见有

    人说话了。是个女人。

    “这院子真大,住一个连也没问题!”

    “排戏也行。要是扭秧歌,你从这头扭到那头,得好几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个说话的肯定是个小闺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

    了起来。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网和变黑了的各种面粉。她只能隐约看见

    一群穿军服的闺女们。有一个一动就甩起两条大辫子。

    葡萄觉着她们个个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娇嫩。她从兜里摸

    出钥匙,把磨棚的门推开一个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只手。她是自己伸

    手出去把自己锁进来的。她推门的声音使院子一下静了。她从门缝里开

    锁到底不顺手,把钥匙掉到了地上。她只好蹲下去,伸长胳膊去够。几

    双穿草鞋的脚挪过来,鞋上的红绒球当啷当啷蹦得美着呢。一只草鞋踏

    在了那把铜钥匙上,把葡萄的两个手指头一块踩住。

    “什么人?!”外头的女人问道。“葡萄。”葡萄回答。

    “谁把你锁进去的?”

    “俺自个锁的。”

    外头的女人赶紧上来开锁。那是一把老式铜锁,不摸窍门打不开。

    葡萄把手伸出去,说:“你开不开,叫我自己开。”

    外头的女人不理她,犟着在那里东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后急了,叫

    葡萄闪开点,她“捅”的一下撞上来,把门栓撞开了,但她也跌进了磨

    棚。后头的一群闺女们哈哈哈地笑起来。葡萄一看这个女人剪着短发,挎着短枪,军服上补了两种颜色的补丁,但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她“咦”了一声,说:“你象老八呢。”

    短发女人正在拍屁股上的土,不太明白葡萄指的老八是什么。她

    说:“什么老八老九?”

    葡萄说:“老八就是专门割电线、掀铁轨的。白天睡晚上出来,没

    吃的就找个财主,把他的粮分分。”她想,这些闺女兵咋看着这么顺眼

    呢?咋有这么讨人欢喜的闺女的呢?

    闺女兵还是不太明白。她们尖起声音说她们才不是白天睡晚上出来

    的土匪呢。

    葡萄说:“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烧鬼子炮楼,偷鬼子的

    枪、炮。老八就是这!”她觉着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瞧她们还瞪

    着眼。

    她们总算明白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军!老八之前

    呢,叫红军。”葡萄心里却不以为然得很:叫什么无所谓,反正都是一回事。不过

    这些闺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闺女兵很快从葡萄嘴里知道了她的身世。她们说是又是一个“喜

    儿”,只不过没有觉悟。也有人不同意,说七岁被卖到地主家做童养

    媳,那比喜儿苦多了!喜儿才受几天打骂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现

    在这么年轻就守寡,还给锁在磨棚里推磨,牲口也不如啊。他们说要好

    好找老吴写写,说不定出一个比《白毛女》更有教育性的大戏。

    一个女兵说:“仔细看看,葡萄长得多俊呐,就跟喜儿似的。”

    葡萄见她的两根长辫子乌溜溜的,就象刚刷洗过的黑骡子皮毛。她

    突然发现了一件新鲜事,这个梳长辫的女子穿的衣服和别人不同,也是

    大布,是自染而没染均的,但腰身包在她身上象个压腰葫芦,钮扣不是

    五个,是十个,一双一双排成两排,从肩下头一直排到小肚子。葡萄卟

    嗤一下笑起来,她想起了母猪的两排奶头。

    女兵们见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这么多年苦,还会笑得这

    样泼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没这么放肆地笑过,现在翻身了,才

    这样笑。

    黄昏时女兵们留葡萄一块吃晚饭。然后她们就开始涂脂抹粉,换上

    衣服,梳起头发。葡萄想她们的衣服够赖了,还要换更赖的,这戏有什

    么看头呢?不过葡萄是戏迷,只要让她看戏,她什么都肯做。她马上在

    剧团给自己找着活儿干了:坐在留声机旁边,帮着摇那小号橹橹把,管

    演戏的短发女兵说:开始!她就摇。摇出来一首歌,叫“解放区的

    天”。一摇起来,所有女兵就在场院上围个圆圈打腰鼓。村里人听见腰

    鼓和葡萄摇出的歌,就慢慢带着板凳抱着孩子朝场院走来。女兵们腰鼓

    打得漂亮,葡萄看着看着,忘了手上摇的小橹橹把,大喇叭里的歌就老

    牛叫似的“哞”一声低下来,女兵们的鼓点子也变得又慢又沉。短发女兵边打腰鼓边喊:“葡萄!摇!”

    场子坐满,一片漆黑。突然一个男声在喇叭筒里叫起来:“打倒封

    建地主!”下面漆黑的人群也跟着喊。葡萄这回看见的不是腿了,是胳

    膊。四十个村都有人来,场院坐不下,坐到田里去了。田里长出数不清

    的拳头,打向满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满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

    “打倒地主伪保长孙怀清!”

    葡萄猛回过脸,看见二大被一根牛绳牵上了台。他使劲瞪葡萄一

    眼。葡萄明白他是说:谁让你跑来看你爹的戏?!五十个村个个都有封

    建地主、汉奸、反动道会。牵到台上也站黑了一大片。台上台下都是穿

    冬衣的人,一样的大布,用橡子壳和坡池的黑泥柒成黑色。只有一个人

    穿得鲜亮,就是葡萄。

    然后开起了斗争大会。谁也不说话。带头喊口号的男兵开始沉不住

    气,指着史修阳说,你下头不是又会写又会说,怎么不敢敲当面锣打当

    面鼓呢?史修阳抓耳搔腮地站起来。多少年都是一件长袍冬天填絮夏天

    抽絮,这时穿了件团花马褂,看着象谁家的寿衣。镇里村里的许多标语

    都是史修阳帮着写的,他一笔不赖的书法可得了个机会显摆。写标语时

    他告诉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孙怀清如何逼债如虎,如何不讲情面。

    史修阳走到孙怀清前面,小声说:“二大,得罪啦。”

    孙怀清嘴角一撇。史修阳马上明白,那是他在说:孬孙,你就甭客

    气了!

    史修阳突然感到小腹一阵坠胀。他心想,晚上也没喝多少甜汤啊。

    但那坠胀感让他气短,他只好说:“等着,等我解了手回来再斗争。”下面有人笑起来。史修阳的大烟身子在团花马褂里成了根旗杆,忽

    扇忽扇从人群前头跑出去。

    喇叭筒里的口号象是生了很大的气,喊着“消灭封建剥削!打倒地

    主富农!”

    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

    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高。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压迫、封建不再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

    开始有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

    就是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伸。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

    了,都得从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

    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拢嘴,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迷了。

    发言的人说起孙怀清四零年大旱放粮,第二年收下秋庄稼他挨家催

    债。还有人说起孙怀清帮国民党征丁,抽上壮丁签的人家,就得付两百

    块大洋,让他去替你找个壮丁替身。谁知道那壮丁替身要价是多少啊?

    说不定只要五十块哩!那一百五全落进孙怀清腰包了。他当保长图什

    么?当然是图油水多嘛!

    有几位老绅士心想,不对吧?孙怀清有一次拿了钱出来,说是谁愿

    做这个保长他就把钱给他。他说世上顶小的官是保长,顶难当顶累人的

    官也是保长。一回改选,孙怀清总算把官帽推到了别人头上,那人笨,国军派的粮他征不上,民团派的粮他也征不上。最后不明不白给毙在镇

    上茅房里。保长才又落回到孙怀清头上。

    这时所有给过孙怀清钱让他买壮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来:“叫他

    说,他贪污了俺们多少钱!”孙怀清说:“叫我说?我现在说啥都不顶你们放个屁。”

    大喇叭喊道:“老实点!孙怀清!”

    孙怀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见没有?我还没说啥呢。

    坐在远处麦秸跺上一个人这时想说话。他叫刘树根,四年前在离史

    屯八里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当过几年兵,开了小差下来又干过几

    个月土匪,后来发现当壮丁替身挣得多,就常常顶上别人的名字去充

    军。他有一帮朋友都干这行当,过去全是兵油子,开小差成了精。孙怀

    清每次找壮丁替身都是找在他这帮朋友里找。每回有谁开小差没成功,给枪毙了,他们就把壮丁替身费涨一回。从最初的一百五十块大洋,涨

    到了两百块。刘树根是在一次开小差时被后面追来的子弹打伤了脖子,从此摇头晃脑不能瞄准,也就干不了壮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买了二

    十亩地,又去城里窑子买了个女人,过着美着呢。他要是帮孙怀清证

    明,孙怀清撇清了,他也就给人拘了底。他这一想,又把屁股往麦秸里

    沉了沉。谁知共产党会不会消灭到他头上,听说连城里的窑子都要消

    灭。几千年来,消灭窑子还是头一回。

    他看孙怀清给人指着脸骂,心想,孙二大这人就是太能。能就罢

    了,还要逞能,还要嫌别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会有今天。每回

    派粮,派不着他自己往里垫,就怕人说他没能耐。人家挖个窑盖个门

    楼,他去指手划脚,这不中那不对,人家买个牲口置辆车,他也看看牙

    口拍拍木料,嫌人家买贵了,上当了。就连人家夫妻打架,他也给这个

    当家给那个做主。壮丁钱凑不够,他赔上老本帮人垫,因为海口夸在前

    头了,胸脯也当当响地拍过了,办不成他就逞不了能了。

    史修阳又发言,说孙怀清放高利贷放到老八头上了。人家老八和风

    屙沫打游击,叫他接济接济,他还把人的帐记下,打算跟共产党要驴打

    滚的利呢。要不是这回土改工作队领导抄家,他柜子里还锁着老八的欠条呢。

    这时人们说起了他那个当国军中校的大儿子。刘树根便更进一步证

    实自己的英明,这爷儿俩亏全吃在逞能逞威风上了。人都疯了似的喊:

    让孙怀清把他儿子交出来!孙端文血债累累,杀了咱多少老八!看把他

    爷儿俩给美的,两辆吉普车俩媳妇到街上风光哩!

    斗争会开了两个时辰。把地主们押下台之后就开始演戏。戏叫《白

    毛女》,葡萄坐在一条侧布里,一会儿看台上,一会儿看台下。演主角

    儿的就是梳长辫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葡萄

    也让她哭得鼻子发堵,但她有点分心,一直在想二大也让她出去收账,她究竟是这个喜儿呢,还是那个黄世仁。喜儿逃到山里,长辫女兵逃进

    幕后,浑身上下满头满脸地搽白粉,把好好的头发弄成了白的。

    白头发闺女斗争黄世仁,就和今晚斗争孙二大一模一样。黄世仁被

    拉下去枪毙,下面的人也喊:枪毙孙怀清!为喜儿报仇!所有的脸都糊

    满鼻涕眼泪,几个年轻的英雄寡妇抱成一团,快哭瘫了。葡萄看着,半

    张开嘴大瞪起眼,她们男人没回来,受了公婆多少罪呀。

    演喜儿的女兵这时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说:“葡萄,该是你站起来

    的时候了!”

    葡萄心想,她说什么呢?我这不好好地站着嘛?

    扑了四两粉在头发上的白毛女突然走到台上,对台下说:“现在,我们请比喜儿更苦大仇恨的人讲话。”

    葡萄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她说的那人是谁。

    “王葡萄同志,请上台吧。”葡萄还在糊涂,被白毛女和短发女兵一人拽一只胳膊拽到戏台正中

    央。葡萄觉着自己又不会唱戏,这多为难人。

    短发女兵说:“老乡们,我们请王葡萄同志来倒一倒苦水。她可是

    一肚子的苦水呀。从七岁就被卖到了地主家,买她才花了两袋洋面。乡

    亲们,下面我们欢迎王葡萄同志讲一讲她的苦难身世!……”

    葡萄感觉头顶上的两盏煤气灯很烤人,下面又是狮吼虎啸地

    喊:“打倒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儿!”

    有人站了起来,他坐在第二排,离葡萄不远。但头顶的灯光把葡萄

    罩在里头,把他隔在外头,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脸。“枪毙孙怀清!把封

    建头子孙怀清零剐!”

    所有人跟着喊。但这两句韵脚不好,葡萄觉认为他们这种乱喊太闹

    人。只是从那人的喊声里,她听出他的姓名来。他是孙克贤,就是十二

    年前想买她没买成的人。葡萄一向烦他,每回在哪儿碰上她,他的笑老

    脏。

    “把大恶霸老财拉出去毙了!给王葡萄报仇!”

    孙克贤又领头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闹人了。

    短发女兵叫大家别闹了,但没人听她的。大喇叭也叫他们别吱声

    了,该王葡萄同志控诉发言了,还是没人理他。人们已经成了浇上油的

    火了,呼啦啦地只管烧得带劲。一个年轻寡妇跳上了台,指着葡萄说:

    她是啥喜儿?她是奸细的媳妇!

    她这一喊人们才不闹了。

    葡萄看看这寡妇。她就是领头把自己男人牺牲的那个,叫陶米儿。娘家在几十里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发,说话时也一甩一甩

    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头发甩来甩去,说起四四年夏天的那个黄昏。所

    有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听着听着,脸阴下来。王葡萄一身粉底白花的小

    缎袄子真是扎眼,刚才怎么没注意到?

    葡萄差不多忘了陶米儿扯直嗓子吵吵的就是骂的她。鬼子投降后,八个寡妇都受了奖,年年都吃史屯人的贡,走到哪儿都有人说:看英雄

    寡妇去罗。英雄寡妇中的三个离开了史屯,她们公婆只说她们回了娘

    家。但村里人都知道她们投老八去了。葡萄回过神来,听见下面人吵起

    来了。有人说铁脑就是奸细,是他给鬼子通风报信,不然鬼子咋来得那

    么准?有人说啥哩!那是孙二大得罪下人了,有人借老八的手杀铁脑

    呢!还有人说不对不对,那是红眼,看人家葡萄把自个男人救下了,这

    些人心想,那能这么便宜孙家?因为铁脑大哥当国军,铁脑就被免了壮

    丁,这回咋着也不能省下他一条命,才趁黑夜把他当冤打了。

    解放军土改工组队已凑头在一块嘀咕,一边嘀咕一边看英雄寡妇陶

    米儿斗争王葡萄。他们从没遇见过这么复杂的情况,史屯史屯,是非全

    是一团乱麻。只见王葡萄突然扯开膀子,扇了陶米儿一个大嘴巴。

    人们先是一楞,然后全笑起来。

    白毛女和短发女兵跑上去拉住葡萄,说:“王葡萄,你敢打人

    呐?”

    英雄寡们们全恼起来,跳上来撕扯葡萄的棉袄、头发。女兵们怎么

    也拉不开她们,男兵们想拉又不知怎么下手。这时一个男兵掏出盒子炮

    来,对着天打了几枪,这才让七手八脚的女人停下来。

    看来王葡萄很会打架,几个花容月貌的寡妇脸上都给她抓出血道道

    来。葡萄喘几口大气,唾几口血唾沫,抓住那男兵的铁皮喇叭说:“铁

    脑是我男人,我不救他救谁?!”

    解放军们一看,斗争会开成这样了,就宣布散会。

    葡萄回到家才发现她家已经成了解放军的兵营。各个窑洞都铺着麦

    秸,高粱秸,上面整整齐齐搁着棉被。她把磨棚扫扫,铺了一层绿豆

    秸,扎是扎了点,但还算暖和。她知道二大回不来了,和其他几十个地

    主,一贯道,伪甲长们关在小学校里。她想,得赶紧做出一身衣裳一双

    鞋,二大死了以后好穿。看着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说枪毙就枪毙,打得

    象铁脑那样难看,再缺身象样的衣裳。二大这辈子老累老忙,别到走时

    还缺这短那,到了那边让孙家先人们数落笑话。

    葡萄在动布料的脑筋。街上店里存了不少直贡呢,不知能不能要求

    解放军分点给她。她就不该分点啥?她葡萄可不是那号孬蛋,拿着亏当

    油馍吃。别人分着什么,她葡萄也得分着什么。她心里这样一想,舒坦

    起来。她不知这个时候解放军们正在开她的会,研究要把王葡萄这个人

    划成人民呢,还是划成敌人。葡萄心疼的那个长辫子女兵脸蛋通红,头

    发刚洗过,用个手帕系在脑后。她说:“同志们想一想,王葡萄七岁就

    进了孙家,让孙家迫害得已经麻木了。再说地主阶级就没有欺骗性了,黄世仁母亲还念佛呢!王葡萄是让欺骗了。”

    一个南方女兵说:“王葡萄是觉悟问题。江南也有觉悟低的农民,新四军一进村他们就跑反。粮都藏起来,不让新四军吃。让他们斗地

    主,他们才不斗呢,说地主家的骡子我老婆走娘家还得借。斗了地主,我们租谁的地种?觉悟低是普遍问题,不能都把他们划成敌人吧?”

    男兵们认为王葡萄有历史问题,不保护八路军游击队。

    长辫子女兵说:“别给人乱戴帽子。”短发女兵沉默了好大一阵,这时开了口,说王葡萄的成份的确是最

    低的,比一般佃户还低。“七岁当童养媳,同志们想一想,那不就是女

    奴隶?!”

    男兵们都不吭气了。南方女兵说:“队长说对了,我们不能把成份

    最低的人划成敌人,那可就犯大错误啦。”

    最后所有人都同意短发女队长的看法,要好好启发王葡萄的觉悟,把这个落后的无产阶级转为革命先锋力量。

    土改工作队让妇女会吸收了葡萄,带她每天晚上参加识字班,唱歌

    班、秧歌班。这很和葡萄的性子,和几十个闺女媳妇在一块唱唱说说,也比比鞋样布样。一上识字课教室里一片呼啦呼啦扯线的声音,每个女

    人手里都在做鞋。葡萄回回受表扬,因为她本身就认识几个字。

    个把礼拜过去,解放军认为葡萄的觉悟有所提高,问她什么叫剥

    削,她回答:剥削就是压迫。问她压迫什么意思,她一口气说出来:压

    迫就是恶霸。那你公公是不是压迫人?

    她转着大眼想想,又回来瞪着问她话的人。你公公就压迫了你,剥

    削了你。懂不懂?好好回忆回忆,他们孙家怎么对待你的。是不是逼迫

    你干这干那?

    葡萄打个手势叫别闹她,她正在好好地想。她想让自己恼孙家,尤

    其恼铁脑娘。铁脑娘打过葡萄。葡萄刚到孙家的那年夏天,拾了史六妗

    子几个杏,让史六妗子骂了一天街。史六妗子骂街要搬个板凳,掂一把

    茶壶,喝着骂着,一辈一辈往上骂。铁脑妈后来在家里发现了几颗杏

    核,想到因为葡萄嘴馋孙家八辈人都叫史六妗子骂了,就用棒槌把葡萄

    屁股打了个黑紫。可葡萄也没少挨过自己的娘打。村里谁家媳妇不恼婆

    子呢?树荫下乘凉,坐一块纳鞋底都搬婆子的赖,说要弄砒霜喂婆子,说等熬到婆子老了,让婆子睡绿豆杆,扎死她。葡萄也和她们说过这类

    话。她咬着牙齿,想记起每次铁脑妈怎样刁难她,一关一关让她过,考

    她的品德心性,要不是二大帮她,肯定掉她的陷井里去了。葡萄怎么咬

    牙,也恼不起铁脑妈来。再去想想她的挖苦话,见葡萄穿的衫子短了,就说:哎哟葡萄,你这肚脐是双眼皮儿的不是,非想露出来给人看?不

    然就说:吃饭给心眼子喂点,别光长个儿不长心眼子!要不就说:搁把

    剪子都不会,剪子嘴张那么大,咒家里人吵嘴不和是吧?有一次见铁脑

    的鞋穿烂了,脚指头顶了出来,她对葡萄说:葡萄懒得手生蛆,鞋也不

    给铁脑做,叫铁脑到学校两脚卖大蒜瓣儿……葡萄却越想越好玩,光想

    笑出声来。那时她小,听了这些话还没觉着这么逗人。

    这回的斗争会要开在小学校的操场上。葡萄一夜没睡,就着油灯赶

    缝二大的老衣。她怕斗争会开得带劲,大家趁着劲头就把二大给打死

    了。女兵们叫她一定要好好记住孙家的仇恨,到时上台扇孙怀清两个嘴

    巴子。踢他几脚也行,给他几拳也行,那样你葡萄什么也不用说觉悟就

    显出来了。葡萄想,觉悟究竟是个啥呢?

    这个斗争会不同上次。主要是史屯人给关押的人做个成份评定。是

    恶霸,那得大伙都评定了才是。小学校操场上竖起一块黑板。史修阳拿

    着一支粉笔站在旁边。写上某人名字,大家认为这人是恶霸的就举手,史修阳便把举手人数写成“正”字。

    葡萄坐在第一排,盘着的两腿上搁着一个包袱。见孙二大给押上

    来,站在她对面,她赶紧说:爹,做成了。

    孙二大抬起一脸胡子的头,看她腿上搁的包袱,点点头,挤一只眼

    笑笑。他明白她把老衣赶做出来了。

    她心想,二大还是二大,啥时都和人逗。不过二大瘦了,人也老

    脏,比许多坐在台子下的人都脏。二大倒是想和熟人们招呼,但人人都把脸把眼藏起来。葡萄身边坐的是作坊伙计们,紧挨她左边的是账房谢

    哲学。

    这时女队长站到黑板前,穆桂英挂帅了。她说:大会开始啦!现

    在,这黑板上的几个名字,老乡们认为谁是恶霸,举起你的右手。懂了

    没懂?老乡们七嘴巴舌大声说:懂着哩!

    女队长问他们,咱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第一个是谁呀?老乡们说:

    二大!孙二大!女队长一皱眉:老乡们,从现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孙怀清。懂了没懂?老乡们说:懂着哩!

    同意给孙怀清戴恶霸帽子的老乡都举手!

    手都举起来了。有快有慢,有粘粘糊糊举上去,又放下来,看看周

    围,再粘粘糊糊举上去。

    一个男兵开始点数。史修阳忙不叠地在黑板上写出一个

    个“正”字,边写边得意,就是简简单单五下笔划,也写得抑扬顿挫。

    那个男兵从后排往前数,数到那些变卦的,手举落不定的,他就停

    下来说:“那几个抽烟卷的老乡,不要做墙头草,两面倒。”

    这时一个很老的老乡把举的手落下去,说:“谁知你们解放军在俺

    们这儿住多久?

    男兵说:“您老啥意思?”

    叫史三爷的老老乡说:“没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罢了,我有四个

    儿哩,万一国军打回来,收拾我儿子……”

    几个男兵女兵气愤坏了,大声质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反革命谣言。史三爷不紧不慢地说:“我活这把岁数,见得多了。不都是你来我

    走,我走了你再来,谁在俺们史屯也没生根。孙怀清有个儿在国军里当

    大官,回来还了得了?”

    他这一说,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

    孙怀清这时倒嘿嘿一笑,说:“史三爷,您老该咋着我咋着我。银

    脑不是国军大官了,他投了诚,现在也是解放军了。乡亲父老们,银脑

    回来,也跟工作队一事儿。”

    大家全都楞住了。葡萄回过头,看看场子怎么这么静,看见的是一

    片半张开的嘴,吃了烫红薯噎在那儿了。

    “咱们往下进行!”女队长说:“孙怀清,你不准插嘴!”

    静了之后,下面嗡嗡嗡的嘀咕起来。

    史修阳只得把一大串上好的“正”字擦净,再从头来。这回是从后

    往前数。数到谢哲学了,谢哲学的手难受地举在耳朵附近,但他见自己

    马上要给数进去,忙说:“等一小会儿。先数别人,让我想想。”

    孙怀清说:“举吧举吧。少你一票能咋着?多你一票少你一票我都

    得是恶霸。”

    谢哲学明白人一个,听懂二大说的是民心大势。不随大势,他自个

    他家人就要吃眼前亏。他这些年也不少挣,家里也雇人种地,成份不算

    低,就更得见风使舵,识时务随大流。得罪孙怀清事小,大众可得罪不

    起。

    那几个伙计却把头埋得深深的,怎么也不举手。葡萄想,二大还有

    点人缘。一阵马蹄声从街上近来,所有解放军土改工作队都侧过脸去看。十

    几个解放军骑马进了学校的大门。搅起浑黄一片尘烟,一时看不清他们

    的面容。跟在旁边的一群孩子们吼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

    天……”到跟前了人们看清领头的紫红马上坐的是银脑。银脑穿着毛呢

    解放军军服,还是一左一右两把手枪。他黑着脸对旁边的兵说:“去,给我爹松绑!”

    女队长说嗓音亮堂,叫老乡们全不许动,再大的首长也不敢破坏土

    改。然后她问银脑一彪人马是哪个部队的。银脑对身后喊,叫他们上台

    把孙怀清好好搀下来。女队长派头不比银脑差,也是一副要耍粗的样

    子,手枪也出来了,说谁上打谁。银脑说他不和女人家斗,撒野的女人

    他更不稀罕搭理。他只对着老乡们说话:八一三和鬼子血战的时候,这

    些人哪儿转筋呢?!女队长喝斥,叫他把嘴闭上。银脑的兵们不愿意

    了,大声叫女队长闭嘴,怎么跟孙团长说话呢?!

    银脑自己跳下马,身后所有的兵一刷齐跳下马。他大着步子往人群

    里面走。人群动作快当,已为他开好一条平展展的路。女队长一阵心

    寒,老乡们真是薄情啊,马上就和土改工作队认起生来,让你明白什么

    阶级,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

    银脑走到孙怀清面前,说:“爹,早该给我带个口信儿。”他虽是

    背对台下,人们知道他流泪了。

    “你打你的仗去,回来弄啥?!”孙怀清说。

    “我在前头冲锋陷阵,后头有人要杀我老子!”他朝身旁扫一眼,一个兵下了刺刀走上来。

    女队长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绑孙怀清的绳子,便端平了手枪。再看看银脑的十几个部下,长短枪出得好快,全对着女队长。女队

    长是说给台下人听的,她说她知道孙少隽的老底。她说话把头一点一点

    的,人就朝银脑逼过来。银脑的兵枪口毒毒地瞪着女队长,手指头把扳

    机弹璜压得吱吱响。女队长却象毫不察觉身处火主网。台下的史屯村邻

    们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们想万一子弹飞起来伸头的先倒楣。

    女队长见得世面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诉孙少隽他起义有功,不过

    破坏土改,照样有罪。银脑不理她,只对哪个手拿刺刀的兵说话。他吼

    叫说他手脚粘了麦芽糖,动得那么黏糊。说着自己夺过刺刀就要动手。

    女队长宣布再动她要开枪了。银脑翻她一白眼,一刀断了孙怀清背后的

    绳子。

    女队长一枪射出去。与此同时,她的手枪飞起来,她一把握住右手

    腕,血从她指缝里流出来。孙少隽扭头看一眼女队长打在黑板上的弹

    洞。

    工作队的男兵们没有充分准备,枪已经都让银脑的兵缴下来。

    学校院子大乱了一阵,不久就只剩下板凳和跑丢的鞋了。葡萄没

    跑,团起身子蹲在那里,,看着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

    呢。

    银脑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队的全关起来。

    所有工作队员连同女队长被关在了学校的一个窑洞里。那窑洞是两

    个先生的宿舍。

    银脑找了架马车,把他爹安顿在车上,从史屯街上走过,大声训

    话,说他不信共产党就这么六亲不认;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军人的

    爹。革命也得讲人伦五常,忠孝节义。家家都不敢开门,挤在门缝上窗边上看银脑耀武扬威,喊得紫红一

    张脸,脖子涨成老树桩子。

    他还说他今天就把他爹带到军队上,乡亲都听好,孙二大从今天

    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爷,看谁敢在革命老太爷头上动土!他训导完了,又骑着马,拎着两把枪进了史屯,挨着各家的窑串悠,把同样的训导又

    来一遍。

    史屯人跑出来时,银脑和他的兵以及孙二大乘的马车早跑得只剩一

    溜黄烟了。

    银脑刚回到军营就听说要他马上把枪交出去。师里派了一个排的人

    来带他去师部。银脑交待给他的手下:天黑还不见孙旅长回来,马上袭

    击师部。

    一个小时之后,孙旅长被关进审讯室,他罪过不小,组织地主恶霸

    暴动,企图杀害土改工作队领导。

    两个小时之后,师部被再次倒戈的孙少隽部队包围了。

    五小时之后,孙少隽旅长的部队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

    长往西逃去。孙怀清却留在了儿子的住处,和两个儿媳妇等着发落。

    葡萄听说二大给城里的监狱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动首领。村里

    街上传的谣言可多,说银脑去了四川,在那里的山上拉起队伍,说打回

    来就回来。也有说银脑在上海坐上美国人的飞机跑美国去了。银脑从小

    就胆大神通大,豪饮豪赌,学书成学剑也成,打架不要命,杀人不眨

    眼,把他说成魔说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接着领导史屯农民闹土改。他们天天去附近几十个村串联,启发农民的觉悟。女兵们还忙着宣传婚姻自由,叫订了婚

    的闺女们自己当自己家,和相好们搞自由恋爱。她们常常和葡萄谈话,告诉她自由有多么好,看上谁就去和谁相好。她们发现葡萄虽然年轻,却受封建毒害太深,觉悟今天提高了,明天又低下去。她们想,这女子

    有些奇,读书认字也不笨,一到阶级呀、觉悟呀这些问题,她就成了浆

    糊脑子。

    有一回她还跟女队长吵起来了。她说:“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

    正帮女队长缠手上的绷带。

    女队长奇怪了,说:“葡萄你哪来的爹?爹妈不是死在黄水里

    了?”

    葡萄说:“孙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队长,心想孙二大才

    坐几天监,你们就忘了这人啦?

    “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

    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

    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队长说。

    “你才一盆稀泥!”

    女队长一楞怔,手从葡萄手里抽回来。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你再说一遍,”女队长说。葡萄不说了。她想俺好话不说二遍。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身,咱

    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

    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绷带系好,压压火。等她觉得呼吸均净

    下来,又能语重心长了,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葡萄啊,葡萄,不然

    你该是多好一块料……”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

    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

    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

    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

    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

    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

    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

    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

    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

    能犟过缘份?缘份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

    上,就是缘份给定的。缘份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

    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

    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

    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

    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哄哄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

    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

    来,趟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赤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觉着自己

    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

    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嘶叫:“我操奶

    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身黄土地被甩

    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皮毛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

    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

    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

    的发髻。

    两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黄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

    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身舒适,气血

    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声

    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宣宣的,牙咬上

    去可美着哩!

    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

    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宣宣的手,一股咸腥的汁水从那手上流进葡萄

    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赤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组

    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

    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满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劲了。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扯我头发!……”这

    一骂她嘴巴腾出来了。她转身就要去扑那个拽她头发的人。那人也穿一

    身解放军军装,背着太阳光,只看见他牙老白。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铁脑的嗓音吗?只不过铁脑才不用这

    文谄谄的词。再看看这个解放军的个头,站着的模样,都是铁脑的。难

    不成铁脑死了又还阳,变成解放军了?铁脑那打碎的脑瓜是她一手兑

    上,装殓入土的。她往后退了退,眼睛这时看清解放军的脸了,不是铁

    脑又是谁?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

    七、八个呢!”旁边的孙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血在肩头上一蹭,手把乱发拢一下。原来铜脑回

    来了。那个曾经教她识过字的二哥铜脑,摇身一变成解放军了。葡萄咧开嘴,笑出个满口血腥的笑来。好几年不见,葡萄的脸一阵烘热,叫

    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无亲无故的葡萄,她有个二哥了。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勇。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

    勇。她几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勇是军队的

    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党。已经有

    七、八年党龄了。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

    的。完全不象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

    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

    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啊“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

    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孙少勇笑笑。他对葡萄个头身段的变化没有预料,那么多年的劳

    累,背柴背粪,没压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

    她一对眼睛没长成熟,还和七岁时一样,谁说话它们就朝谁瞪着,生坏

    子样儿。过去史屯的村邻就说过王葡萄不懂礼貌。他们的意思是,凡是

    懂礼貌的人说话眼睛总要避开对家儿。比如小媳妇说话,耷拉下眼皮才

    好看。大闺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里瞅。少勇倒是觉得葡萄在这点上象个

    女学生;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情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

    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

    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问了爹再说。”

    “看你这觉悟。”

    “觉悟能吃能喝能当现洋花?爹攒那点现洋多费气呀,一年三百六

    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干活儿。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

    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

    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

    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

    么地窑。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窑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

    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窑。她应承

    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

    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身上套

    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

    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组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

    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

    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

    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

    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

    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

    到地窑里,把藏在地窑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窑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

    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

    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胚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

    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

    一?“二哥、二哥”叫得象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

    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共产

    党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

    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

    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躯不象银子,去了还能再

    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

    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

    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

    快,一步成了积极份子。葡萄对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

    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

    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后。那天史六妗子的孙子这时她见孙少

    勇在翻捡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

    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

    烧了热水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干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水冒

    起的白色热色绕在最后一点太阳光里。少勇问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

    军帽,把他推铜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

    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

    淋水。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

    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

    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

    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

    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

    儿。”

    葡萄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胸

    口。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缎棉袄,少勇想,她可真会让男人舒服啊。可她

    自个浑然不觉。

    她把手巾取下来,用手掌来试试他的面颊,看胡茬子够软不够。

    他又想,她这手是怎么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己。她的手在

    他下巴,脖子上轻轻挪动,他觉得自己象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在

    晕开,他整个人就这样晕开,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也不怎么象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叟叟地走,“嗤啦”一

    声,“嗤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滩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

    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

    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豆秸

    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使劲擦擦镜

    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阴阳头了。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妇牺牲的事讲了一遍。葡萄一面听,一面心思重

    重地走剃刀。屋里已暗下来,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窑院里点了灯笼,又

    开什么会呢。

    “咱也点灯吧?”少勇说。

    “点呗。”

    “灯在哪儿?”

    “没油了。”“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动。我剃茶壶盖儿啦?”

    “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还推

    他,慢慢不动了。不久他舔到一颗泪珠子。“葡萄?……”他把她的手

    搁在自己脸颊上,又搁在自己嘴唇上。这些动作他弟弟铁脑都没做过,没有过“自由恋爱”的铁脑哪会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亲过来亲过

    去,然后就揣进自己军装棉袄下面。下面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

    胸膛,那可比铁脑伸展多了。

    工作队在孙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开会,农会和妇女会的人也来代表

    了。少勇在他们讨论如何分他爹的现大洋时,把葡萄抱了起来,绕过石

    磨,搁在葡萄的绿豆秸铺上。

    葡萄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新鲜。自由恋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哩。自由恋

    爱还要问:“葡萄,你给我不给?”

    假如少勇啥也不问,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饭,她是不会饥着自己也饥

    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说,下巴颏指着吵吵闹闹的客厅。

    少勇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自由恋爱有恁多的事,葡萄闭着眼想。象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

    点一滴淌出来,可以淌老长时间。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满嘴甜得直打

    噎,眨眼就甜过去了。自由恋爱的人可真懂。葡萄突然说:“我心里有个人了,二哥。”她想这话怎么是它自己出来的?她一点提防也没有

    啊!

    少勇不动了。

    葡萄心想,自由恋爱的人真狠,把她弄成这样就扔半路了。她

    说:“是个戏班子的琴师。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他在哪儿呢?”

    “他过一阵回来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这是他给的戒指。”

    少勇不说啥。过了一会,他扯扯军装,拍拍裤子,又把背枪的皮带

    正了正,转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没看见少勇。她跑到西边的几间屋去问男兵们:她的二

    哥去哪儿了?他回去了,回部队了。他部队在哪儿?在城里;他们在那

    儿建陆军医院。男兵们问她,她二哥难道没和她打招呼?

    葡萄听说琴师所在的那个梆子剧团让解放军给收编了,正在城里演

    戏。她搭上火车进城,胳膊上挎着她的两身衣裳和分到的两块光洋,手

    指上戴着银戒指。工作组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轻

    的寡妇们也都让他们介绍给城里党校的校工,镇上来的转业军人。自由

    恋爱之后,全结婚怀了孩子。葡萄听说那叫“集体结婚”。又一个她不

    太明白的词儿,“集体”。

    城里到处在唱一个新歌:“雄赳赳、气昂昂……”,那歌她从火车

    上开始听,等找到梆子剧团她已经会唱了,但只懂里面一个字,就

    是“打”。又打又打,这回该谁和谁打?

    门口她听里头女声的戏腔,便一个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儿,他们是解放军的梆子剧团不是。

    穿军服的小伙子说,是志愿军的剧团。他手提一个铁桶,里头是从

    开水买的开水,一面打量着这个穿乡下衣服的年轻女子。她喃喃地念叨

    着,那不对,那不对。她打开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张纸条,给那小伙儿

    看。小伙儿放下桶,告诉她门牌号没错,这儿就是志愿军剧团。葡萄心

    想:城里住了解放军还住了什么志愿军,那还不打?小伙儿问她找谁,她说找琴师朱梅。

    小伙儿皱起眉,想了一会,说他听说过这个琴师,不过他来的时候

    他已经死了,咳血咳死的。他把那条纸条还给葡萄。

    葡萄没接,扭头走去。她也不搭理小伙儿在后面喊她。一拐弯她坐

    了下来,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催着自己,别憋着,快哭!可就是哭不

    出来。她从来没想过,朱梅原来离她是那么远,那么不相干。过来过去

    的马车、骡车扬着尘土,她觉得牙齿咯吱吱的全是沙。原来她是半张开

    嘴坐在马路边出神的。她撑着地站起来,来时的路忘得干干净净。

    原来装着的心思,现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里人的店铺前,饭

    馆前走过。一个铺子卖洗脸水,一个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脸,脸

    上又是土又是泪。葡萄想,我没觉着想哭啊。洗了脸,她心里平定不

    少。精神也好了。她只有两块光洋,大嫂找不开钱,也不计较,让她下

    回记着给。大嫂问她是不是让人欺负了。她心想谁敢欺负葡萄?她摇摇

    头,问大嫂城里有个解放军的医院没有。

    大嫂说她不知道。一大排“稀里呼噜”在洗脸的男人们有一个说他

    知道。他把一脸肥皂沫的面孔抬起来,挤住眼说医院在城西,问葡萄去

    不去,他可以使车拉她去。葡萄问他拉什么车。黄包车,他呲牙咧嘴,让肥皂辣得够受,指指马路对过说:就停在那儿。葡萄看了看,问车钱

    多少。车夫笑起来,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够着哩!他也有钱找给她。他把葡萄拉到医院,见葡萄和站岗的兵说上话了,他才走。葡萄给

    拦在门口,哨兵叫另一个哨兵去岗亭里摇电话。不一会,葡萄见一个人

    跑出来,身上穿件白大褂,头上戴个白帽子。一见葡萄,他站住了。

    “二哥!”葡萄喊。“他死了……”

    少勇慢慢走上来。葡萄突然觉得委屈窝囊,跺着脚便大声哭起来。

    少勇见两个哨兵往这儿瞅,白他们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里有一点明白她哭什么。新旧交替的时代,没了这个,走了那个,是

    太经常发生的事。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又拍拍她的背。少勇喜欢谁,就

    忘了大庭广众了。

    “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说。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擤鼻子,擦眼泪。他对葡萄说:“上我那

    儿去哭吧,啊?”

    葡萄擦干眼泪,跟上少勇往里走。里头深着呢,是个老军阀的宅

    子,少勇告诉她。她让后一点,让他在前头走。他和她说什么,就停下

    来,回过身。村里两口子都是这样走路,少勇心里又一动一动的。他这

    时停下下,回身对她说:那是我们外科。看那个大白门儿没有?手术

    室,我早上在里头刚给人开了刀。

    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两张床,门口的木头衣架上挂着两件军

    装。少勇说:张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面看看,墙上挂着几张人像,有

    四个是大胡子洋人。少勇拿出一个茶缸,把里头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壶,给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么,从床底下摸出个玻璃

    瓶,里面盛着红糖,他往茶缸里倒了半瓶,用牙刷搅着。刚想和她说说

    话,她哇的一声又接着哭上了。死心眼的葡萄啊,哭也是一个心眼哭到

    底。等茶缸里的红糖水都凉了,她才哭完。哭完她说叫了声二哥,说她该咋办呢,这下子谁也没了。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葡萄穿一件红蓝格的大布夹袄。开春不久,城

    里人都还穿棉。家织的大土织得可细法,葡萄从小就跟他母亲学纺花织

    布,母亲后来都织不赢她。她用橡子壳把纱煮成黑的,和白纱一块织成

    小碎格子,给他和铁脑一人缝了件衫子,他去西安上学,穿成渣儿才舍

    得扔。他那时什么也没想,只觉得有个心灵手巧的妹子母亲能清闲点。

    他怎么会料到她的手不单单巧,摸在他皮肉上能让他那么享福。他尝过

    城里女人了。他前头那个媳妇是城里小户的女儿,知书达理,可会写

    信,两人非得分开她才在信里和他粘乎。葡萄不一样。葡萄多实惠?手

    碰碰你都让你觉着做男人可真美。

    少勇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肩膀挤住她的肩,大腿挤住她的腿。她

    的脸红红的,湿湿的,一根银耳丝颤颤的。他把她的髻一拽,拽散开。

    葡萄看他一眼,明白他啥意思,他还想重新让她做闺女。她手很快,一

    会便梳成两根辫子,和唱白毛女的女兵一样。少勇说问他,给二哥做媳

    妇好不好?他说了这话心里好紧张。就是当逗乐的话讲的他也还是紧

    张。葡萄转过脸,看他脸上的逗乐模样。他经不住她那生坯子眼睛,逗

    乐装不下去了,他把脸转开,脚踢着青砖地缝里长出的一棵草。葡萄

    说,好。少勇倒吃了一惊。她这么直接了当。这桩大事原来可以这样痛

    快,这样不麻烦。他心里在想,和领导谈一谈,打个报告,再到哪里找

    间房,就把葡萄娶了。他抓起她的手,搁在他脸上。这手真通人性啊,马上就把那秘密的舒服给了他,给了他全身,给到他命根子上。他想不

    远了,很快她能让他享福享个够。恐怕是没个够的,弟弟铁脑福份太浅

    呀。

    这样想着,外头响起了号音。开晚饭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

    饭。少勇把葡萄带到院子里。食堂没有饭厅,打了饭的人都蹲在地上

    吃。少勇和葡萄面对面蹲着,一群一群的看护女兵走过来说,有皮厚泼

    辣的问孙大夫的对象吧?少勇嘿嘿地笑,嘴里堵着一大口白馍。葡萄见

    她们全穿着白女毛女兵那样的军装,胸口两排钮扣,象母猪奶头。少勇

    告诉葡萄,说不定要去朝鲜打大仗哩。葡萄应着,心里想,怪不得城里

    条条街都热闹成那样。又有歌,又有锣鼓,又有披红挂彩的人,一卡车

    一卡车地过来过去。原来是要打大仗。仗越大,热闹也就越大,人的精

    神头也越大。葡萄不懂得都打些什么,但她知道过个几年就得打打,不

    打是不行的。她从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脚比人的脸诚实,撒不了

    谎,脸上撒着谎,脚和腿就会和脸闹不和。每回打起来,打人也好、打

    仗也好,连打狼打耗子打蝗虫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着哩。只要没啥可

    打,太平了,那些腿都拖不动,可比脸无精打采多了。

    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车站时告诉她,在他上前线之前,一定要把她娶

    过来。火车开动了,他还跟窗子跑。葡萄喊他一声:“二哥!”

    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着纠正她:“叫我少勇!”

    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点点头。但她还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

    打呀?”

    后面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来,光笑着摇头。

    志愿军打过鸭绿江不久,关在监狱里的几百个犯悄悄传说夜里带走

    的人不是转移,是枪毙。这天夜里,再次听见铁门打开关上的声音。又

    过两天,一个人起来去墙角的尿桶小便,惊醒了同号的另外一个人,这

    人是个教过日本人舞九节鞭的武功师傅,平常最沉默,这夜半梦半醒突

    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同号和邻近的几个号里的人几乎还在梦里就和

    上去一块叫啸起来。刹那之间,整个监狱五六百犯人全部投入到这个团

    体长啸中去。一个警卫向天开了两枪,啸声却更加惨烈,更加阴森,另外几个警卫慌了,向天打了一串又一串子弹,监狱的铁栅栏,玻璃窗都

    被这啸声震的“嘎嘎”响。

    警卫们跑着,喊着:“不许叫!再叫打死你们!”

    可没有用。因为所有犯人都在一种精神臆症中。就是集体中了梦

    魇,怎么也叫不醒。巨大的梦魇缠身呃喉,五六百人叫啸得声音龟裂、五脏充血、四肢打挺。叫碎了的声音带一股浓腥的血气,凝结在污浊的

    夜晚空气中,后来他们肉体被消灭,还滞留在那里。

    惊天动地的长啸已持续了八分钟。其他警卫们也从营房赶来。不

    久,驻军派了五辆大卡车,载着全副武装的人民军队朝这个发出兽啸的

    城关监狱赶来。

    只有一个住在城里的九十岁老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

    又是监啸。他小时听老人们说过监啸,但他那时的老人也没和他解释。

    只说几百囚人其实已经灵魂出窍了。后来杀他们,杀的只是他们的肉

    身,他们的魂魄早飞走了,啸声是魂魄从阴界发出的。

    这五、六百人里,没叫啸的只有一个人,孙怀清。他在头一个人发

    出啸声时就一骨碌坐起。因为他根本没有睡。他听着周围人发出的都不

    是他们本人的声音。他在这啸声中什么其他声音也听不见了,连枪声也

    没听见。那啸声密密地筑起一层层墙,他听到的是空寂无声。

    离着四、五里路,是孙少勇的陆军区院。孙少勇这夜因为一个特殊

    的原因没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听见“呕、啊、呃、噢、鸣”的兽啸。他想到院子里去听真些,走过门厅的镜子,他见自己

    一张死人脸。军帽下,葡萄给他剃短的头发根根竖直。

    只有那个九十岁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钟,啸声停止在三点一刻。这回监啸持续了二十五分钟。三点一刻时,孙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来

    不该他值班,他主动要求代人值班。由于他父亲的拖累,他已感觉到在

    部队进步很吃力。他得比别人多做少说。他听远处的嘶啸终于停了,枪

    声还在零星爆响。后来他听说了这次不寻常的事件叫作“监啸”。再后

    来他从有关精神病理学的书中找到一点推论,说监啸是人在极度恐惧极

    度紧张的情况下,潜意识爆发的一次宣泄。这种嘶啸不受人的生理支

    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属于臆病或神经症现象。但具体的病理根据,却

    始终不能被证实。孙少勇军医不知道只有他爹孙怀清没给这次大着魔裹

    卷进去。他在这一夜值班的八小时里,抽出一碗烟头来。早晨他背着两

    手走出值班室,头发里带着蓝灰的烟。

    他走到政委办公室,把一张纸从门缝塞进去。那是他从三点一刻开

    始写的一份反省书,里头把他自己骂得恶着呢。他在反省书最后一段

    说:“坚决支持政府镇压恶霸地主、暴动首领孙怀清,本人主张对孙怀

    清尽早执行枪决。”

    史屯人知道孙二大要被送回来枪决是监啸发生的第三天。史屯离城

    远,有一大片河滩地,做刑场可是不赖。自古以来,一杀土匪那里就是

    刑场。打孽打得最恶的时候,胜的一家也把败手推到这河滩上杀。国民

    党二七年五月在那里一下毙了上百共产党,洛城破时日本人也在那儿活

    埋过国民党十四军的将士。河滩两岸都是坡地,观看行刑可带劲。给带

    到河滩刑场上枪毙砍头的都是好汉,共产党说: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

    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共产党!国民党将士也不赖,对日本鬼喊:我操死你

    东阳祖宗!历代土匪都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来啦!

    葡萄见过一大片人头长在河滩上,下半身埋土里。那年她十三岁。

    再往前,她见过十八条尸首让老鸹叼得全是血窑隆,又让狼撕扯得满地

    花花绿绿的肠子。那年她十一。还往前些,她见过打孽的胜家把败家绑

    去宰,那年她八岁。每次她都不是和村里人一块到河滩坡上去看。她一个人悄悄下到苇子丛里,要不就是杂树林里,趴伏成一个小老鳖,看那

    些腿先站,后跪,末了倒在血里。那次她趴在苇子里,见一大群腿铐着

    大镣就站在她旁边。她听见那些人喊: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但那些腿

    的膝头都是软的,撑不直,还打颤。有时枪毙完了,带枪的全走了,她

    见一些孩子们的腿溜进刑场,找地上的子弹壳。

    葡萄在锄麦,听舅家闺女兰桂叫她。舅死了后兰桂嫁到不远的贺

    镇,她们那里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场来杀。她叫着葡萄葡萄,你知

    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见她跑一头汗,问知道啥。兰桂说,俺姑父要枪

    毙哩!葡萄手里拄的锄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孙少勇把六百

    三十块光洋交出去,工作队给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没二大啥事了?

    咋会还枪毙?她想问兰桂哪听来的风儿,可嘴动几下没声出来。她跑回

    家,不理兰桂跟在她身后着交代,别跟人说是她说的。

    葡萄牵出老驴来就骑上去。骑到城里太阳已经落山。她摸了一阵路

    才又摸到陆军医院,拴上驴,她也不管警卫叫她“站住”,只管往院里

    跑。孙少勇搬个小凳正要去听报告,见葡萄一身做活儿的旧裤褂,头上

    顶了烂草帽站在他门口。

    “弄啥?”

    “咱上当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张大夫一看这么个乡下女人两脚泥地吊在孙大夫胸口,赶紧

    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他们要枪毙咱爹!”葡萄一边嚎啕一边捶打少勇的肩、背、胸

    膛。

    少勇怕别人听见,慌手慌脚把她往自己屋里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铺上坐稳,又去门口听了听,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对面,坐在张大

    夫床上。

    葡萄哭个没完,一边还说:“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

    也分分,就这还要枪毙咱爹……”

    少勇直跺脚:“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听更恼更伤心,对着他来了:“你当的是啥官呢?连你爹都救

    不下?还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来跪在她面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奶

    奶!……你让我想想法子,行不行?……

    葡萄马上不哭了,问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别出声,让他好好想

    想。葡萄安静了半袋烟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说正想着呢。他怕

    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

    又过一会,他小心地问她,能不能叫他听完重要报告哩再想。葡萄

    说那会中?那爹就叫人枪毙了!少勇说他一边听报告一边想,葡萄没法

    子了,点点头。

    少勇叫了个警卫,把葡萄领到医院的客房去,又给她拿了他自己的

    衬衣裤子,让她凑合换上。客房在医院外头的街口,是几间失修民房,给来队家属临时住宿的。少勇听报告的两小时,葡萄就绕着院子里一口

    井打转,小院子清凉安静,让她走成了个兽笼子。少勇来的时候她一回

    头就是:想出啥法子来了?少勇心想,只要把她这一阵的死心眼糊弄过

    去,就不会这么费气了。他看看小院四个屋都不亮灯,没有其他家属,一下高兴起来,随口说还有他想不出的法子。没等她回过神,葡萄已在

    他怀里,一个身子都成了给他的答谢和犒劳。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闻到她头发里和身上的汗

    酸味,甜滋滋的象缺碱的新麦蒸馍。他用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额上磨,她

    把脸挤进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老干净,干净得都刺鼻。

    他们在客房的床上躺下。都是娶过嫁过的人,也都打算要合到一处

    过,眨眼功夫就粘乎得命也没了。然后少勇觉出什么来,用手往葡萄身

    体下摸摸,褥垫都濡湿了。他把她搂紧。她可是个宝物,能这么滋润男

    人。难怪她手碰碰他就让他觉出不一样来。她身上哪一处都那么通人

    性,哪一处都给你享尽福份。

    他站起来,浑身大汗地开始穿衣服。

    葡萄说:“啥办法?”

    少勇不知她在说啥。

    “你想出的法子呢?”

    少勇叫她等等,让他抽支烟。他想这个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

    他摸出烟卷,又摸火柴,动作七老八十的,把话在心里编过来编过去。

    葡萄跳起来,替他点上烟。一动不动瞪着他,等他抽,一口、两

    口、三口。他把话编得差不多了,弹弹烟灭,问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

    媳妇了。葡萄说是啊。他问那她听他的话不听。嗯,听。那二哥现在说

    话,你得好好听着,不兴闹人。三

    太阳升起的时候,史屯响起锣声。周围五十个村都响起锣声。五十

    个村都有铁皮喇叭在叫喊:“都去农会啦,看布告!谁家家属被枪毙

    了,去河滩上认领尸首!没人认的,明一早全部集体埋了!……”葡萄

    听到锣声就往河上游跑。来收尸的只有她一个人。孙怀清是脸朝地栽倒

    的,但凭着脊梁,葡萄在上百尸首里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唉。咱中国现在解放了,是劳动人民的国家,劳动人民就是受苦

    人,穷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里头,九十三个是受苦人。受苦人

    老苦老苦啊,几辈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点点头:

    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个时辰的活哩!……葡萄别打岔,你以后是

    支援军医生的媳妇。志愿军是工农子弟兵,都是穷人的儿子、兄弟,他

    们专门包打不平,替穷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毁了,这就是革命。

    我是个革命军人,你是个革命军人家属,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儿,现在还

    明白吗?

    葡萄嘴慢慢张开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

    你呗,你说你革命、我说我革命呗。少勇亲亲葡萄的脸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读点书,写俩字儿。孙怀清谁也救不下,他活不成

    了。”

    “你说啥?!”

    “他是反革命啊!”“你们说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伙都说……”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了?他

    给谁家锅里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过大!”

    葡萄不吱声了。她老愿意和少勇站一块儿,她愿意听少勇说她懂道

    理。可她心里懂不了这个道理。就是二大有错处,他有头落地的错处?

    她要是能想明白该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块各想各的,可不带劲。

    “把咱爹枪毙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枪毙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医院去以后,葡萄迷迷糊糊睡着,外头鸟叫时她猛地睁开

    眼,心里好悲凉:二大要去了,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见几辆大卡车装满人往城外开去。第二天城里贴出布

    告,说是镇压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恶霸地主。到处敲锣打鼓,志愿军

    打胜仗了。

    史屯人没有赶上看行刑现场。因为里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

    人们不准晚辈去河滩上看尸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们是从外乡来的,专门祭拜他们的

    一个宗庙,那是一座齐人头高的庙宇,在河上游十五里的地方。那里人

    迹稀少,野兽出没,偶尔有人去那里觅草药,看见一座矬子庙宇,象个

    玩俱似的,都心里纳闷,但这里很少有太平日子让人闲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们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庙,不知敬的是什么神。也从

    来没有人蹲着或爬着进到庙里,看看侏儒的菩萨什么模样。

    葡萄这一夜听见狗怪声怪气地低吼高吟,就睡不着了。她走到院子

    里,看见不远处的坟院里飘着幽蓝的火苗,鬼们今夜热闹着呢。孙家大

    院改成农会之后,她分到了一个小窑院,有三间北房,一间厨房,一个

    红薯窑和一个磨棚。这个窑原来是陶米儿住的,她嫁走之后就空闲着,窑洞的墙上、拱顶上贴满年画和小学生的彩笔画,都是年年过年时大家

    赠给英雄寡妇的礼。窑洞内外都收拾得光生漂亮,陶米儿过日子还是把

    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树下坐着,一面听狗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哭。

    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养狗,倒没有把谁叫醒。

    就在狗们干嚎时,出了城的大卡车正朝史屯开来。一路不打大灯,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河滩上。天色擦白,公鸡全啼叫起来。这

    是人们睡得最后一点踏实觉,很快就要醒来了。

    顺着十八盘风车往河上游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滩地。河水

    从几块石头里挤过,变得又窄又急,河滩是旱掉的河床,上面尽是石

    头,石缝里长着杂树,再就是密密的苇草。葡萄和大卡车几乎同时到

    达。她卧进苇子丛里,一点点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远,看见一大群

    腿过来了。有的走不动了,跌下去,就给跪着拖到到水边上。

    天又亮了一点,河水里有了朝霞的红色。雄鸡一个比一个唱得好,唱得亮,唱得象几千年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一样。雄鸡们能把鬼也唱走

    的。

    五十个村子上千只雄鸡一块唱起来,河水越来越好看,跟化了的金

    子一样。雄鸡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没刹住声地“呃”的一下噎住——枪

    声响起来。葡萄趴在那里,从苇子缝里看见腿们矮下去,后来就是一大片脚板

    了。枪声不断地响,“砰、砰、啪、啪”,每一响她的心、肝、胆都一

    阵乱撞。再看河水,开了红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史屯响起锣声。周围五十个村都响起锣声。五十

    个村都有铁皮喇叭在叫喊:“都去农会啦,看布告!谁家家属被枪毙

    了,去河滩上认领尸首!没人认的,明一早全部集体埋了!……”

    葡萄听到锣声就往河上游跑。来收尸的只有她一个人。孙怀清是脸

    朝地栽倒的,但凭着脊梁,葡萄在上百尸首里也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身

    上还是那件浅灰旧袍子,里面的棉絮给抽掉了。枪是从背后打来的,奇

    怪得很,他身上几乎没染什么血。每个尸首都绑有一块牌子在背后,上

    头写的有名有姓。这些牌子是为公审大会做的,临时决定不开公审会

    了,提前一天半执行枪决……

    葡萄听见哪儿有人哼哼。她望过去,哼哼又没了。她把孙二大的一

    只鞋拾回来,给他套上。突然,那脚动了动。她赶紧把手放到孙二大的

    鼻子下,还有气哩!

    “爹!爹!”

    孙怀清的喉咙的呼噜呼噜地响,响不出一个字来。他其实是看见葡

    萄了,但眼睁得太细,葡萄以为他还闭着眼。

    葡萄马上撕开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缕布就扯下来了。她看那枪

    伤就在他左奶头下面,没打死他真是奇事。血开锅似的从那翻开皮肉里

    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楼布压上去,压了一阵子,把自己细布衫子里面的

    围兜兜扯下来,又撕又咬,连绣花的硬绑地方都让她撕咬开了。好歹她

    把二大的伤裹上。葡萄守了一会,太阳光从坡顶上露出来。她见二大的胸口有了一丝

    起伏。她把嘴凑近了喊:爹,爹,是葡萄!……这回她看见他的眼睛

    了,里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样,她还是把他背起

    来,背到苇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干苇草给他严实。一会收尸的人

    来,就是有人留心,也以为二大的尸首已经先给收了。她从苇子里出来

    又听见了哼哼。她走回去,一个一个地看,万一还有没咽气的呢。她找

    着了那个哼哼的人,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人高马大,身上还挂个长命

    锁。见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紧。葡萄想拉他,他浑身没一块没一块好

    肉,她不知打那里下手去拉。她数了数,连先打的带后补的,他一人独

    吃七颗子弹,还咽不了气。汉子是魏坡的,鬼子来的那年,下乡来买

    粮,他卖了两百斤小麦给鬼子,发现鬼子给的价比集上还高一点,就到

    处撺掇村里人把粮卖给鬼子。后来他自己还能从中间拿点回扣,添置了

    几亩地。

    他又吭吭一声,她看他眼光落在脚上。脚头是块大卵石,他什么意

    思?叫她用石头来一下,别叫他咽气咽那么受症?她把石头搬起来,他

    眼一下鼓出来,露出整个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让这条命拉倒,他想让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为难了。她还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

    呢。

    葡萄走开几步,他还哼哼。鹞鹰越飞越低,黑影子投下来,飘过来

    刮过去。它们要下来把他也当一块死肉啄,那可是够他受症的。她管不

    了那么多,硬着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见妇女会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窑门口。蔡琥珀也是个英

    雄寡妇,做了几年秘密老八,现在回村子当干部了。蔡琥珀说:“葡

    萄,咋又不去开会?”

    “又开会?”葡萄说。“咋叫又开会?”

    “可不是又开会。”

    “今天是大事儿,葡萄你一定要积极发言。刚才听见打锣喊喇叭了

    吗?”

    “没。”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儿一早就在河滩刑场上执行枪决啦!你公公孙怀清叫人

    民政府给毙了!”

    “毙呗。”

    “那对你这个翻身女奴隶,不是个大喜事吗?好赖给大家发两句

    言。”

    “发呗。”

    葡萄说着钻进茅房,头露在墙上头,把裤带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

    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铁皮喇叭还在叫人收尸,锣声和过去催粮催税催丁一模一

    样。听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赶紧把裤带系上,骑着茅坑站

    着,听她们说话声远去了才走出来。她抓了两把白面打了点甜烫,里面

    散了些鸡蛋花儿,又把汤灌进少勇给她的军用行军壶。她出门四面看

    看,人都去开会了。她跑回河滩,在苇子里猫腰走一两里,才找着了孙怀清。

    她把汤喂下去,对孙二大说:爹,你在这儿躺着,甭吭声,甭动

    掸,天一黑我就来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点头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苇子扶了扶,让人一眼

    看不出有人进去过。

    她走出来,突然不动了:上百个侏儒站在河两边的坡头上,看着河

    滩上的尸首。她和他们远远地对看一会,就走到那个人高马大身中七枪

    的小伙子跟前。他已经咽气了。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几只鹞鹰盘

    飞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脸没

    那么吓人了,才站起身。走着走着,看见老难看的眼睛,她就替他们合

    上。

    侏儒们站在高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

    蹲蹲,把一双双眼合上。

    一个侏儒汉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站下了,问道:“咋?”

    侏儒汉子没话了。

    葡萄反问:“你们是干啥的?”

    一个侏儒媳妇说:“来祭庙的。”

    葡萄这才明白那座矬子庙原来是他们的。

    “你们从外乡来?”“哪乡的都有。哪乡都在杀人。”一个侏儒小伙说。

    “你们常来祭庙?”

    “一年来一回。”

    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

    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

    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

    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

    局外人,对这一片沙戳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

    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开始还剩

    个上半身,然后就只剩个头顶。再一会儿,他们只能看见那大风车,空

    空地转着。

    人们在孙家的窑院开完会,黄腔走板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走上

    台阶,一群孩子们从各家拿了破铜盆、破罐子敲着跑着:都去收尸啦!

    不收今夜里尸首全站起来上你家来吃蒜面啦!

    蔡琥珀拎住一个男孩说: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另外的

    孩子们马屁精似的,说: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孙二爷埋了,正烧纸

    呢!蔡琥珀想,难怪葡萄没来开会。

    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

    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

    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嚎。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

    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扒在一

    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

    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扯

    的标语。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

    赖。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老

    婆儿们不搭 ......

     http://www.100md.com/html/file/201912/31095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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