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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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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299KB,109页)。

     亲爱的安德烈是作家龙应台写的亲子书籍,包含了三十多封母亲和儿子之间的通信,这是三年的情感交流,也是两代人隔阂和冲突慢慢被解决的过程。

    亲爱的安德烈内容提要

    安德烈十四岁的时候,龙应台离开欧洲,返回台湾,就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等她卸任回到儿子身边,安德烈已是一个一百八十四公分高的十八岁的小伙子,坐在桌子另一边,有一点“冷”地看着妈妈。他们是两代人,年龄相差三十年;他们也是两国人,中间横着东西文化。失去小男孩安安没关系,但龙应台一定要认识成熟的大学生安德烈。于是,母子俩用了三年时间互相通信。龙应台“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十八岁的人”,安德烈“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母亲”。收入此书的的三十多封书信,感动了无数被“亲子”之间隔阂与冲突深深困扰着的读者,为读者弭平代沟、跨越文化阻隔、两代人沟通交流带来了全新的思维和方法。

    亲爱的安德烈作者简介

    龙应台,生于台湾高雄县。1986年出版《野火集》,抨击国民党政府黑暗统治,轰动台湾,当月再版二十四次,对台湾社会发生巨大影响。1999年任首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2003年来,先后任香港城市大学、香港大学访问教授。《南方人物周刊》中国“五十位最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

    安德烈(Andreas Walther),1985年12月生于台湾,八个月大移居瑞士及德国。2006年进入香港大学经济系,认为经济学得很“好玩”。

    亲爱的安德烈读者评价

    初识龙应台,源于杂志上的一篇专访,言语中透着犀利和批判。那个拒绝马英九任命,让他回去看书的龙应台,那个总是在边缘充当观察者的龙应台,那个辞官回家带孩子的龙应台,,更多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是她作为女人的角色,而是一个睿智的学者形象。而这本书让我意识到,在学者、批评家、观察家这些头衔之前,她更多的是一位母亲,一位与普通女人无异的母亲,慈爱,唠叨,渴望与孩子交流,又失落于孩子渐渐的成长与离去。

    亲爱的安德烈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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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安德烈

    龙应台

    简介

    安德烈十四岁的时候,龙应台离开欧洲,返回台湾,就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等她卸

    任回到儿子身边,安德烈已是一个一百八十四公分高的十八岁的小伙子,坐在桌子另一边,有一点“冷”地看着妈妈。

    他们是两代人,年龄相差三十年;他们也是两国人,中间横着东西文化。失去小男孩安

    安没关系,但龙应台一定要认识成熟的大学生安德烈。

    于是,母子俩用了三年时间互相通信。龙应台“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十八岁的人”,安德

    烈“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母亲”。

    收入此书的的三十多封书信,感动了无数被“亲子”之间隔阂与冲突深深困扰着的读者。

    本书为读者弭平代沟、跨越文化阻隔、两代人沟通交流带来了全新的思维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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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序 认识一个十八岁的人

    我离开欧洲的时候,安德烈十四岁。当我结束台北市政府的工作,重新有时间过日子的

    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百八十四公分高,有了驾照,可以进出酒吧,是高校

    学生了。脸上早没有了可爱的“婴儿肥”,线条棱角分明,眼神宁静深沉,透着一种独立的距

    离,手里拿着红酒杯,坐在桌子的那一端,有一点“冷”地看着你。

    我极不适应──我可爱的安安,哪里去了?那个让我拥抱、让我亲吻、让我牵手、让我

    牵肠挂肚、头发有点汗味的小男孩,哪里去了?

    我走近他,他退后;我要跟他谈天,他说,谈什么?我企求地追问,他说,我不是你可

    爱的安安了,我是我。

    我想和他说话,但是一开口,发现,即使他愿意,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十八岁的

    儿子,已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在想什么?他怎么看事情?他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

    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那样做,什么使他尴尬什么使他狂热,我的价值观和

    他的价值观距离有多远……我一无所知。

    他在德国,我在香港。电话上的对话,只能这样:

    你好吗?

    好啊。

    学校如何?

    没问题。……

    假期中会面时,他愿意将所有的时间给他的朋友,和我对坐于晚餐桌时,却默默无语,眼睛,盯着手机,手指,忙着传讯。

    我知道他爱我,但是,爱,不等于喜欢,爱,不等于认识。爱,其实是很多不喜欢、不

    认识、不沟通的藉口。因为有爱,所以正常的沟通仿佛可以不必了。

    不,我不要掉进这个陷阱。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没有关系,但是我可以认识成熟的安德

    烈。我要认识这个人。

    我要认识这个十八岁的人。

    于是我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以通信的方式共同写一个专栏。条件是,一旦答应,就绝不

    能半途而废。

    他答应了。我还不敢相信,多次追问,真的吗?你知道不是闹着玩的,截稿期到了,天

    打雷劈都得写的。

    我没想到出书,也没想到有没有读者,我只有一个念头:透过这个方式,我或许可以进

    入一个十八岁的人的世界。

    因此,当读者的信从世界各地涌入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有一天,在台北一家书店

    排队付账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跟我握手,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不是你的文章,我和我儿子会形同陌路,因为我们不知道怎么和对方说话。”他的神情严肃,眼中有忍住的 泪光。

    很多父母和他一样,把文章影印给儿女读,然后在晚餐桌上一家人打开话题。美国和加

    拿大的父母们来信,希望取得我们通信的英文版,以便他们在英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们能与

    他们分享。那作儿女的,往往自己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跟父母无法沟通;虽然心中有爱,但是爱,冻结在经年累月的沉默里,好像藏着一个疼痛的伤口,没有纱布可绑。

    这么多的信件,来自不同的年龄层,我才知道,多少父母和儿女同处一室却无话可谈,他们深爱彼此却互不相识,他们向往接触却找不到桥梁,渴望表达却没有语言。我们的通

    信,仿佛黑夜海上的旗语,被其他漂流不安、寻找港湾的船看见了。

    写作的过程,非常辛苦。安德烈和我说汉语,但是他不识中文。所以我们每一篇文章都

    要经过这几道程序:

    一、安德烈以英文写信给我。他最好的文字是德文,我最好的文字是中文,于是我们往

    前各跨一步,半途相会──用英文。

    二、我将之译成中文。在翻译的过程中,必须和他透过越洋电话讨论:这个词是什么意

    思?为何用这个词而不用那个词?这个词的德文是哪个?如果第二段放在最后,是不是主题

    更清楚?我有没有误会你的意思?中文的读者可能无法理解你这一个论点,可否更细地解

    释?

    三、我用英文写回信,传给安德烈看,以便他作答。

    四、我将我的英文信重新用中文写一遍──只能重写,不能翻译,翻译便坏。

    四道程序里,我们有很多的讨论和辩论。我常批评他文风草率,“不够具体”,他常不耐

    我吹毛求疵,太重细节。在写作的过程里,我们人生哲学的差异被凸显了:他把写作

    当“玩”,我把写作当“事”。我们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也出现对比:他有三分玩世不恭,二

    分黑色幽默,五分的认真;我有八分的认真,二分的知性怀疑。他对我嘲笑有加,我对他认

    真研究。

    认识一个十八岁的人,你得从头学起。你得放空自己。

    专栏写了足足三年,中间有多次的拖稿,但总算坚持到有始有终。写信给他的年轻读者

    有时会问他:“你怎么可能跟自己的母亲这样沟通?怎么可能?”安德烈就四两拨千金地回

    信,“老兄,因为要赚稿费。”

    我至今不知他当初为何会答应,心中也着实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真的写了三年。我们是

    两代人,中间隔个三十年。我们也是两国人,中间隔个东西文化。我们原来也可能在他十八

    岁那年,就像水上浮萍一样各自荡开,从此天涯淡泊,但是我们做了不同的尝试──我努力

    了,他也回报以同等的努力。我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十八岁的人,他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

    母亲。

    日后的人生旅程,当然还是要漂萍离散──人生哪有恒长的厮守?但是三年的海上旗

    语,如星辰凝望,如月色满怀,我还奢求什么呢。

    安德烈序 Connected to You

    亲爱的MM:

    我们的书要出版了──不可思议吧? 那个老是往你床上爬的小孩,爱听鬼故事又怕鬼、怕闪电又不肯睡觉的小孩,一转眼变成一个可以理性思考、可以和你沟通对话的成人,尽管

    我们写的东西也许有意思,也许没有意思。

    你记得是怎么开始的吗?

    三年前,我是那个自我感觉特别好的十八岁青年,自以为很有见解,自以为这个世界可

    以被我的见解改变。三年前,你是那个跟孩子分开了几年而愈来愈焦虑的母亲。孩子一直长

    大,年龄、文化和两地分隔的距离,使你强烈地感觉到“不认识”自己进入成年的儿子。我们

    共同找出来的解决问题方法,就是透过写信,而这些信,虽说是为了要处理你的焦虑的,一

    旦开始,也就好像“猛兽出闸”,我们之间的异议和情绪,也都被释放出来,浮上了表面。

    这三年对话,过程真的好辛苦:一次又一次的越洋电话、一封又一封的电子邮件、很多

    个深夜凌晨的在线对谈、无数次的讨论和争辩──整个结果,现在呈现在读者眼前。你老是

    啰唆我的文字风格不够讲究,老是念念念“截稿期到了”,老是要求我一次又一次地“能不能

    再补充一点细节”。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写得比你好!

    现在三年回头,我有一个发现。

    写了三年以后,你的目的还是和开始时完全一样──为了了解你的成人儿子,但是我,随着时间,却变了。我是逐渐、逐渐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写这些信的,而且,写了一段时

    间以后,我发现自己其实还蛮乐在其中的,虽然我绝对不动声色。

    开始的时候,只是觉得自己有很多想法,既然你给我一个“麦克风”,我就把想法大声说

    出来罢了。到后期,我才忽然察觉到,这件事有一个更重大的意义:我跟我的母亲,有了连

    结,而我同时意识到,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生都不会得到的份,我却有了。我在想:假使我们

    三年前没开始做这件事,我们大概就会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只是继续过日子,继续重复那每

    天不痛不养的问候:吃了吗──嗯,功课做了吗──嗯,没和弟弟吵架吧──没,不缺钱用吧

    ──嗯……三年,真的不短。回头看,我还真的同意你说的,这些通信,虽然是给读者的,但是它其实是我们最私己、最亲密、最真实的手印,记下了刻下了我们的三年生活岁月──

    我们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生活岁月。

    在这里,因此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份”──不是出书,而是,和

    你有了连结的“份”。

    爱你的

    安德烈

    2007年9月26日

    第一章 十八岁那年

    安德烈:

    你在电话上喘气,刚刚赛完足球进门。晚上要和朋友去村子里的酒吧聊天。明天要考驾

    照。秋假会去意大利,暑假来亚洲学中文。你已经开始浏览美国大学的入学数据。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你说,“M,你十八岁的时候知道什么?”

    安德烈,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西安一家回民饭馆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她从甘肃的山沟小

    村里来到西安打工,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个月赚两百多块,寄回去养她的父母。那个女

    孩衣衫褴褛,神情疲惫,可是从她的眼睛,你看得出,她很稚幼,才十六岁。她,知道些什

    么,不知道些什么?你能想象吗?

    十八岁的我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

    我住在一个海边的渔村里,渔村只有一条窄窄马路;上班上课的时候,客运巴士、摩托

    车、脚踏车、卖菜的手推车横七竖八地把马路塞得水泄不通,之后就安静下来,老黄狗睡在

    路中间,巷子里的母猪也挨挨挤挤带着一串小猪出来遛达。海风挟着咸腥味,吹得椰子树的

    阔叶刷刷作响。

    我不知道什么叫高速公路。五年后到了洛杉矶,在驶出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我发现,对

    面来车那一列全是明晃晃的白灯,而自己这条线道上看出去,全是车的尾灯,一溜红灿。怎

    么会这样整齐?我大大地吃惊。那时,已经二十三岁,还习惯人车杂踏、鸡鸭争道的马路概

    念。

    我不知道什么叫下水道。台风往往在黑夜来袭,海啸同时发作,海水像一锅突然打翻了

    的汤,滚滚向村落卷来。天亮时,一片汪洋,人家的锅碗瓢盆、竹凳竹床漂浮到大庙前,鱼

    塭里的鱼虾也成群结队游上了大街。过几天水退了,人们撩起裤脚清理门前的阴沟。自沟里

    挖出油黑黏腻的烂泥,烂泥里拌着死鸡死狗的尸体。整条街充斥着刺鼻的腐臭腥味。炎热的

    阳光照在开肠破肚的阴沟上,难说是自然的消毒还是加速尸体的腐化。

    我没有进过音乐厅或美术馆。唯一与“表演”有关的经验就是庙前酬神的歌仔戏。老人家

    带着凳子和扇子去广场上看戏,年轻人却在家里背书,准备永无歇止的考试;歌声从劣质的

    扩音器传来,日日夜夜像轰炸般无从躲藏。

    要不然就是在渔村唯一的电影院里,偶尔有一场歌星演唱。电影院里飘着一股尿臊,揉

    着人体酸酸的汗味,电风扇嘎嘎地响着,孩子踢着椅背,歌星大声地说笑话,卖力地唱。下

    面的群众时不时就喊,扭啊扭啊。

    游泳池?没有。你说,我们有了大海,何必要游泳池。可是,安德烈,大海不是拿来游

    泳的。你知道,我们的海岸线是军事防线,不是玩耍的地方。再说,沙滩上是一座又一座的

    垃圾山。渔村没有垃圾处理场,所以人们就把垃圾堆到空旷的海滩上去。风刮起来了,七零

    八落的东西满天飞。

    我不知道,垃圾是要科学处里的。 离渔村不远的地方有条河,我每天上学经过都闻到令人头晕的怪味,不知是什么。多年

    以后,才知道那是人们在河岸上烧废弃的电缆;那个村子,生出很多无脑的婴儿。

    我不知道什么叫环境污染生态破坏。

    我们每天穿着白衣黑裙,而上学的时间那样长,从清晨六点出门候车到晚上七八点回

    家,礼拜六都要上课,我们就等于永远穿着白衣黑裙,留着齐耳的直发。我不知道什么叫时

    尚,化妆,发型。因此也不知道什么叫消费。是的,我没有逛过百货公司。村子里只有渔民

    开的小店,玻璃柜里塞得满满的,满到你根本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小孩的袜子、学生的书

    包、老婆婆的内裤、女人的奶罩和男人的汗衫。可能还附带卖斗笠和塑料雨鞋。

    我的十八岁,安德烈,是一九六九、一九七零年的台湾。你或许大吃一惊,说,M,那

    一年,阿波罗都上了月球了,你怎么可能这样完整地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忘记一个东西,叫城乡差距,安德烈。愈是贫穷落后的国家,城乡差距愈大。我的

    经验是一个南部乡下渔村的经验,和当时的台北是很不一样的。更何况,当时的台北也是一

    个闭塞的小城啊。全台湾的人口一千四百万,国民平均所得只有二百五十八美元。台湾,还

    属于所谓“第三世界”。

    我要满十八岁了,阿波罗登上月球,美国和越南的军队侵入高棉,全美爆发激烈的反越

    战示威,我后来去留学的俄亥俄州有大学生被枪杀;德国的布朗德总理上台,到华沙屈膝下

    跪,求历史的宽赦;日本赤军连劫机到了北韩而三岛由纪夫自杀。还有,中国的文革正在一

    个恐怖的高潮。这些,我都一知半解,因为,安德烈,我们家,连电视都没有啊。即使有,也不见得会看,因为,那一年,我考大学;读书,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要满十八岁了,高速公路基隆到杨梅的一段开始动工。台独联盟在美国成立,蒋经国

    被刺,被关了近十年的雷震出狱,台南的美国新闻处被炸,我即将考上的大学爆发了 “共产

    党案”,很多学生被逮捕下狱。保钓运动在美国开始风起云涌。

    我,知道的很少。安德烈,那一年,台湾的内政部公布说,他们查扣了四百二十三万件

    出版品。

    你在描绘一个黯淡压抑的社会,一个愚昧无知的乡村,一段浪费的青春吗,M?

    不那么简单,安德烈。

    对那里头的许多人,尤其是有个性有思想的个人,譬如雷震、譬如殷海光──你以后会

    知道他们是谁,生活是抑郁的,人生是浪费的。可是整个社会,如果历史拉长来看,却是在

    抑郁中逐渐成熟,在浪费中逐渐累积能量。因为,经验过压迫的人更认识自由的脆弱,更珍

    惜自由的难得。你没发现,经过纳粹历史的德国人就比一向和平的瑞士人深沉一点吗?

    那个 “愚昧无知”的乡村对于我,是剥夺还是给予?安德烈,十八岁离开了渔村,三十年

    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这个渔村的关系。

    离开了渔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后的悠悠岁月里,我面对黑白价值的颠倒,观

    看权力的更迭,目睹帝国的瓦解、围墙的崩塌,更参与决定城邦的兴衰。当事情被颠覆、被

    渗透、被“现代化”、被 “后现代化”、被复杂或操弄到真假不辨、是非难分的地步时,我会想

    到渔村里的人:在后台把婴儿搂在怀里偷偷喂奶的歌仔戏花旦、把女儿卖到“菜店”的阿婆、隔壁那死在海上不见尸骨的渔民、老是多给一块糖的杂货店老板、骑车出去为孩子借学费而

    被火车撞死的乡下警察、每天黄昏到海滩上去看一眼大陆的老兵、笑得特别开畅却又哭得特 别伤心的阿美族女人……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存在我心理,使我清醒,彷佛是

    锚,牢牢定住我的价值。

    是的,安德烈,那“愚昧无知”的渔村,确实没有给我知识,但是给了我一种能力,悲悯

    的能力,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后面对权力的傲慢、欲望的伪装和种种时代的虚假时,虽

    然艰难却仍旧得以穿透,看见文明的核心关怀所在。你懂的,是吧?

    同时我看见自己的缺陷。十八岁时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下水道、环境保护、政府责

    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难补课。但是生活的艺术,这其中包括品味,是补不来的。音乐、美术,在我身上仍旧属于知识范围,不属于内在涵养。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个要时时提醒

    自己去保持的东西,就像一串不能遗忘的钥匙,一盆必须每天浇水的心爱植物,但是生活艺

    术,应该是一种内化的气质,像呼吸,像不自觉的举手投足。我强烈地感觉自己对生活艺术

    的笨拙;渔村的贫乏,使我有美的贫乏,而有知识没有美,犹如大海里没有热带鱼。

    而你们这一代,安德烈,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网络让你们拥有广泛的知识,社会富

    裕使你们习惯物质的追求和享受,艺术和美的熏陶、唾手可得。十八岁的你们会讨论美国入

    侵伊拉克的正义问题,你们熟悉每一种时尚品牌和汽车款式,你们可能听过莫扎特的“魔

    笛”、看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去过纽约的百老汇、欣赏过台北的“水月”也去过大英博物

    馆和梵谛冈教堂。你们生活的城市里,有自己的音乐厅、图书馆、美术馆、画廊、报纸、游

    泳池,自己的艺术节、音乐节、电影节……

    你们简直就是大海里鲜艳多姿的热带鱼啊。但是我思索的是:在你们这样的环境中成长

    ──你知道,台湾的年轻人所票选出来的羡慕效法对象大多是有钱的企业家和有权的政治人

    物,你们这一代“定锚”的价值会是什么?终极的关怀会是什么?你,和那个甘肃来的疲惫的

    少女之间,有没有一种关联?我的安德烈,你认为美丽的热带鱼游泳也要有方向吗,或者,你要挑衅地说,这是一个无谓的问题,因为热带鱼为自己而活?

    MM

    2004年5月12日

    第二章 为谁加油?

    安德烈:

    不久前,五十个中国的奥运金牌运动员今天到了香港,万人空巷,香港人为他们疯狂。

    朋友和我在电视新闻看到这样的镜头,她一面吃香蕉一面说,“龙应台,德国队比赛的时

    候,你为他们加油吗?”

    我想了想,回答不出来。德国,我住了十三年的地方,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成长的家乡,对于我是什么呢?怎么看个新闻要惹出这么不消化的问题?

    她不耐烦了,又问,“那——你为不为台湾队加油啊?”

    我又开始想,嗯,台湾队……不一定啊。要看情形,譬如说,如果台湾队是跟——尼泊

    尔或者越南或者非洲的苏丹比赛,说不定我会为后者加油呢,因为,这些国家很弱势啊。

    朋友懒得理我了,自顾自嘟哝说,“去你的世界公民,我可只为中国队加油。”

    她两个月前才离开中国。

    为什么我这么犹豫,安德烈?是什么使得我看什么金牌都兴奋不起来?电视上的人们单

    纯,热烈,奋力伸出手,在拥挤得透不过气来的人群,试图摸到运动员的手,我想的却是:

    这五十个人,在香港大选前四天,被北京“派”到香港来做宣传,为“保皇党”拉票,做政治工

    具,他们清楚吗?或说,他们在乎吗?

    你说,为台湾队加油的激情到哪儿去了?难道世界公民主义真的可以取代素朴的民族主

    义或者社群情感?我觉得凉凉的。从小到大,我们被教导以作中国人为荣,“为荣”和“为

    耻”是连在一起的。我当年流传很广的一篇文章叫做“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位有名的

    前辈写的是“丑陋的中国人”,批判的都是我们自己。然后突然,“中国人”这词变成了别人,甚至是“敌人”,而我们变成“台湾人”。然后尴尬的局面就常出现,譬如说,讲“勤俭是中国

    人的传统美德”或者“中秋和七夕蕴含中国人的美学”时,很多人句子讲一半就,嗯,卡住

    了,不知怎么讲完这个句子,因为,民进党执政以来,自称“中国人”在今天的台湾可能招来

    白眼,极端不正确。但是把句子改掉,说,“勤俭是台湾人的传统美德”或者“中秋和七夕蕴

    含台湾人的美学”,又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于是有很多句子不能说了。昨天在电视新

    闻还看见一个台湾的部长,正要赞美工程人员的认真辛劳,脱口而出“我们中国人——”简直

    要天打雷劈了,他马上中途截断,改口“我们台湾人”。他面对镜头,心一定在掌自己的嘴

    巴。

    我的“凉”来自哪?老实说,安德烈,作为这个历史坐标点上的台湾人,一种泡得过度肿

    胀的“台湾民族主义”使我反胃,反胃到疼的地步。政治人物用一只手把“台湾第一”和“爱台

    湾”掺血涂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去指控别人爱台湾爱得不够。最近有十一个院

    士和很多民间团体站出来反对军购,行政院长,也就是西方的首相,竟然说,反对军购的人

    在意识形态和国家认同上有问题。

    你或许会跳起来:用西方的词汇理解,说出这种话的就是个所谓右翼分子,怎么是这样 一种人在作台湾的首相?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安德烈,这个首相以前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首长,对文化也有点概念。但是很多人一掌大权,就走样。我其实也很困惑。权力的腐蚀力

    实在太大了。

    中国的运动员被派遣来做政治演出,台湾的选手一样,被政治人物召见,拥抱,被推出

    去竞选,被招进来亲善。你知道,一个被长年灌食某种饲料的人,见到饲料都想吐。民族主

    义的饲料——不管是中国牌还是台湾牌的,我们都被灌得撑了,被剥夺的,就是一份本来可

    以自自然然、单单纯纯的乡土之爱,纯洁而珍贵的群体归属感。它被操弄得变形了。

    但是有一个相反的东西却使我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归属:耻感。当代表我的总统跑到国

    际的舞台上,耍的却是国内的弄权政治,我特别觉得羞耻。当台湾的商人跑到贫穷的国家访

    问,把钞票抛向空中让赤脚的孩子去抢,而他在一旁哈哈大笑,我觉得羞耻。当国际新闻报

    道台湾在中国和东南亚的制造工厂如何不人道地对待工人,我觉得羞耻。

    这份羞耻,使我知道我是台湾人。

    美国出兵伊拉克那几天,我出席了一个宴会。宾客来自很多不同国家。有一个人被介绍

    时,主人随口说,“斯蒂夫是美国人。”斯蒂夫一听,深深一鞠躬,说,“对不起。”他很认真

    地说,“对不起。”没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大家仿佛都懂了。觥筹交错,一时安静下

    来。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只要见到美国队就疯狂喊加油吧。

    我们这一代人,心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不屑,太多的不赞成,对于我们的所谓国

    家,尤其是一些自称代表国家的人。

    所以,十八岁的安德烈,请你告诉我,你,为德国队加油吗?“德国”对你意味什么?你

    觉得自己是“欧洲人”,还是“德国人”?德国的历史,它的土地、风景、教堂、学校,对你的

    意义是什么?你以马丁路德、以歌德、以尼采、以贝多芬为荣吗?希特勒的耻辱是不是你的

    耻辱?你,还有你十八岁的朋友们,已经能自由地拥抱“德国”这个概念吗?或者,因为历史

    给了你们“过度肿胀的”罪感和耻感,押你们远离“德国”这个概念,反而又造成另外一种不安

    和尴尬?

    欧洲已经是深秋,森林都变金黄色了吧?我们这儿已是中秋了,海上的月光一天比一天

    亮。孩子,答应我,踢完球满头大汗时,不要直接吹风好吗?

    MM

    2004年9月8日

    第三章 逃避国家

    儿子寄给龙应台的信——让我自由吧……

    MM:

    记得两年前,我和朋友挤在法兰克福的罗马广场上——起码有五千人在那个小广场上。

    我们用力挥舞手里一支巨大的国旗,五千人在等候从韩国和日本参加世界杯足球赛回国的德

    国国家队。人们唱歌、鼓掌、有人流下眼泪。

    在那之前一个礼拜,我们守在广场上,大概也有一千多人,守在广场上一个超大屏幕

    前,看决赛。所有的人都在喊,在唱,在哭,在笑。

    好奇怪——好像突然之间,作为“德国人”是一件被容许的事。更奇怪的,你竟然还可以

    流露出你的身份和你的感情来。

    从哪说起呢?MM,你知道爸爸是挺“爱国”的——你曾经不以为然;而他的爱国,我想

    和爷爷有关。爷爷,他的父亲,在苏联战场打过仗。他的叔叔,在从列宁格勒撤退的大雪地

    失踪。所以我其实受到爸爸某个程度的影响,可以说是以德国为荣的,但是因为纳粹的历

    史,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荣”的情感不可以流露出来,是“错误”的。你记不记

    得,我小学的时候就很喜欢看各种统计指针,每次看到在什么指针上德国被列入世界前十

    名,就很高兴,甚至还包括甚么“欠债最多”前十名。好像也很光荣,反正不懂。

    所以从小,一方面在关心自己的国家,以它为荣,另一方面又要表现得很冷淡,很压

    抑,像拔河一样,有一种紧张,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说错话。觉得德国是个不错的国家这种感

    觉是没有人敢显露,大家都要藏起来的。在别的国家你常看到国旗,德国很少;国歌也很难

    听得见。我记得,MM,当你发现我们小学的开学典礼在教堂举行,你大吃一惊。意思是

    说,不是政教分离吗,怎么在学校有宗教影响?

    你有没有想过,MM,那是因为,德国人逃避“国家”这个东西,以至于宗教都显得比

    较“安全”。逃避“政”,所以“教”就凸显了。

    在这种与“国家”保持距离的文化和教育中长大,我看见它的优点:在我们这一代人身

    上,真的很少很少爱国宣传的影响;当你对“国家”抱一种不信任的时候,你比较能够冷静地

    去分析它的问题所在。

    可是最近几年,年轻人,我这一代人,对这种老是小心翼翼、老是怕做错事说错话,老

    是要保持“政治正确”的行为和思维模式,开始觉得烦了。很多年轻人开始说,我要做我自己

    想做的,说我自己想说的,让我自由吧,我受够了。

    我不是社会学家,但是我觉得,世界杯足球赛对德国的集体意识有巨大影响。譬如说,在一九五四年的世界杯比赛,德国出乎意料地赢了当时一直称霸的瑞士队。你想想一九五四

    年的德国人自信心多么低落,自我感觉多么坏,二战才结束没多久。这场比赛使德国人重新 发觉,咦,我没那么糟,我还行啊。

    这一两年来,我有个感觉,好像德国文化像浪头一样起来——我说的当然是流行音乐、时尚、电影等等通俗文化。好莱坞文化本来也笼罩一切的,但是最近,突然有好多德国电

    影,譬如“再见列宁”,还有“曼尼图的鞋子”,大大走红。一群很年轻很杰出的德国演员,突

    然出现。还有流行音乐,本来只听美国音乐的我们,也开始听起德国的创作了——

    我得走了,因为练球的时间到了。不是我自己踢,每个星期六是我当教练。你不要笑,MM,这群孩子足球员,我从他们四岁开始教,现在他们六岁了,非常可爱,教他们踢球能

    让我自己放松,忘记功课的压力和任何不愉快的事。跟他们一起使我很快乐,更何况,我觉

    得我对他们有责任呢。

    给你“偷窥”一下我和一个美国朋友昨晚的MSN交谈,你可能觉得有一点意思。路易斯跟

    我同年,在波士顿读大一。

    安德烈网上与友人的交谈

    路:昨晚,一个朋友还在跟我谈,说我们这一代好像很失落,怎么定义自己都不知道。

    二三十年代是“失落的一代”,四十年代是战争的一代,五十年代是beatniks(垮掉的一代),六十年代是嬉皮,七十年代是funkies(玩世不恭),八十年代是punk(反叛),还有嘻哈,九十年代是rap(讲唱形式的音乐),而我们是什么?

    安:我觉得自己是不可能给自己下定义的。但是我们这一代缺乏叛逆,缺乏冒险,倒是

    真的。我们大多在舒适、有教养的家庭长大,没有什么真正的痛苦,也没有真正的灾难……

    生活太安逸了,使我们找不到需要叛逆、可以冒险的东西——

    路:我们怎么看自己——还是媒体在塑造我们怎么看自己?缺叛逆、缺冒险,会不会也

    是因为主流媒体只会报道不叛逆、不冒险的主流价值?美国媒体都是大财团控制的。

    安:但是我们究竟能对什么叛逆或反抗呢?你们美国人可能有对象——你们有布什,我

    们这边不太有。

    路:可是我们得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啊。没有冲突,就找不到认同。

    安:需要认同吗?

    路:当然。

    安:为什么?

    路:因为……心理学家是这么说的。

    安:我要知道你怎么说。

    路:我觉得很重要。

    安:为什么?

    路:譬如说,我认识一个黑白混血儿,她卡在两个种族和文化之间,就很茫然。很多年

    轻人,为了要有归属感,就加入犯罪团体;即使是个犯罪团体,他也要有归属。

    安:很糟的是,这个社会常常强迫你选边。 路:对。我问你,做德国人是不是比较累?

    安:不久前我去看一场国际足球赛。德国队踢进一球,群众跳起来,又唱又喊,我听见

    他们混声唱的是,“德国人,站起来!德国人,站起来!”我吓一大跳。太陌生了。其实他们

    唱的完全是一般比赛时加油的歌,譬如柏林跟法兰克福对决的时候,你可能唱“柏林人,站

    起来!”在国际比赛,自然就变成“德国人,站起来”,可是我当下却觉得,哇,很不习惯,浑身不自在。好奇怪。

    路:你马上想到纳粹?

    安:正是。

    路:你们在学校教很多纳粹那段历史?

    安:从小学就教,教了又教。我问你,球赛散后,马路上晃过来五十个美国人,大叫大

    唱“美国第一”,“美国万岁”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路:我会想,哼,典型美国人。不过,英国人也会这样。

    安:对。如果这样晃过来的是德国人呢?

    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安:如果是五十个德国人大唱“德国第一”,“德国万岁”,会把人给吓死。

    路:明白。

    安:是什么,使你成为“美国人”?

    路:这太难答了。其实,我不喜欢美国人。

    安:那么你认同什么?

    路:我认同我的同代人。

    安:那么是什么,使你的这一代人是“美国人”?世界第一强国的年轻人,怎么理解他自

    己,还有他跟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路:我其实跟美国文化很疏离。很少同龄人关心政治。他们说他们反对布什,事实上那

    样说只是为了表现自己“酷”。反布什是流行的。年轻人每个都反,除非你是个基督徒或是好

    战主义者。

    安:你是说,年轻人不知道要跟什么价值去认同?

    路:我们在一个富强的国家,富强的意思就是,年轻人可以对政治经济国际情势一概幼

    稚无知,他反正承受得起,让别人来为他思考。美国青年的悲哀就是这个,我们对世界完全

    淡漠,只关心自己的小圈。

    安:这大概是所有富有国家的共同特征吧。

    第四章 如果你年轻却不轻狂

    MM:

    信迟了,因为我和朋友们去旅行了三个礼拜。别抱怨,儿子18岁了还愿意跟你写信你也

    应该够得意了,尤其你知道我从小就懒散。就跟你报告一下我的生活内容吧,也免得你老觉

    得不知道我怎么过日子。

    可我马上陷入两难:我们去了地中海的马尔他岛和巴塞罗纳,但我真告诉你我们干了什

    么吗?你——身为母亲——能不能理解、受不受得了欧洲18岁青年人的生活方式?能,我就

    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没错,在黄金的岁月里,我们的生活信条就是俗语所说的,“性、药、摇滚乐”。只有伪君子假道学才会否定这个哲学。德语有个说法:如果你年轻却不激进,那

    么你就是个没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却不保守,那么你就是个没脑的人。

    我接到一封读者来信。一个18岁的香港女生问我时间是怎么花的,我读什么书、想什么

    事情、朋友相聚时谈什么话题等等。我吓一跳,嘿,你难道真以为我是个深沉复杂、假里假

    气的知识分子老学究?当然,有时候我会去思考一些严肃的大问题……一个月里有五分钟

    吧,当我无聊得要死的时候(MM,你失望吗?)——好啦,我在夸张啦,但是我夸张以便

    你明白18岁是怎么回事。刚刚我才从咖啡馆回来,我们在咖啡馆里谈得最热烈的大半是身边

    的小世界、朋友之间发生的芝麻蒜皮。我们当然也辩论政治和社会议题——譬如我今晚就会

    去看《华氏9·11》,朋友们一定也会各有看法,但是我们的看法都是很肤浅的,而且,每个

    人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也就罢了。

    周一到周五每个人都忙:足球、篮球、舞蹈,每个人疯得不一样。德国学制每天下午3

    点就放学了,下午的时间各管各的。我是个足球狂:一周三个下午踢球,加上一次自己做教

    练,教7岁的小鬼踢球。每个周末又都有巡回球赛,所以我的生活里足球占了很高比例。功

    课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其他,就是跟朋友混,尤其是周末,我们不是在朋友家里就是在咖啡馆或小酒馆里喝酒

    聊天,烂醉的时候就用瓶子把酒馆砸个稀烂或者把随便什么看不顺眼的人揍个鼻青脸肿……

    怎么样,吓到你了吧?(你在倒抽一口凉气对吧——我知道你会真信呢,MM,你真的

    是小红帽,没办法!)好,有些事,是14岁到16岁的小家伙想尝试的,譬如喝酒(所以,小

    心看着你的老幺),而我们已经到一个程度,觉得酗酒而醉是难堪之至的事了。我有时候会

    喝醉,譬如在马尔他岛,相处九年的好朋友们要各奔西东了,我们就都喝醉了,但是……你

    要我提纳米比亚吗?我认识一个华文作家,在纳米比亚的酒店里喝醉了,醉得当场敲杯子唱

    歌,还要把餐厅的杯盘碗碟刀叉全部用桌巾卷起来带走……那个人你记得吗?那年我才十

    岁,可是至今难忘呢。

    我不是在为饮酒辩护,我是说,欧洲的饮酒风俗,可能和亚洲不太一样。你知道饮酒时

    的碰杯怎么来的吗?中世纪时,如果你要害死一个你恨的人,你就在他喝的啤酒里下毒。很

    多人是这样被毒死的。所以就开始流行碰杯,厚厚的啤酒杯用力一碰,啤酒花溅到别人杯 里,要死就大伙一起死。一起喝啤酒,碰杯,醉倒,表示你信任坐在你身边的人,渐渐地就

    变成社会习俗了。讲了这么长的“前言”,其实是想告诉你,MM,对于年轻人饮酒,别过度

    紧张。

    到马尔他岛是我们的毕业旅行,十个男生,十个女生,一个老师。这个岛其实蛮无聊

    的,对我们而言,重要的只是朋友的相处,而且,因为朝夕相处而得到不同角度的认识。白

    天,老师陪着我们看古迹,晚上,他就“下班”了。18岁的人,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几

    个下午,我们懒懒地围在游泳池畔,听音乐,喝啤酒,聊天。晚上就到酒馆里晃。老街很

    窄,挤满了欧洲各国的人。

    巴塞罗纳比较有意思。我们是五个人,租了一个公寓,一整个星期只要500欧元,放下

    行囊就出去逛了。那么多的广场,围绕着广场都是美丽得惊人的建筑,不论古典的或是现代

    的,都那么美,雕塑也是。每天我们都在用脚走路,细细发掘这个城市。我觉得巴塞罗纳是

    我所走过的最美的城市之一,而我走过的城市还真不少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和一个在美国认识的朋友碰面,她是委内瑞拉人,在巴塞罗纳读书。她

    就带着我们走遍了老街老巷。这就是欧洲的美好之处:往任何一个方向飞两个小时,你就进

    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在美国就不行了,飞到哪儿都千城一面。

    你呢,MM?在匮乏的年代里成长,你的青少年期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青少年期

    啊)?你的父母怎么对你?你的时代怎么看你?18岁的你,是一个人缘很好的女生?还是一

    个永远第一名的最让人讨厌的模范生?一个没人理睬的边缘人,还是最自以为是的风纪股

    长?

    安德烈

    2004年10月25日

    安德烈:

    请你告诉我,你信中所说的“性、药、摇滚乐”是现实描述还是抽象隐喻?尽速回信。

    MM

    2004年10月25日

    MM:

    能不能拜托拜托你,不要只跟我谈知识分子的大问题?生活里还有最凡俗的快

    乐:“性、药、摇滚乐”当然是一个隐喻。我想表达的是,生命有很多种乐趣,所谓“药”,可

    以是酒精,也可以是足球或者任何让你全心投入、尽情燃烧的东西。我想从弗洛伊德开始我

    们就已经知道人类是由直觉所左右的。“摇滚乐”不仅只是音乐,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品味的

    总体概念,是一种自我解放,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不可知的敢于探索, 对人与人关系的联系加深……

    安德烈

    2004年10月26日

    第五章 对玫瑰花的反抗

    安德烈:

    读你的信,感觉挺复杂。想起跟你父亲在美国初识的时候,听他谈自己的旅行。18岁的

    他,也是和一两个留着长发、穿着破牛仔裤的朋友,从德国一路hitchhike横过整个欧洲,到

    土耳其和希腊。那是欧洲的1968年,学生运动兴起、嬉皮文化焕发的时代。

    他提到在语言不通的国度里,发生车祸后的一团混乱;提到在西班牙设法勾引天主教堂

    里做弥撒的女孩;提到在一毛钱都没有的状况下,如何到希腊的农家里骗到一顿饭;提到在

    稻草堆里睡觉,看捷克的夜空里满天沉沉的星斗。

    那时我23岁,刚从台湾到美国,很震惊为什么欧洲的青年人和台湾的青年人世界那样不

    一样。他们为什么显得没有任何畏惧,背起背包就敢千里闯荡?他们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玩,懂得玩、热爱玩、拼命玩?他们的父母难道对他们没有要求,要求他们努力读书,出人头

    地;他们的学校难道对他们没有期待,期待他们回馈社会,报效国家?我们当然也玩,但是

    所谓玩,是在功课的重压之余,参加“救国团”所设计的有组织的“自强活动”。“救国团”,就

    是和东德共产党的“青年团”一样的东西,其实是爱国爱党教育的延伸机构。你懂吗?我们的

    “玩”,叫做“自强”。含意就是,透过“玩”去建立强壮的体魄、强悍的意志,目的是“救国”。

    我们的“玩”都是为了救国。

    我们的“玩”,就是一圈人围起来,唱歌、跳舞,玩大风吹或者躲蒙蒙,一起拍手或一起

    跺脚,做整齐划一的动作。幼儿园的孩子们做的游戏,大学生一样起劲地做。“群育”的概念

    藏在我们的“玩”后头,教我们从集体行动中寻找安全和快乐。

    所以主要还不是物质匮乏的问题;一个欧洲青年和一个台湾青年,当时最主要的差别在

    于前者的个人思维和后者的集体思维。脱离集体是一件可怕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更何况,我们被教导,读书求学固然是为了国家的强盛,“玩”,也同样是在达成一个集体的意志。

    然而你爸爸那一代青年,是天生的自由自在吗?他们的父母,你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不

    就在德国法西斯的集体意识里过日子的吗?也就是说,你爸爸和我所源出的背景其实是相像

    的。

    我记得一个西柏林来的青年说,“一九六八年的一代”很多人会有意识地拒绝在阳台上种

    植父母那一代人喜欢的玫瑰、牡丹、大朵杜鹃等等,反而比较愿意去种植中国的竹子,而非

    欧洲本土的竹子,就隐隐象征了对玫瑰花的反叛。“性、药、摇滚乐”是在那样一个背景下喊

    出来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的一代”,做了父母,做了教师,仍然是反权威的父母和主张松散、反对努

    力奋发的教师,我的安德烈就是在这样的教育气氛中长大。你的“懒散”,你的“拒绝追求第

    一名”哲学、你的自由宣言和对于“凡俗的快乐”的肯定,是其来有自的。如果说你父亲那一

    代的“玩”还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尝试,你们的“玩”就已经是一种自然生态了。

    我反对吗?我这“复杂深沉、假里假气”从来没学会“玩”的知识分子要对你道德劝说,教 训你说蟋蟀和工蚁的故事吗?做母亲的我要不要告诉你,在全球化的竞争中,儿子,你一定

    要追求“第一名”,否则无法立足?

    我不想这么说,安德烈。

    譬如你说你特别看重你和朋友同侪相厮守相消磨的时光。我不反对。人生,其实像一条

    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

    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的群体

    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

    的阶段,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独。你将被家庭羁绊,被责任捆绑,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

    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你往丛林深处走去,愈走愈深,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

    年龄,即使在群众的怀抱中,你都可能觉得寂寞无比。

    “少年轻狂”,安德烈,是可以的。至于“玩”,你知道吗,我觉得不懂得“玩”,是一种蛮

    严重的缺点。怎么说呢?席慕蓉阿姨“记得吗?那个又写诗又画画的蒙古公主”曾经说,如果

    一个孩子在他的生活里没接触过大自然,譬如摸过树的皮、踩过干脆的落叶,她就没办法教

    他美术。因为,他没第一手接触过美。

    中国有一个我非常欣赏的作者,叫沈从文,他的文学魅力,我觉得,来自他小时逃学,到街上看杀猪屠狗、打铁磨刀的小贩,看革命军杀人、农民头颅滚地的人生百态。在街上撒

    野给予他的成熟和智能,可能远超过课堂里的背诵。

    你小的时候,我常带你去剧场看戏,去公园里喂鸭子,在厨房里揉面团,到野地里玩泥

    巴、采野花、抓蚱蜢、放风筝,在花园里养薄荷、种黄瓜,去莱茵河骑单车远行。现在你大

    了,自己去走巴塞罗纳,看建筑,看雕塑。安德烈,我和席慕蓉的看法是一致的:上一百堂

    美学的课,不如让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教一百个钟点的建筑设计,不如让学生去

    触摸几个古老的城市;讲一百次文学写作的技巧,不如让写作者在市场里头弄脏自己的裤

    脚。玩,可以说是天地之间学问的根本。

    那么,我是否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儿子将来变成冬天的蟋蟀,一事无成?骗鬼啊?我当

    然担心。但我担心的不是你职业的贵贱、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给你

    多少自由?“性、药、摇滚乐”是少年清狂时的自由概念,一种反叛的手势;走进人生的丛林

    之后,自由却往往要看你被迫花多少时间在闪避道路上的荆棘。

    可是你18岁了,那么自己为自己负责吧。忘了说,MM18岁的时候常常逃课,每天在谈

    恋爱,没读什么书呢。而且,她以为全世界的国家都是四面环海,走不出去的。

    MM

    2004年11月01日

    第六章 一切都是小小的

    MM:

    我觉得你呀,过度紧张。记得夏天在新加坡时,有一天早上,弟弟还睡着,我一醒来你

    就挨过来跟我说话,抱怨我“不爱”你啦,玩得太多啦,念书不够认真什么什么的,记得吗?

    你自己也知道其实你自己有问题——不懂得“玩”的艺术,不懂得享受人生。就拿我们的通信

    来说吧。两个礼拜前你就开始“写了没有?”不停地问。老天,我知道今天是截稿日,那么我

    就今天坐下来写,但是我的写,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和朋友写MSN一边写信给老妈。我要我写

    的过程本身是个好玩的、愉快的过程,而不是工作压力。你呢,足足烦了我两个礼拜。

    我想这是个生活态度的问题。“人生苦短”你总听过吧?

    年轻人比你想象的,MM,要复杂得多,我觉得。

    让我用音乐来跟你说说看。譬如“狂放的”1920年代jazz和swing流行,所有的人都在跳

    Charleston。1950年代的代表作是叛逆性极强的摇滚乐而新的一代等待崛起。然后来了1960

    年代:披头士的狂热引领风潮,Flower Power,Woodstock,Hippies and babies.

    接着就越来越复杂了。1980年代分流成poppers跟rockers;Michael Jackson和Madonna的

    文化含意远远超过仅仅是一个歌手。1990年代已经有多元混合:rap,techno,boy band,pop……然后现在呢?已经是21世纪,当你看一眼德国的排行榜前10名的时候,你会很惊异

    地发现里头有德国pop,美国pop,techno,德国摇滚,美国摇滚,另类音乐,拉丁音乐和

    salsa……甚至有古典的歌曲。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对不对?哈,我们的代沟就在这里:我上面所说,没有一句我的同侪

    听不懂,而且,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他们根本不需解释。

    好,我要说的是,MM,从今天排行榜的多元和分众分歧你就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

    啊,每个人都自己走自己的路,每个人选择自己的品味,玩自己的玩法,建立自己的对和错

    的标准。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缺少“伟大”的任何特征。电视里老是有特别节目在讨论或回忆

    逝去的1980年代或1990年代,让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被“做

    过”了,这个社会不知为什么充满了对过去的怀念,对现在又充满了幻灭,往前看去似乎又

    没什么新鲜的想象。我们的时代仿佛是个没有标记的时代,连叛逆的题目都找不到。

    因此我其实并不同意你所写的,说我们是“六八年代”的“后裔”,所以特别叛逆或“清

    狂”、放荡。我觉得你不了解我们,MM。你知道吗,我们其实很少冲撞体制,搞什么叛逆。

    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设法去改变一些成规,而是,该有的规范我们就让它留在那儿,该打破的

    才去打破。而且,有什么大事能让我们去碰触,什么重要的议题让我们去反叛呢?我们能作

    决定的都只不过是些生活里的芝麻小事。你说“清狂”,我是挺“懒惰”的没错,但我很多同学

    可“勤奋向上”得很喔。很多人早就计划得好好的明年夏天毕业了之后要干什么,很多人已经

    准备是要读到博士了。老师们也越来越紧张,给我们极大的压力。从现在到明年毕业前,我

    们会每个礼拜都有考试。德国失业率如此之高,年轻人其实有点战战兢兢,几乎到了“谨小 慎微”的地步,他们几乎太知道,没有好的教育就得不到好的工作机会,人生毕竟不是一场

    没完没了的party。

    而我,有多爱玩呢?即使是旅行,够了也就够了。新鲜的地方、新奇的经验,也会让人

    疲倦。这时你就只想蜷在自己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张盘片或者和一两个好朋友坐下来喝杯

    饮料、聊聊天。MM,我不是个兽性发达的叛逆少年,所以请不要下断语“判”我。

    问我,了解我,但是不要“判”我。真的。

    安德烈

    我想狂奔一番,在学校里。我想嘶吼一番,用我的肺。我刚发现这世上没有真实世界这

    回事只有谎言迫你想法穿越——John Mayer《没这回事》青年日记

    第七章 有没有时间革命?

    安德烈:

    这世上没有真实世界这回事只有谎言迫你想法穿越。

    这歌词,很触动MM。在一个18岁的人的眼中,世界是这样的吗?

    带着困惑,我把自己18岁的日记从箱子里翻了出来。34年来,第一次翻开它,陈旧的塑

    料皮,暗绿色的,上面刻着《青年日记》四个字。纸,黄黄的,有点脆。

    蓝墨水的字迹,依然清晰,只是看起来有点陌生。1970年,穿着白衣黑裙读女校的MM

    正在日日夜夜地读书,准备夏天的大学联考。

    今天发了数学考卷。我考了46分。

    明天要复习考,我会交几张白卷?说不出是后悔还是什么,或者我其实根本无所谓?大

    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要我们为它这样盲目地付出一切?

    我能感觉苦闷,表示我还活着,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找不到自己?原来这就叫“迷失”?

    我想要嚎啕大哭,但我没有眼泪。我想要逃走,但我没有脚。我想要狂吼,但我没有声

    音。

    日子,我好像死在你阴冷的影子里。

    生存的意义是什么?生存的游戏规则是谁在定?

    我能不能“叛变”?

    这一页纸上好几行字被水渍晕染了,显然是在泪眼模糊之下写的。与这一页并排摊开的

    是日记本的彩色夹页,印着一篇励志的文章,“笃守信义”。前半段讲孔子的“民无信不

    立”——治理一个国家,万不得已时可以放弃军事,再不得已时可以放弃经济,但是人民的

    信任不能缺少。下半段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实可

    视为中国儒家哲学的宣言书,而亦表示吾民族力争上游、崇高的理想……国父提倡大亚细亚

    主义,和那些霸道的什么斯拉夫、大日耳曼及其他什么主义绝然相反,完全是道义之交,而

    不是横暴阴谋和武力侵略……

    我在想,那个时候的成人世界,有多少人“问”我、“了解”我,而不“判”我?那个时候的

    世界,有多少“真实”让我看见,有多少“谎言”我必须“穿越”?

    恐怕每一代的年轻人都比他们的父母想象的要复杂、要深刻得多。我不会“判”你,安德

    烈,我在学习“问”你,“了解”你。成年人锁在自己的惯性思维里,又掌握制定游戏规则的权

    力,所以他太容易自以为是了。“问”和“了解”都需要全新的学习,你也要对MM有点儿耐

    心。鼓励鼓励我吧。 今天菲利普放学回来,气鼓鼓的。早上他带着iPod到学校去,坐在教室外头用耳机听音

    乐,等候第一堂课的铃响。一个老师刚好经过,就把他的iPod给没收了。东西交到级主任那

    里,说要扣留两个礼拜。

    他忿忿地说:“八点不到,根本还没上课,老师都还没来,为什么不可以听?”

    “先不要生气,”我说,“你先弄清楚,学校的规定白纸黑字是怎么写的?它是说,‘上

    课’时不许,那么你有道理;但是如果规定写的是‘在学校范围内不许携带’,那你就错了,不

    是吗?”

    他马上翻出了校规,果然,条文写的是“不许在学校范围内”。好了,没戏唱了。

    他服气了,顿了一会儿,又说,“可是这样的规定没道理。”

    “可能没道理,”我说,“校规合不合理也是可以辩论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为这一件

    事花时间去辩论?”

    他摇摇头。小鬼已经知道,搞“革命”是要花时间的。他踢足球的时间都不够。

    “可是,”他想着想着,又说,“哪一条条文给他权力把我的东西扣留两周?有白纸黑字

    吗?而且常常有学生听,也没见老师‘取缔’啊。”

    没错啊,有了法律之后,还得有“施行细则”或者“奖惩办法”,才能执行。校规本子里却

    没有这些细则,执行起来就因人而异,他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而且,这个级主任很有威权性格,”他说,“他的口头禅就是,凡是我说的你们就照着

    做,别跟我问理由。我觉得他很霸道。MM,你觉得做老师的应该用这样的逻辑跟学生沟通

    吗?”

    “不该。这种思维的老师值得被挑战。”我说。

    “你知道,MM,我不是为了那个随身听,而是因为觉得他没有道理。”

    “那——”我问,“你是不是要去找他理论呢?”

    他思索片刻,说:“让我想想。这个人很固执。”

    “他会因为学生和他有矛盾而给坏的分数吗?”

    “那倒不会。一般德国老师不太会这样,他们知道打分不可以受偏见影响。”

    “你不会因为怕他而不去讨道理吧?”

    “不会。”

    “那——你希望我去和他沟通吗?”

    “那对他不太公平吧。不要,我自己会处理。”

    安德烈,你怎么处理冲突?对于自己不能苟同的人,当他偏偏是掌握你成绩的老师时,你怎么面对?从你上小学起,我就一路思考过这个难题:我希望我的孩子敢为自己的价值信

    仰去挑战权威,但是有些权威可能倒过来伤害你,所以我应该怎么教我的孩子对“威武不能

    屈”而同时又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可能吗?

    我是这么告诉15岁的菲利普的:你将来会碰到很多你不欣赏、不赞成的人,而且必须与

    他们共事。这人可能是你的上司、同事或部属,这人可能是你的市长或国家领导。你必须每

    一次都作出决定:是与他决裂、抗争,还是妥协、接受。抗争,值不值得?妥协,安不安 心?在信仰和现实之间,很困难地找出一条路来。

    你呢,安德烈?你小时候,球踢到人家院子里都不太敢去要回来,现在的你,会怎么跟

    菲利普说?

    MM

    又:我去征求菲利普的同意写这个故事,他竟然很正经地说他要抽稿费的百分之五。这

    家伙,很“资本主义”了。

    第八章 我是个百分之百的混蛋

    MM:

    我在前封信里说,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好像没什么好“反叛”的。昨天我去看了场

    电影,想法有点改变。

    这个德国片子叫做《好日子过去了》。三个年轻人,觉得社会很不公平,想继续上世纪

    70年代德国左派“赤军连”的革命精神,只不过,“赤军连”用暴力试图去实现他们的理想,这

    三个人则想用非暴力的方式。他们闯进富人的豪宅,但是不拿东西也不破坏,只是把豪宅里

    的家具全部换位,然后留下一张纸条:“好日子过去了!”他们“恐吓”富人的意思是:再多的

    钱也帮不了你们,我们进来了。

    三个人之一用自己的破车曾经撞到一个富人的奔驰车,所以欠了一笔修车赔款。有一天

    夜里,发现他们所闯入的豪宅正巧是这名奔驰车主的家,正巧他们又被这个人撞见、认出

    了。所以他们不得已只好将这人“绑走”,也就是说他们成了“绑匪”。

    躲在阿尔卑斯山的破木屋里,几个人开始交谈。他们发现这名富人竟然也曾经是个六七

    十年代的“愤怒青年”,曾经充满改造社会的理想和斗志。三个人逐渐反省,觉得他们的“绑

    架”行为其实不符合他们所立下的理念,想把人放走;而被绑者回忆起自己的“愤怒”岁月,也表示不会报警,而且债也不要讨了。

    但是富人一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却改变主意,马上报了警。警察循线追到了三人的住

    处,发现已经搬空,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些人,永远变不了。”

    电影的最后是这三个人闯进一个电视台,把频道关闭。他们认为电视是愚民最彻底的工

    具。

    这是一个关于阶级跟贫富差异、社会公义的电影。我在想,好,我和爸爸来看这个电

    影,他开着BMW745的车,我穿著一件Ralph Lauren的白衬衫,我们住的小镇,是全德国平

    均收入最高的小镇——那我不正是这电影中的“坏人”?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在饿死的边缘,我

    们开豪华的车是不是不道德?有些人做一天的工还赚不够吃的,而我只是上学,什么工都不

    必做,生活舒服得像个小王子一样,我可不可以心安理得呢?我也知道,电视在操纵、玩弄

    人的思维和价值观,但是我继续坐在那里看电视。我也知道,物质满到一个程度,就失去意

    义,但是我仍旧享受物质的满。

    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反叛”的东西了呢?这个社会是不是真的,如我前

    封信所说的,是否,没有什么不公不义值得我们去“革命”,没有什么理想和价值值得我们去

    行动呢?

    我想是有的,还是有的。

    好,那我能干什么?我想出几个可能。一个是,我可以变成一个行动者,拟定计划,上

    街去游行抗议。电影中三个革命者之一说,他完全看穿了这个虚拟的Matrix一样的社会体

    制,而他拒绝与这个虚假的Matrix共存。我觉得,我只能看得出这个虚拟的结构的一部分, 而且我还能忍受它——或许因为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问题,不愿意看见问题,问题就变得抽象。我的解决方案就是对问题视若无睹,假装看不见——如果我能把思想关掉

    更好。

    但是如果我决定把眼睛打开,看见世界的不公不义,我能怎么做呢?我活在一个民主社

    会里,说是信息开放,价值多元,电视、网络、报纸,每天都在影响我,但是当你真正想要

    知道你能做什么的时候,他们告诉你,嘿,你要自己决定,因为这是民主。

    前面当我在谈年轻人的自由的时候,我接到很多读者来信(对我来说是“很多”),他们似

    乎都有同感,这个世界没什么好“反叛”的了。但是这个电影却好像提醒了我,世界上那么多

    不公正存在,怎么可能没有“反叛”的需要?所差的只不过在于你是否愿意看见,是否愿意站

    起来,行动不行动而已。

    最后我就不得不问我自己:那么你是不是要决定“站起来”,去“行动”?

    我真的认真地想了这个问题,然后,MM,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我的自我发现,你就当

    它是“忏悔录”吧。我发现:是,我知道麦当劳为了生产牛肉大面积破坏了南美的原始森林,而他们的老板口袋里塞满了钱,但我不会因而不去吃麦当劳。我知道非洲很多孩子死于营养

    不良,但我不会因而不把吃不下的饭菜留在盘子里,让它被倒掉。换句话说,我发现我是个

    百分之百的混蛋(asshole)。

    我是一个“日子过得太好”的年轻人,狠狠打我几个耳光也不为过,但是至少,我清楚地

    看见自己的生存状态,而且至少,我并不以我的生存状态为荣。

    现在,MM,我好奇你会怎么说呢?

    安德烈

    第九章 两种道德

    安德烈:

    给你写信的此刻,南亚海啸灾难已经发生了一个星期。我到银行去捐了一笔款子。菲利

    普的化学老师,海啸时,正在泰国潜水,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孩子。我记得这个年轻的老

    师,是汉堡人,个子很高,眼睛很大。菲利普说他教学特别认真,花很多自己的时间带学生

    做课外活动。说话又特别滑稽有趣,跟学生的沟通特别好,学生觉得他很“酷”,特别服他。

    我说,菲利普,给他的家人写封信,就用你的话告诉他们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好不好?

    他面露难色,说,“我又不认识他们。”“想想看,菲利普,那个两岁的孩子会长大。再

    过五年他七岁,能认字了,读到你的信,知道他父亲曾经在香港德瑞学校教书,而他的香港

    学生很喜欢他,很服他——对这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会不会是件很重要的事?”

    菲利普点点头。

    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两种,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

    我的消极道德大部分发生在生活的一点一滴里:我知道地球资源匮乏,知道20%的富有

    国家用掉75%的全球能源,所以我不浪费。从书房走到厨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随手关掉

    书房的灯。离开厨房时,一定关掉厨房的灯。在家中房间与房间之间穿梭时,我一定不断地

    开灯、不断地关灯,不让一盏灯没有来由地亮着。你一定记得我老跟在你和弟弟的后头关灯

    吧——还一面骂你们没有“良心”?窗外若是有阳光,我会将洗好的湿衣服拿到阳台或院子里

    去晾,绝不用烘干机。若是有自然清风,我绝不用冷气。室内若开了暖气,我进出时会随手

    将门关紧。浇花的水,是院子里接下的雨水。你和菲利普小的时候,我常让你们俩用同一缸

    水洗澡,记得吗?

    我曾经喜欢吃鱼翅,但是有一天知道了鱼翅是怎么来的。他们从鲨鱼身上割下鱼鳍,然

    后就放手让鲨鱼自生自灭。鲨鱼没了“翅膀”,无法游走,巨大的身体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

    活饿死。我从此不再吃鱼翅。

    菲利普说,唉呀妈妈,那你鸡也不要吃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大量养鸡的吗?他们让鸡

    在笼子里活活被啄成一堆烂肉,你说人道吗?

    我不管。道德取舍是个人的事,不一定由逻辑来管辖。

    你一定知道一些不肖商人是怎么对付黑熊的。他们把黑熊锁在笼子里,用一条管子硬生

    生插进黑熊的胆,直接汲取胆汁。黑熊的胆汁夜以继日地滴进水管。年幼的黑熊,身上经年

    累月插着管子,就在笼子里渐渐长大,而笼子不变,笼子的铁条就深深“长”进肉里去。

    我本来就不食熊掌或喝什么胆汁、用什么中药,所以也无法用行动来抵抗人类对黑熊的

    暴虐,只好到银行里去捐一笔钱,给保护黑熊的基金会。消极的道德,碰到黑熊的例子,就

    往“积极”道德小小迈进了一步。

    你穿着名牌衣服,安德烈,你知道我却对昂贵的名牌服饰毫无兴趣。你想过为什么吗?

    去年夏天我去爬黄山。山很陡,全是石阶,远望像天梯,直直架到云里。我们走得气都 喘不过来,但是一路上络绎不绝有那驮着重物的挑夫,一根扁担,挑着山顶饭店所需要的粮

    食和饮料。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晶亮的少年,放下扁担休息时,我问他挑的什么?一边是水

    泥,一边是食品,旅客要消费的咖啡可乐等等。他早晨四点出门,骑一小时车赶到入山口,开始他一天苦力的脚程。一路往上,路太陡,所以每走十步就要停下喘息。翻过一重又一重

    的高山,黄昏时爬到山顶,放下扁担,往回走,回到家已是夜深。第二天四时起床。如果感

    冒一下或者滑了一跤,他一天的工资就没着落了。

    他的肩膀被扁担压出两道深沟;那已不是人的肩膀。

    挑的东西有多重?

    90公斤。他笑笑。

    一天挣多少钱?

    30块。

    安德烈,你知道30块钱是三欧元都不到的,可能不够你买三球冰淇淋。

    到了山顶旅馆,我发现,一杯咖啡是20元。

    我不太敢喝那咖啡。但是不喝,那个大眼的少年是不是更困难呢?

    这些思虑、这些人在我心中,安德烈,使我对于享受和物质,总带着几分怀疑的距离。

    那天和菲利普到九龙吃饭,在街角突然听见菲利普说,“快看!”他指的是这样一个镜

    头:前景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弯身在一个大垃圾桶里找东西,她的整个上半身埋在垃圾

    桶里;刚好一辆Rolls Royce开过来,成为背景。菲利普来不及取出相机,豪华车就开走

    了,老妇人抬起头来,她有一只眼是瞎的。

    香港是全世界先进社会中贫富不均出名的地方。我很喜欢香港,但是它的贫富差距像一

    根刺,插在我看它的眼睛里,令我难受。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给那个瞎了一只眼的

    老妈妈任何东西,因为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我写文章,希望人们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合理的社会结构。我演讲,鼓励年轻人把追求公

    平正义作为改造社会的首要任务。我在自己的生活里拒绝奢华,崇尚简单,以便于“对得

    起”那千千万万被迫处于贫穷的人,但是我不会加入什么扶贫机构,或者为此而去竞选市长

    或总统,因为,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觉你的不安,你其实在为自己的舒适而不安。我很高兴你能

    看见自己的处境,也欢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记得你七岁时,我们在北京过夏天。蝈蝈

    被放进小小的竹笼里出售,人们喜欢它悠悠的声音,好像在歌咏一种天长地久的岁月。我给

    你和菲利普一人买了一个,挂在脖子里,然后三个人骑车在满城的蝉鸣声中逛北京的胡同。

    到了一片草坪,你却突然下车,然后要把竹笼里的蝈蝈放走,同时坚持菲利普的也要释放。

    三岁的菲利普紧抱着蝈蝈怎么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放吧,蝈蝈是喜欢自由

    的,不要把它关起来,太可怜……

    我想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你的性格特质。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的,也有七岁的孩

    子会把蜻蜓撕成两半或者把猫的尾巴打死结。你主动把蝈蝈放走,而且试着说服弟弟也放,就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一个积极的道德行为。

    所以,能不能说,道德的行使消极或积极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层面进行消极的道德 ——不浪费、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选择积极。譬如对于一个说谎的政府的批判,对于

    一个愚蠢的决策的抗议,对于权力诱惑的不妥协,对于群众压力的不退让……都是道德的积

    极行使。是不是真有效,当然是另一回事。

    事实上,在民主体制里,这种决定人们时时在做,只是你没用这个角度去看它。譬如

    说,你思考投票给哪一个党派时,对于贫穷的道德判断就浮现了。哪一个党的经济政策比较

    关注穷人的处境,哪一个党在捍卫有钱阶级的利益?你投下的票,同时是一种你对于贫富不

    均的态度的呈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社会福利占了欧陆国家GDP的45%,而美国却只有

    30%?这和他们对贫穷的价值认知有关。60%的欧洲人认为贫穷是环境所迫的,却只有29%

    的美国人这样看。只有24%的欧洲人同意贫穷是个人懒惰所造成的,却有60%的美国人认同

    这种观点。比较多的人认为贫穷是咎有应得,或者比较多的人认为贫穷是社会责任,就决定

    了这个群体的制度。

    海啸的悲惨震动了世界,国家在比赛谁的捐款多,背后还藏着不同的目的。真正的道德

    态度,其实流露在平常时。我看见2003年各国外援的排名(以外援金额占该国GNP比例计

    算):

    1 挪威0.92

    2 丹麦0.84

    3 荷兰0.81

    4 卢森堡 0.8

    5 瑞典0.7

    6 比利时 0.61

    7 爱尔兰 0.41

    8 法国0.41

    9 瑞士0.38

    10 英国0.34

    11 芬兰0.34

    12 德国0.28

    13 加拿大 0.26

    14 西班牙 0.25

    15 澳洲0.25

    16 纽西兰 0.23

    17 葡萄牙 0.21

    18 希腊0.21

    19 日本0.2

    20 奥地利 0.2

    21 意大利 0.16 22 美国0.14

    你看,22个对外援助最多的国家里,17个是欧洲国家。前12名全部是欧洲国家。为什

    么?难道不就因为,这些国家里头的人,对于社会公义,对于“人饥己饥”的责任,对于道

    德,有一个共同的认识?这些国家里的人民,准许,或说要求,他们的政府把大量的钱,花

    在离他们很遥远但是贫病交迫的人们身上。他们不一定直接去捐款或把一个孤儿带到家中来

    抚养,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已经在进行一种消极的道德行为了。你说不是吗?

    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个“混蛋”,安德烈,只是你还没有找到你可以具体着力的点。但你才

    19岁,那个时间会来到,当你必须决定自己行不行动,如何行动,那个时刻会来到。而且我

    相信,那个时候,你会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做不到什么。

    我不觉得Ralph Lauren的衣服有什么了不起,你觉得呢?

    MM

    第十章 烦恼十九

    反叛的代价

    MM,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坐下来给你写信,但是我有心事。过去两个礼拜,蛮惨的,生

    活里问题很多。每一个问题,好像都在考验我性格里不同的一个部分。每一个问题性质不一

    样,所以就需要不同的面对方式,也需要调动我性格里某一种品质,这个品质,我或者有,或者没有,还要开掘才会出现。有些问题需要的是勇气,有些,需要智慧,反正烦恼多多。

    其实也都不是什么真正严重的事,但是你知道,给生活“加料”的通常都是些芝麻小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有时候,你已经有麻烦了,偏偏还要打破一个玻璃瓶或者吃早点时把

    牛奶泼得一身,你只好觉得,太倒霉了。

    大的问题,譬如三月就要毕业考啦,大学入学啦,或者是将来的工作,这些暂且不提,最近出了两个状况,让我很心烦。

    第一个,上封信你问我,碰到一个你不赞成的人,而他偏偏掌权,譬如说他是决定你成

    绩的老师,这种矛盾我怎么处理?现在就发生了。我跟你说过我不欣赏英文老师,因为我觉

    得他程度不够。我们这一班有一半人都到美国去做过交换学生,我也在美国读过一年,所以

    我们的英文水准比一般没去留学的德国学生要高很多,而他好像完全不理会这种差异,还是

    照他一贯的方法教学,就是要我们听写,或者让我们读一堆无聊的文章。从他那里,我简直

    学不到任何东西。我甚至觉得从美国回来以后,我的英文就停止进步了。最让我生气的是,我发现他对英文的文学作品根本没有解析的能力,常常不知所云。英文课就变成我们最不需

    要动任何脑筋的课。

    我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要“反叛”的。我在他的课上睡觉,而且拒绝交作业。讨论文学作品

    的时候,我提出他完全无法招架的问题。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竟然说我在“嗑药”!他去跟我的导师说,我上课没精打采,而

    且不做作业,一定是因为“嗑”。导师就来找我谈话。连同学都以为是真的了。

    MM,你说我“反叛权威”对还是不对?现在,我得到什么?他很快就要退休,而我,得

    到一个烂分数,外送一个被破坏的名誉。

    我不是不知道反抗权威会有后果,也想过是否闭嘴做他的乖学生,但是最后,我还是用

    消极“罢课”去抵制他,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无知的人假装有知识,还要来对你指指点点。我的

    理性毕竟败给了我的情绪。而现在,他给我这么多麻烦,我的好胜心又被挑起,我想:嘿,我就做给你看,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英文成绩扳回来。这样,他是不是会开始理解我反

    对他是因为他教学太烂?

    这第二个“麻烦”嘛,你大概已经等了19年,等我来告诉你——没错,女孩子。

    两年前,当我很多好朋友都在谈恋爱的时候,我对女生一点没兴趣。不是我晚熟,而

    是,我有太多其他的兴趣,譬如足球,而且,我确实不太容易“坠入情网”。但是自从在美国

    有了一个女朋友以后(哈,没告诉过你——你就当我忘了说吧?),我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坠

    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失恋。有时候我在想,怎么老是被人甩了,搞不好我有问题?(开玩

    笑的。老妈别紧张。)

    上个礼拜,我又失恋了。寒假里,她遇见了一个荷兰男孩,就跟他好了。老天,这个家

    伙连德语都说不好,他们得用半生不熟的英语沟通。

    我很难受,当然我的自尊被伤害了,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没关系,你们本来就不很

    配。更何况,我爱的其实是另一个女孩,她只不过是一个假想的替身。我觉得,我恐怕是一

    个在感情上不太会“放下”的人(你也是,MM)。现在的麻烦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其实并不清楚我对她的感情,她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受伤的我很想跟她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但是这对她好像不公平,因为,她并没有说爱过我啊。所以,我应该照顾到她的

    情感,假装若无其事继续我们的“友谊”,还是只管我自己“疗伤”,跟她断掉?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与我跟英文老师的冲突看起来没有关联,其实性质是一样的:我

    应该诚实地袒露自己的感情,还是隐藏它?对英文老师这个权威,我似乎应该避免坦诚而接

    受他的权威,因为表露我对他的不满,我会受伤。对这个女孩,我又似乎应该坦诚,否则我

    们的“友谊”就被放在一个紧绷的钢丝索上,让谎言和虚假充斥。

    面对第一个难题,我需要智能。面对第二个难题,我需要勇气,然而,我觉得我两个都

    不够。

    你当然会说,唉呀,你需要平衡,既要体贴到别人的感受,又要照顾到自己的立场。可

    是,多难啊。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有那么多人要“应付”——不,事实上,是在接下来

    的“一生”中,我有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要“应付”,我觉得自己很笨拙。尤其是碰到感情的时

    候。

    我这些“倾诉”,会不会让你觉得,像是好莱坞的巨星们在抱怨钱太多、太有名所以生活

    很“惨”?可是,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决定了……

    .

    安德烈

    第十一章 阳光照亮你的路

    暴虎冯河,还是谋定而动?

    安德烈:

    如果有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弹弓,站在高处对着你。你要反击,是站在那低处呢,还是先

    站到高处再说?

    你会说,不对,MM,照你这个逻辑,人民也不要抵抗暴政了,因为极权统治的特征就

    是,政府占据制高点,人民在低处,在“弹弓”下讨生活,他们永远不可能抢到高处。而且,跟极权合作的人,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在“迂回作战”,想办法站到高处去,再为人

    民说话。在民主体制里,也有人选择跟着腐败的权力走,还振振有词地说,进入体制,站到

    高处,可以影响当权者,造福社会。可是还没造福社会,个人已经先享尽了权力的好处。

    你的反驳我将无法响应。安德烈,这个世界里,见风转舵的投机者绝对是大多数。所以

    你说的“勇气”和“智能”,永远是稀有的品质。更何况,“暴虎冯河”的勇气和“谋定而后动”的

    勇气,有时候很难辨别。投机和智能,看起来也很貌似。真假勇气和智能的细微差别,在

    《左传》(记录了公元前722年到前468年的中国历史)和《战国策》(记录了公元前460年到前

    220年的中国历史)里很多,希望有一天你能读到。我同时发现,柏拉图所记录的苏格拉底的

    思辨,和《左传》的风格很像。苏格拉底的朋友克瑞多到监狱去试图说服他逃狱时,苏格拉

    底却和他进行了一场道德辩论:

    苏:……是否应坚信,不管多数人怎么想,不管后果如何,不正义就是不正义?

    克:是。

    苏:所以我们不能做不义之事?

    克:不能。

    苏:也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以暴治暴?

    克:不能。

    苏:……也就是说,不管别人怎么伤害了我们,我们都不能报复,从而去伤害别人。但

    是克瑞多,你要仔细想想,因为这种想法从来就不是多数人的想法。信不信服这种想法的人

    分歧严重,彼此完全无法沟通。

    自己和“多数人”格格不入时,是坚持还是妥协?个人被权力打击时,是反抗还是接受?

    为何接受又为何反抗?如何接受又如何反抗?苏格拉底依靠的是一个理性的逻辑。《左传》

    里也常有理性和权力的两种逻辑的冲突。

    所以,安德烈,你不是惟一一个必须思考怎么去“应付”那极为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少年;

    人际关系,其实往往是一种权力关系,从老子、孔子到苏格拉底都曾经思索这个问题。你的 英文老师对你所造成的难题,只是一个小小的训练吧,譬如说,在你决定上课睡觉、不写作

    业之前,你是否思考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是否思考过,用什么语言才能够和他沟

    通?又或者,什么形式的“反叛”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收获或者灾难?你是“谋定而后动”还

    是“暴虎冯河”?你想要达到什么?你的逻辑是什么?

    两星期前,我买了两颗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颗放在玻璃窗边,一颗放在餐桌上,都

    用清水供着。窗边那颗还像一盆青葱,桌上的那颗,由于屋内稍暖,却已经开出了香气迷迷

    的花朵。

    每一次痛苦都很真实

    你愿意和我谈感情的事,我觉得“受宠若惊”。是的,我等了19年,等你告诉我:MM,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谈“爱情”,是你13岁那一年:

    1998920,午夜手记

    安德烈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舞会,刚刚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车里,觉得他仿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慢慢儿地,得知今晚班上的几个女孩子也在。

    “那——音乐很吵了?”

    “不吵,”他说,“是那种静静的音乐。”

    “喔……”我思索,“那么是跳慢舞了?”

    “对。”

    又开了一段夜路。这段路上,两旁全是麦田,麦田边满满是野生的罂粟花,在苹果树

    下,开得火红。我开得很慢,秋夜的空气里,流荡着酸酸的苹果香。

    半晌不说话的人突然说:“马力爱上我们班一个女生,今天晚上他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和她跳舞的时候说的。”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认真地说:“妈

    妈,你难道不知道吗?爱的时候,不说也看得出来。”

    “喔……”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是故作镇定。到家门口,我熄了车灯。在黑暗中,我

    们都坐着,不动。然后我说,“安,你也爱上了什么人吗?”

    他摇头。

    “如果发生了,你——会告诉我吗?”

    他说:“会吧……”声音很轻,“大概会吧。”

    今晚,我想,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秋夜,13岁的男孩心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许不太

    明白。一种飘忽的情愫?一点秘密的、忽然袭来的捉摸不定的甜美的感觉?

    平常竭尽所能拖延上床的他,早早和我说了晚安,关了房门。

    你记得那个晚上吗,安德烈?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的烦恼是“好莱坞明星”的“无病呻吟”。事实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

    天都在一种牵挂的情绪中。你说,使人生平添烦恼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事,你把失恋和打翻

    牛奶弄湿了衣服相提并论,安德烈,你自我嘲讽的本领令我惊异,但是,不要假装“酷”吧。

    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爱情受到挫折都是很“伤”的事,更何况是一个19岁的人。如果

    你容许我坦诚的话,我觉得你此刻一定在一个极端苦恼,或说“痛苦”的情绪里。而毕业大考

    就在眼前。我牵挂,因为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的德国少年是否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和你一样,在法兰

    克福成长,他的故居我也带你去过。23岁的歌德爱上了一个已经订婚的少女,带给他极深的

    痛苦。痛苦转化为文字艺术,他的痛苦得到升华,可是很多其他的年轻人,紧紧抱着他的

    书,穿上“维特式”的衣服,纷纷去自杀了。安德烈,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

    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对我们自己,每一次

    痛苦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很重大,很痛。

    粉红色的蝴蝶结

    歌德这样描写少年维特: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V on

    Himmel fordert er die schoensten SterneUnd von der Erde jede hoechste

    Lust);19岁,我觉得,正是天上星辰和地上欲望交织、甜美和痛苦混乱重叠的时候。你的手

    足无措,亲爱的,我们都经验过。

    所以,我要告诉你什么呢?

    歌德在维兹拉小城第一次见到夏绿蒂,一个清纯静美的女孩,一身飘飘的白衣白裙,胸

    前别着绯红色的蝴蝶结,令他倾倒。为了取悦于夏绿蒂,他驾马车走了十公里的路,去给夏

    绿蒂生病的女友送一个橘子。爱而不能爱,或者爱而得不到爱,少年歌德的痛苦,你现在是

    否更有体会了呢?可是我想说的是,传说40年后,文名满天下的歌德在魏玛见到了夏绿蒂,她已经变成一个身材粗壮而形容憔悴的老妇。而在此之前,歌德不断地恋爱,不断地失恋,不断地创作。23岁初恋时那当下的痛苦,若把人生的镜头拉长来看,就不那么绝对了。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将来终身的伴侣之前,你恐怕要恋爱10次,受伤20次?

    所以每一次的受伤,都是人生的必修课?受一次伤,就在人生的课表上打一个勾,面对下一

    堂课。歌德所做的,大概除了打勾之外,还坐下来写心得报告——所有的作品,难道不是他

    人生的作业?从少年期的“维特的烦恼”到老年期的《浮士德》,安德烈,你有没有想过,都

    是他痛苦的沉思,沉思的倾诉?

    你是否应该跟这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坦白或者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大概不必告诉你,想必

    你亦不期待我告诉你。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自己的“心得报告”,那就是,人生像条大河,可能风景清丽,更可能惊涛骇浪。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

    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她本身不是

    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可是,我不能不意识到,我的任何话,一定都是废话。因为,清纯静美,白衣白裙别上

    一朵粉红的蝴蝶结——谁抵挡得住“美”的袭击?对美的迷恋可以打败任何智者自以为是的心

    得报告。我只能让你,看着你,跌倒,只能希望你会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希望阳光照过

    来,照亮你藏着忧伤的心,照亮你眼前看不见尽头的路。

    MM

    第十二章 让豪宅里起战争

    MM:

    这个月实在没什么值得谈的,每天都在准备毕业会考,虽然足球还是照踢。也因为每天

    都在拼命读书,所以礼拜五发生的事情就更稀奇了。那天中午,整个十到十三年级的班都被

    叫到会议厅去集合。我到了会议厅,看见校长已经拿着麦克风站在前面。我们都很惊讶,一

    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才会有这样的阵仗。你也知道,德国学校一般是没有集会

    的,什么朝会、周会、升旗降旗、开学或结业什么的,都没有。

    大家坐定了以后,校长就开始解释:我们高中部的一个学生会干部──就叫他约翰吧──

    被几个陌生人围殴受伤,我们学校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呼吁所有的同学团结一致,谴责暴力,并且给被打伤的同学精神支持。

    好了,大家都很震动啊。但是紧接着“流言”就开始了,而且“流言”还得到证实:打约翰

    的是本校学生,但所谓“围殴”,其实是一小撮人围着他理论,打了他一个耳光,只是这样。

    学校召集我们,想培养一个团结互爱的气氛,但是真相一出来,很多人,包括我,都觉

    得超级反感。搞什么呀,我们是毕业班的学生,正在上一堂重点课,中断讲课,就为一个学

    生被人打了一个巴掌?

    MM可能会觉得,嘿,安德烈,你怎么这么不讲道义,缺同情心,你应该支持那个被打

    的学生啊。

    我只能告诉你,MM,我在这所中学九年了,这件事在我和我的朋友心目中,是个笑

    话。克伦堡中学是一个典型的富裕的郊区中学,平常安安静静的,但是我也不是没见过学生

    拿着小刀追赶,也不是没见过学生抓着棒球棒打混架,学校当局也知道,但是从来没管过。

    怎么这一回,突然这么“积极”啊?

    看我能不能跟你说清楚。德国中学分成三类,你知道的,“主干中学”(五年级到九年

    级),是最基本的国民基础教育,学生毕业之后通常只能开卡车、收垃圾、做码头工人等

    等,甚至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实业中学”(五年级到十年级),主要是职业教育,培养各种

    工匠技师,从面包师、木匠锁匠到办公室小职员,都是这里出来的;然后是Gymnasium“完全

    中学”(五年级到十三年级),等于是大学的先修班,培养将来的学术菁英。我们的学校是

    一种综合中学,三类都在一个校园里。

    我所看见的打架,基本上都发生在“主干中学”的班里,这些学生很多来自低薪家庭,多

    半是新移民──来自阿富汗、伊朗、土耳其的穆斯林。移民有很多适应的困难,所以很多学

    生也来自问题家庭。好,你现在明白我的反感了吧?为什么那些学生拿刀子追杀的时候,你

    不在乎,“完全中学”的学生被打了一个耳光,你就突然这么紧张,这么郑重?

    年轻人起冲突是常有的事,但我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正经八百告到学校去。我不敢说

    我懂“江湖”,但是我相信我知道怎么跟“那些人”打交道,甚至交朋友。“那些人”并不都是流

    氓。事实上,穆斯林是不喝酒,不嗑药的。他们只是跟中产阶级德国人有很不一样的价值 观,尤其是对于什么叫“尊敬”或者“荣誉”。他们可能表现出比较强的攻击性,但主要的问题

    在于,他们有不同的价值认同。

    我认识这个被打的约翰,家里很有钱,是那种很幼稚、胆小怕事的人,观念完全是有钱

    的中产阶级极端保守的价值观。我的意思是说,他就是那种绝不会晚上溜出去会朋友,而且

    动不动就“我妈妈说”的年轻人,活在一个“白面包”世界里,根本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是怎么回

    事。

    但是后来的发展才真叫我火大。学校网页上有个学生论坛,很多同学上网讨论这个“约

    翰事件”。有一个“安妮”女生这样写:

    我们学校越来越沉沦,越低级了,变成一个暴徒、无产阶级、白疑横行的地方。如果再

    这样下去,我认为我们学校将来收学生时,应该要先看学生的家庭背景和社会阶级,再决定

    他够不够资格进来。我真的无法以学校为荣了,“那种”学生越来越多…

    太荒谬了,MM,我并不赞成暴力行为,我承认绝大部分的打架都发生在“主干中学”,我也承认大部分的“主干中学”学生来自所谓“下层社会”而“下层社会”问题真的很多,但是我

    无法接受学校把这些学生拿来做问题的scapegoat,代罪羔羊。我更没法忍受这种典型的私立

    学校菁英思维,势利,傲慢,自以为高人一等,以为自己“出身”好,国家就是他的。

    你知道我怎么回应那个“安妮”吗?只写了一句话:

    “让木屋里有和平,让豪宅里起战争!”

    安德烈

    第十三章 向左走,向右走

    地平线有多远

    安德烈:

    台湾式新闻

    很久没回台北了。昨天回来,就专心地看了一个多小时电视新闻。那一个多小时之中,四、五个新闻频道转来转去播报的都是一样的新闻内容,我综合给你听:

    天气很冷,从来不下雪的地方也下雪了。人们成群结队地上山去看雪。但是因为不熟悉

    雪所以衣服穿得太薄,于是山村里的小诊所就挤满了感冒的病患。有四十六个人因为天冷而

    病发死亡。

    半夜里地震,强度五点九。(是,确实摇得厉害,我被摇醒了,在黑暗中,在棉被里,等候,然后再睡)。电视报导得很长,镜头有:一,超市里的东西掉下来了。二,狗啊、鹿

    啊,牛啊,老鼠啊,都有预感似的好像很不安。三,有人有特异功能,预测了地震会来,但

    是预测日期错了。四,医院里护士被地震吓得哭了。五,有人抱着棉被逃出房子,带着肥猪

    扑满。

    有个小偷在偷东西,刚好碰上地震,摔了下来,被逮个正着。小偷偷不到东西是“歹

    运”象徵,所以他手里还抓着一条女人的内裤。

    天气冷,人们洗热水澡,七个人被一氧化碳毒死了。镜头:尸体被抬出来。

    宾馆里发现两具尸体。

    一辆汽车冲进菜市场,撞伤了十来个人。

    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被她的祖母放在猪圈里养了两年。

    一个立法委员结婚,几个政治人物去吃饭,他们坐在哪一个位置,有没有和彼此讲话。

    街上有游行示威,反对中共制订“反分裂法”。镜头:老人晕倒,小孩啼哭,绑了蝴蝶结

    的可爱小狗儿们扑来扑去。

    媒体采访北京的两会,记者们跑步进入会场,摔倒了。

    灯节的灯熄了。

    好了,这就是二零零五年三月六日台湾的新闻内容。北京的两会气氛究竟怎么样?香港

    的特首下台、政制改变的事有何发展?国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件也没听见。只好上

    网,然后才知道:

    叙利亚提议要逐步从黎巴嫩撤兵,伊朗声言要继续发展核武,好不容易被抢救释放却又

    被美军枪击的义大利女记者认为美军是蓄意射杀,联合国发表新的报告,估计二零二五年非

    洲可能有八千九百万艾滋病患者,北刚果的部落屠杀进行中,莫尔多瓦今天国会大选,但是 反对派指控现任总统垄断媒体,做“置入性行销”,而且用警察对付反对党,是最独裁的民

    主……

    有一个消息,使我眼睛一亮:南美洲的乌拉圭新总统华兹奎兹宣誓就职。

    这有什么稀奇,你说?

    左眼看世界

    是蛮稀奇的,安德烈。这个新总统是个社会主义者。在乌拉圭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左

    派当政。而主持宣誓的国会议长,穆吉卡,在六十年代竟是Tupamaro游击队反抗运动的创始

    人。为了消灭他的游击队,一九七二年乌拉圭开始让军人掌政,固然消灭了游击队,也为乌

    拉圭带来十三年的军事独裁,被杀害被凌虐或失踪的人不计其数。穆吉卡也是曾在监狱里被

    凌虐的反叛份子。

    我读到这类的消息,感触是比较深的,安德烈。你是否看见两个现象:在乌拉圭,恐怖

    的军事独裁结束二十年后,革命家和叛乱者变成了执政者。在本来属于苏联集团的莫尔多

    瓦,一党专政走向了民主选举。时代,似乎真是进步了,不是吗?

    可是你发现,莫尔多瓦的掌权者事实上仍是共产党,只不过,这个共产党是透过民主的

    选举形式产生出来的。在形式的后面,有媒体的操弄、权力的恐吓、资源的独占垄断,一切

    以民主合法的“形式”进行。至于乌拉圭,革命家、改革家、理想主义者一旦掌权,会变出什

    么面目?从台湾的经验来说,我没有信心。在台湾看到太多堕落的英雄、虚假的民主斗士、轻易让权力腐蚀人格破产的改革者和革命家。中共的历史就更不堪了。

    华兹奎兹是个左派──你说“左”是什么意思?

    法国对人类社会的贡献实在不小。法国大革命不只给了欧洲革命的营养,也给了我

    们“左”和“右”的概念。你们初中课程里就有政治学,一定知道这“左”和“右”的语词来源。法

    国在大革命期间的国会里,支持王权和贵族的人坐在右边,主张改革的坐在左边。调皮的法

    国人随便坐坐,就影响了全世界到今天。好玩的是,当初坐在左边的法国人,事实上大多是

    资产阶级,反对的是王权和贵族,支持的是资本主义和自由贸易,正是今天的某些“左”派所

    视为毒蛇猛兽的东西。

    柏林有个新的左派杂志在今年二月出版了,杂志就叫“反柏林”──我刚把网页传给华飞

    看。我想象,如果在北京出个杂志叫“反北京”或“反中国”?可能有人要被逮捕。那么在台北

    出个杂志叫“反台湾”?在香港出版“反香港”?可能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反柏林”杂志和许多

    左派刊物一样,对许多议题进行大批判,号召读者各地串连,参与示威:三月十九日,请大

    家到布鲁塞尔聚集示威游行,欧盟高峰会议在那里举行;五月八日是欧战结束六十周年,请

    大家到柏林聚集,反制右派份子的游行;七月,请大家赶到苏格兰,八个工业国高峰会议将

    在那里举行……

    左派号召群众在五月八日到柏林去纪念欧战结束六十年,有几条蛮动人的标语:

    苏联抵抗纳粹的战线有两千公里长,牺牲了两千万人的生命──我们感谢苏联红军的英

    勇。

    我们感谢所有的地下抵抗者。

    我们哀悼所有法西斯和战争的被害者。

    我们要求所有被纳粹强徵的劳工得到赔偿。

    这其实不再是“左派”理念,它已经成为德国的主流观点。在日本,对比就很尖锐了。也

    是“终战”六十周年,曾经被日本侵略的亚洲国家,连一个道歉都还没得到。日本明显地缺乏

    一只看世界的“左眼”。

    可是在今天的中国,你知道吗?我们说的“左”,在他们是“右”,他们说“右”,其实接近

    我们的“左”;应该是最“左”的共产主义,今天最“右”,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所以跟中国

    人说话,你要特别注意语汇的“鱼目混珠”。

    华飞看完了“反柏林”,长长的腿晃过来说,“哇,受不了!这么左的杂志。”我就问

    他,“那你是什么?”他说,“中间。因为极左跟极右,像站在一个圆圈上,看起来像是往两

    个相反方向走,事实上,最后会碰头。一样恐怖嘛。”

    我很惊奇地看着这小鬼。

    理想主义之不可靠

    你对“安妮”的阶级意识和菁英思维反感,大概有资格被归到“左”的光谱里去。我随便在

    辞典里找出一条对“左”的定义,就是:主张平等,强调社会公义,譬如工人权益或者工会权

    利;比较关切穷人和弱势的处境,反对民族主义,反对阶级和威权,与传统文化保持距离,对特权和资产阶级充满怀疑。“左”派倾向用“进步”来描绘自己。

    如果在一条直线上,你一定要我“选边站”──站在中间“偏左”还是“偏右”的位置,我万不

    得已会选择“左”。说“万不得已”是因为,老天,如果说我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二十世纪教了我

    任何东西的话,那就是:不要无条件地相信理想主义者,除非他们已经经过了权力的测试。

    一个有了权力而不腐化的理想主义者,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曾经过权力测试而自我信

    心满满、道德姿态高昂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不可靠的。从毛泽东到眼前台湾政坛上的得意混

    混,哎,太多了。

    我曾经跟德国有名的女性主义作家爱丽斯.许华泽谈到这个题目,我说,台湾那么

    多“得意混混”,是因为我们的民主太年轻,还在幼稚阶段。她大大不同意,说,德国的民主

    有五十年了,不算幼稚了,但是“混混”更多,包括现任总理施若德。

    好啦,最最亲爱的,我究竟想跟你说什么呢?

    我实在以你有正义感和是非的判断力为荣耀,但是我也愿你看清理想主义的本质──它

    是珍贵的,可也是脆弱的,容易腐蚀腐败的。很多人的正义感、同情心、改革热情或革命冲

    动往往来自一种浪漫情怀,但是浪漫情怀从来就不是冷酷现实的对手,往往只是蒙上了一层

    轻雾的假的美丽和朦胧。我自然希望你的理想主义比浪漫情怀要深刻些。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更不知十九岁的你会怎么看待我说的话,但是我想念你,孩子,在这个台北的清晨三点,我的窗外一片含情脉脉的灯火,在寒夜里细微地闪烁。然而

    母亲想念成长的孩子,总是单向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孩子奔向他人生的愿景,眼睛热切望着

    前方,母亲只能在后头张望他越来越小的背影,揣摩,那地平线有多远,有多长,怎么一下 子,就看不见了。

    你的MM

    第十四章 秘密的、私己的美学

    MM:

    音乐,已经成为我呼吸的一部分。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计算机打开,让里面的音乐流出。在音乐声里穿好衣服。吃

    早点,打开厨房的收音机。走路上下学的一路上,我的MP3音乐跟着我走。我可以一整天留

    在房间里整理我的音乐存盘,同时听几首不同的曲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音乐里流

    连。不管在厨房、在浴室、在书房,任何时候,我活在音乐里。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小时候,从来没喜欢过你和爸爸听的古典音乐,更不喜欢你有时候放的欧洲歌曲,法国的《香颂》或者德国的民歌对我,都是俗气的

    Kitsch。记得有一两次你和朋友们放了1960年代的摇滚乐,甚至在客厅里跳舞。但是,我发

    现你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听”音乐。

    不过你们还是影响了我对“歌曲”的喜爱。我喜欢旋律优美的音乐,崇拜爵士乐。十几岁

    的时候,曾经对Hip-hop“嘻哈”音乐的狂热,随之深入了美国的黑人文化。听“嘻哈”的时候,我一般不听大家都在听的热门歌曲,而是寻找一般人不知道的冷门曲子。一旦发现一首有意

    思的曲子,而且是朋友里没人听说过的,那真是如获至宝。拿这曲子和同样兴趣的朋友共

    享,大伙一起听,然后会有无穷无尽的讨论,讨论歌词里最深刻的隐喻和最奇怪的思想观

    念,那真是不可言传的独特经验——我不能跟你解释,因为那种经验是只为那一个时刻和气

    氛而存在的,就如同那些歌曲本身,不可言传而独特。

    对我而言,一支歌曲好不好有三个要素:气氛、歌词、音乐,但不一定要三个元素同时

    并存,往往一个元素就行。一支歌,如果能散发出最好的气氛,不一定需要最好的歌词,因

    为气氛本身能使人愉快或是悲伤。歌词写得好,能让你会心微笑或者沉入忧郁。音乐好,歌

    就缠住了你的脑袋,不管它的词多笨或者气氛不怎样。

    最怕的是,一首好歌变成流行曲时,它就真的完了。不管那首歌的歌词有多么深刻,旋

    律有多么好听,当每一个人都在唱它,每一个酒馆里喝得烂醉的人一边看足球赛一边都在哼

    它,这支歌就被“谋杀”了。再好的歌,听得太多,就自动变成Kitsch!所以我绝不“滥”听

    歌。有时候,我会放30首歌,一支一支听,心里其实一直等,等着那一首歌出现。终于等到

    的时候,那个美感值更高。

    在一个周日的早上懒洋洋地醒来,看见外面纯净深蓝的天空,可以听一支深爱的歌——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

    然而,当我对一首歌开始感觉厌的时候,我就紧张了:老天,我需要一首新歌。这就是

    一个新的探索旅程的开始。你开始寻找:一段广告音乐,音乐课里一段偶然听到的旋律,在

    别人的派对上突然飘过来的一支歌,MTV里的片段……我寻寻觅觅。最有用的地方,当然是

    网络。

    我知道音乐厂商都被网络的下载作用吓坏了,可是,MM,我有不同的看法。厂商这么 多年来“滥造”了那么多的廉价歌手,粗制了那么大量俗烂的音乐,赚饱了钱,现在总算知

    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音乐的人已经发现:俗烂的音乐从网络下载就好,听完就丢;只

    有真正好的艺术家、真正好的音乐盘片,才值得你掏钱去买。

    在这样的逻辑下,那些烂音乐逐渐被淘汰,留下好的艺术——这难道不是正面的发展

    吗?“网络音乐革命”革掉的是坏的音乐,严肃的艺术家反而有了活路,找到了知音。在德国

    就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很多极为深刻的创作者,取代了那些被厂商操作制造出来的假偶像。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回复我这封信,因为你不是乐迷。但是,MM,你“迷”什么呢?你的

    写作,或者文学,所带给你的,是不是和音乐所带给我的一样,一种独特的、除了你自己之

    外没有人能窥探的一种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

    安德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MSN 德国时间晚上九点半,香港时间清晨三点半

    MM:菲利普让我看了些“嘻哈”的歌词,很多有强烈的政治、社会批判意识。我吓一

    跳:15岁的青少年怎么会欣赏这种社会批判的歌?

    安德烈:譬如什么?

    MM:譬如这一首:

    我在贫民窟里长大

    看不尽的杀戮

    其实就是个毒贩集合所

    我的成功,却是因为它

    适者生存,每天活着就是挑战

    我以为我是个骄傲的美国人

    一碰到种族问题,发现自己是外国人……

    安德烈:这其实并不是现在流行的“嘻哈”,流行的“嘻哈”是这样的:

    钱、钱、钱,哗啦拉进了我的扑满

    世界奈我何,抓了奶罩,玩“三匹”

    世界奈我何,吸口胶,打个屁 世界奈我何,犯个法,飙个车……

    MM:哇,虚无主义!

    安德烈:你要看更糟的吗?还有这种:

    射水到洞里,射水到洞里,射水到洞里……

    MM:哇,雄性沙文主义!

    安德烈:还有;玩伴们,挺起你们的家伙……

    MM:哇,好脏!

    安德烈:还有:我要把你搞到死,搞到死,搞到死……

    MM:哇,兽性沙文主义!

    安德烈:对啊!流行的“嘻哈”歌曲充满对女性的性暴虐,可是竟然还有女歌手也唱同样

    的调调。我觉得蛮奇怪的。

    MM:安德烈,女人并不一定就有女性意识,男人不一定不是女权主义者。差别在头

    脑,不在性器官。

    安德烈:我知。热门排行版上的歌,大概就是这个程度的:我带你到糖果店,我要××

    你,被“条子”逮了,贫民窟生活……

    MM:那有什么稀奇?当年的乡村歌曲不也是这些?“我爸是个酒鬼,我妈是个婊子,我

    13岁就被强奸”什么的……

    安德烈:对,不过“嘻哈”更直接,更粗暴。

    MM:明白了。虚无主义+雄性沙文主义+拜金主义+性滥交+粗话脏话=酷。美国黑

    人又“In”,所以青少年就喜欢了?

    安德烈:差不多。可是原来的“嘻哈”是很美、有深度的。你看这一首: 圣诞节

    妈妈给了你生平第一辆单车

    好像第一次打赢一场架

    好像你的球队得了第一名

    狂喜,在大雨中拥抱

    好像看见一颗流星闪过

    原来,努力了,梦,真的可以出现

    MM:嗯,是现代诗嘛。我要走了——

    安德烈:慢点,还没完:聋子听见了听见他情人的声音瞎子看见了看见第一次的日出哑

    巴说话了他清晰无比写一首曲子被唱一千年

    MM:这是现代诗,缀在音乐里。

    安德烈:对。好的“嘻哈”就是诗。

    但是好的少,烂的多。

    MM:金块和泥沙总是混在一起的。这也是流行文化的特征啊。

    安德烈:什么意思?

    MM:流行文化经过时间的筛子,泥沙被淘汰,金块被留下,留下的就被叫做经典或古

    典……

    第十五章 菩提本非树

    这哪是菩提树?

    亲爱的安德烈:

    你知道吗?我这一代人的音乐启蒙是欧美歌曲。小时候最爱唱的一首《忆儿时》:“春

    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或者大家都会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

    天……”李叔同的歌词恬淡典雅,像宋词,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中国的古典音乐,长大之后才

    知道曲子都是从美国或德国的歌曲改编的。

    德国艺术歌曲在小学音乐课里教得特别多:《罗蕾莱》,《菩提树》,《野玫瑰》,《鳟鱼》……舒伯特的《冬之旅》里许多歌是我们从小就学唱的。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我

    后来到了德国,发现德国的孩子竟然不听不唱这些歌,我有多么惊讶。好像你到中国,发现

    中国孩子不读《论语》一样。

    《菩提树》这首歌是很多台湾人的共同记忆,因为舒伯特的音乐哀愁,因为穆勒的歌词

    美丽,可能也因为,菩提树在我们的心目中牵动了许多与智能、觉悟、更高层次灵魂追求有

    关的联想。

    菩提树,桑科,学名叫Ficus religiosa,属名Ficus就是榕属(又称无花果属),而种名

    religiosa说明了这是“信仰”树。2000多年前,释迦摩尼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国伽耶城南的菩提

    树下悟道成佛,因此这个在印度原有“吉祥树”之称的毕钵罗树,就被称为Bodhi-druma,菩

    提树,“觉智”之树。而后阿育王的女儿带了一根菩提树的枝条,到了斯里兰卡古都的大眉伽

    林(Mahamegha),深深种下,到今天,那棵树仍旧枝叶葳蕤,而中国也在南朝时,也就是

    1700多年前,引进了菩提树,种在广州。我在今年1月到了广州光孝寺,去看六祖慧能剃度

    的那株菩提树,心中仍然万分的震动。你不知道慧能,我只能比喻,就仿佛你看见马丁?路

    德亲手植的一棵树吧。

    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唱舒伯特的歌。是的,音乐老师教你们欣赏歌剧,聆听贝多芬

    的交响乐,分析舒伯特的《鳟鱼》,但是我们在学校音乐课里被当作“经典”和“古典”歌曲教

    唱的德国艺术歌曲,竟然在德国的音乐课里不算什么,我太讶异了。

    “这种歌,”菲利普说,“跟时代脱节了吧!”我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曾经感动了多少“少

    年十五二十时”的歌,被他说“脱节”;这种歌怎么会“脱节”?我怒怒地瞪了他一眼。

    舒伯特这首歌的德文名称是Der Lindenbaum,中文和日文都被翻译做《菩提树》,于

    是当我到了东柏林那条有名的大街,Unter den Linden,以为夹道的应该就是菩提树了,但是那立在道旁的,却完全不是菩提树,而是一种我在台湾不曾见过的树。这究竟是什么树

    呢?它既不是菩提,为什么被译成《菩提树》而被几代人传唱呢?

    我花了好多时间搜索资料,查出来Linden可能叫做“椴树”,但我没见过椴树。打听之

    后,朋友说北京有我描述的这个树,于是我搜集了Linden树的叶片、花、果实,带到北京去 一一比对。总算确认了,是的,舒伯特《冬之旅》中的这首曲子,应该翻译做《椴树》。

    椴树,学名是Tiliaceae,属椴树科。花特别香,做出来的蜜,特别醇。椴树密布于中国

    东北。欧洲的椴树,是外来的,但是年代久远了,椴树成为中欧人心目中甜蜜的家乡之树。

    你知道吗,安德烈,从前,德国人还会在孩子初生的时候,在自己花园里植下一株椴树,相

    信椴树长好长坏就预测了孩子未来的命运。日耳曼人把椴树看作“和平”的象征,它的守护神

    就是女神芙瑞雅,是生命和爱情之神。

    追究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有水井之处必有椴树,椴树对一个德国人而言,勾

    起的联想是温馨甜美的家园、和平静谧的生活、温暖的爱情和亲情。因此歌词是:

    井旁边 大门前面

    有一棵 椴树

    我曾在树阴底下

    做过甜梦无数……

    舒伯特这个漂泊旅人,忧苦思念的是他村子里的水井、椴树,和椴树的清香所深藏的静

    谧与深情。

    安德烈,我被这个发现震住了。因为,“菩提树”所蕴含的意义和联想,很不一样啊。菩

    提树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树是眷恋红尘、入世的。

    至今我不知那翻译的人,是因为不认得椴树而译错,一错就错了将近一个世纪;还是因

    为,他其实知道,而决定以一个美学的理由故意误译。如果这首歌译成《椴树》,它或许不

    会被我们传唱100年,因为“椴树”,一种从未见过、无从想象的树,在我们心中不能激起任

    何联想。而菩提树,却充满意义和远思。

    最符合椴树的乡土村里意象的,对我们生长在亚热带的人而言,可能是榕树,但是对黑

    龙江植满椴树的地方,这首歌或许就该叫做“椴树”?

    回到你的“嘻哈”音乐,亲爱的,我想可能也有一种所谓“文化的创意误解”这种东西。美

    国黑人所编的词,一跨海到欧洲,欧洲人所接收的意义就变了质。所以低俗粗暴的可能被当

    作“酷”,而欧洲你认为是Kitsch的,可能被别的文化圈里的人所拥抱。音乐的“文本”,也是

    一个活的东西,在不同的时空和历史情境里,它可以像一条变色龙,我觉得不必太认真。

    我的“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是什么?亲爱的,大概就是去找出椴树和菩提树的差别

    吧。

    深爱你的MM

    第十六章 藏在你心中的小镇

    毕业

    MM:

    我毕业了。

    我正坐在阳台上,近傍晚的阳光穿过树林,把长长的树影洒地面上。刚下过一阵雨,到

    处还是湿的。我点起一根烟,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看天空很蓝。烟,缓缓地缭绕,又消

    失,我开始想那过去的日子。

    是不是所有毕业的人都会感到一种慢温温的留恋和不舍?我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我生活

    了一辈子的小镇我的“家”。我开始想,我的“家”,究竟是什么呢?最重要的不是父母(MM

    别生气啊),是我的朋友。怎么能忘记那些星期天的下午,总是蹉跎逗留到最后一刻,假装

    不记得还有功课要做。在黑暗的大雪夜里,我们挤进小镇的咖啡馆喝热呼呼的茶。在夏日明

    亮的午后,我们溜到小镇公园的草坪去踢足球,躺在池塘边聊天到天黑,有时候水鸭会哗一

    声飞过我们的头顶。

    一个只有2万人口的小镇克伦堡,听起来好像会让你无聊死,尤其对我们年轻人,可

    是,我觉得它是“家”,我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眷恋。人们可能会以为,这么小的小镇,文化一

    定很单调,里头的居民大概都是最典型、最没个性、最保守的土德国人。其实正好相反,克

    伦堡国际得很。就拿我那三个最好的朋友来说吧,你或许还记得他们?

    穆尼尔,是德国和突尼斯的混血,生在沙特阿拉伯,然后在杜拜、突尼斯长大。佛瑞

    弟,跟我“穿一条裤子”的哥儿们,是德国和巴西的混血,除了德语之外,会讲葡萄牙语、西

    班牙语、法语和英语。大卫一看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犹太人。大卫的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

    以色列人,所以他也会说意第绪语。然后是我自己,是德国和台湾的混血。我们四个死党走

    上街时,简直就是个“混血党”。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在克伦堡一点也不特别,我们这样的背

    景几乎是克伦堡小镇的“典型”。死党外一圈的好朋友里面,我用手指可以数出来: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韩国人……当然,不同的文

    化背景确实有时候会引发争执,但是大部分的时候,“混血儿”和“混血儿”之间还处得特别

    好,特别有默契。

    譬如说,我们随便到一个空的足球场,准备踢球。不管认不认识,人数一够,就开始组

    队比赛。几乎每一次,会自然而然分成两队:德国队和国际队。凡是有国际背景的就自动归

    到国际队去了。这和种族主义没任何关系,大家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玩。我自己从来没有因

    为我的中国血统而受到过任何歧视。而且,我们常常开种族差异的玩笑。

    昨天我和佛瑞弟,还有佛瑞弟的金发女朋友一起看足球赛。刚好是巴西对阿根廷两个不

    共戴天的世仇。佛瑞弟当然很激动地在为他的巴西队加油,我就故意给阿根廷队加油。足球

    赛一定会引发政治和文化的冲突的,很快我们就变成真正在争吵,到底是巴西人还是阿根廷 人比较傲慢、愚笨、丑陋等等。吵到一半,佛瑞弟的女朋友好奇地问:“如果你们两个人都

    是纯粹德国人的话,会怎么样?”

    我们愣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那我们会闷死,跳楼算了。”

    多国文化,就像汤里的香料,使生活多了滋味。

    我马上要去香港了,那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世界。我发愁的是,我怎么跟我的克伦堡朋

    友们说再见?我怎么跟10年来都是我生活核心的好友说再见,而心里又知道,人生岔路多,这种再见很可能是永远的?甚至那些你没有深交、但是很喜欢的人,你还没有机会去告诉他

    们你对他们的好感,以后,他们将从你的人生完全地消失。我感觉一种遗憾。你或许会说,安德烈,人生就是这样,一条线往前走,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遗

    憾,不舍。

    所以我坐在这阳台上,细细回想我们共有的美好时光,把回忆拥在心里,往前走,但是

    知道我来自哪里。

    安德烈

    第十七章 你是哪国人?

    背影

    安:

    我也听过一个尼加拉瓜人这样讲阿根廷人:在酒馆里,一个尼加拉瓜人问另一个尼加拉

    瓜人:“Ego是什么?”被问的人答道:“就是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一个小阿根廷人。”旁

    边一个阿根廷人听到了,站起来粗声质问:“你说‘小’阿根廷人,什么意思?”

    你不用道歉,我明白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父母亲,对于

    一个20岁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栋旧房子:你住在它里面,它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温暖和安

    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去沟通,去体贴它、讨好它。搬家具时碰破

    了一个墙角,你也不会去说“对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视若无睹的住惯了的旧房子吧。

    我猜想要等足足20年以后,你才会回过头来,开始注视这座没有声音的老屋,发现它已

    残败衰弱,逐渐逐渐地走向人生的“无”、宇宙的“灭”;那时候,你才会回过头来深深地注

    视。

    你毕业了。好几个镜头重叠在我眼前:你从幼儿园毕业,因为不了解“毕业”的意思,第

    二天无论如何仍旧要去幼儿园。到了那里一看,全是新面孔朋友全不见了。你呆呆地站在门

    口,不敢进去,又不愿离去,就站在那门口,小小的脸,困惑、失落。“他们,”你说,“他

    们,都到哪里去了?”

    然后是上小学第一天。老师牵起你的手,混在一堆花花绿绿、叽叽喳喳的小学生里,你

    走进教室。我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你的背着书包的背影。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一刻里我就已经知道:和你的缘分,在这一生中,将是一次又一次地

    看着你离开,对着你的背影默默挥手。以后,这样的镜头不断重复:你上中学,看着你冲进

    队伍,不再羞怯;你到美国留学,在机场看着你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插,等着你回头一瞥,你

    却头也不回地昂然进了关口,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毕业,就是离开。是的,你正在离开你的朋友们,你正在离开小镇,离开你长大的房子

    和池塘,你同时也正在离开你的父母,而且,也是某一种永远的离开。

    当然,你一定要“离开”,才能开展你自己。

    所谓父母,就是那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

    土地

    你有一个“家”,而这个“家”是克伦堡小镇,安德烈,这不是偶然的。这要从你的母亲开

    始说起。如果你用英文google一下你母亲的履历,你会发现这么一行描述:“生为难民的女 儿,她于1952年出生在台湾。”难民,在英文是“庇护民”(refugee),在德文是“逃

    民”(Flüchling)。所谓“逃难”,中文强调那个“难”字,德文强调那个“逃”字。为了逃离一种立

    即的“难”,“逃民”其实进入一种长期的、缓慢的“难”摒弃了乡土、分散了家族、失去了财

    产、脱离了身份和地位的安全托付、被剥夺了语言和文化的自信自尊。“逃”,在“难”与“难”之间。你的母亲,就是20世纪的Diaspora的女儿。

    所以她终其一生,是没有一个小镇可以称为“家”的。她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每到

    一个小镇,她都得接受人们奇异的眼光;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熟悉了小镇的气味,却又是

    该离开的时候了。她是永远的“插班生”,永远的new kid on the block。陌生人,很快可以变成

    朋友,问题是,朋友,更快地变成陌生人,因为你不断地离开。“逃民”被时代的一把剑切断

    了她和土地、和传统、和宗族友群的连结韧带,她漂浮,她悬在半空中。因此,她也许对这

    个世界看得特别透彻,因为她不在友群里,视线不被挡住,但是她处在一种灵魂的孤独中。

    她给你一个家,深深地扎在土地上,稳稳地包在一个小镇里,是因为她希望你在泥土上

    长大;希望你在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希望你,在将来浪迹天涯的漂泊路途上,永远有一个不变的小镇等着接纳你,永远有老友什么都不问地拥你入怀抱。她不要你和她一

    样,做一个灵魂的漂泊者那也许是文学的美好境界,却是生活的苦楚。没有人希望她的孩子

    受苦,即使他可能因为苦楚而成为比较深刻的艺术家。

    我感觉到你信里所流露的惆怅和不舍。难道,你已经知道,“毕业”藏着极深的隐喻?难

    道,你已经知道,你不仅只在离开你的小镇,你的朋友,你同时在离开人生里几乎是惟一的

    一段纯洁无忧的生活,离开一个懵懂少年的自己,而且是永远地离开?那些晨昏相处、相濡

    以沫的好朋友们,安德烈,从此各奔四方,岁月的尘沙,滚滚扑面,再重逢时,也已不再是

    原来的少年了。

    我又想起你站在幼儿园门口徘徊的那一幕。

    你从哪里来?

    是的,我记得克伦堡的街坊国际人多、混血儿多。所以我很高兴你一点也不特殊。也因

    为小镇种族和文化多元,所以我这“外籍妈妈”在任何场合坚持和你们说中文,一点儿也不引

    人侧目,而且德国人羡慕你们在双语或甚至于三语的环境里成长。也因此,你知道吗,安德

    烈,在台湾,每8个初生的婴儿里有一个是“外籍妈妈”生的,但是很多台湾人并不尊重这

    些“外籍妈妈”的文化和语言越南语、马来语、菲律宾语……在许多人心目中,这些都是次等

    的文化和语言,以强势文化的姿态要求这些“外籍妈妈”们“融入”台湾,变成台湾人。我想,如果德国人以强势文化的高姿态要求我不要和我的孩子说中文,要求我“融入”,变成德国人

    你觉得我会怎么反应呢?

    学会尊重异文化真的需要很长时间。你刚好成长在德国一个比较好的时期,1950年前的

    德国人,我相信,不是现在这样宽容的。纳粹时期不说,1950年代对土耳其人的态度也是很

    糟的。可是国际化真的可以学习,或许对于台湾人,也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但是,那

    时间很长,而现在在那儿养儿育女的“外籍妈妈”日子可不好过,他们的孩子也被剥夺了一个

    多元的、为母语骄傲的环境教育。 我最近也碰到一些“奇怪”的人,“奇怪”在于,身份复杂到你无法介绍他。我们还是习惯

    地说,他是日本人,他是法国人,他是印度人等等,但是对伊里亚你怎么办。我们都是柏林

    国际文学奖的评审,10个评审分别来自10个语文区,我负责华文区域。伊里亚坐在我旁边,我问他:“你来自哪里?”标准的见面的问候吧,但是他沉吟了半天,然后说:“我拿的是德

    国护照。”“喔。”我知道,麻烦了。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来自哪里”这个古老而原始

    的问题。

    伊里亚出生在保加利亚,说斯拉夫语系的保加利亚语。6岁时,父母带着他逃亡到德

    国,为他取得了德国护照,作为保护。然后他们迁居非洲肯尼亚,他在肯尼亚上英文学校,所以他会英语和流利的非洲Swahili。高中毕业之后他回慕尼黑上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于是

    德文变成他写作的语言。之后他到孟买去住了6年,又到阿拉伯去生活了几年,信仰了回

    教……

    “你来自哪里?”这个问题,在大流动的21世纪,真的愈来愈不好回答呢。然后我在香港

    遇到了“柔和”。“柔和”是一个印度名字,长得也像个印度人,有着很柔和的眼睛。他若是走

    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条街上,人们可能直觉地以为他来自印度或巴基斯坦。但是,不,他是

    香港“原住民”,已经有好几代的家族出生在香港,比满街的香港中国人要香港得多。他讲英

    语,拿英国护照,但他是香港人,可是由于血统,他又不被承认是“中国”人;看起来像印度

    人,但是他和印度关系不深……

    “你来自哪里?”你要他怎么回答呢?

    所以我在想,全球化的趋势这样急遽地走下去,我们是不是逐渐地要摒弃“每一个人一

    定属于一个国家”的老观念?愈来愈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语言,没有国家;很可能他所

    持护照的国家,不是他心灵所属的家园,而他所愿意效忠的国家,却拒绝给他国籍;或者,愈来愈多的人,根本就没有了所谓“效忠”的概念?

    可是不管国家这种单位发生了什么根本的变化,有了或没了,兴盛了或灭亡了,变大了

    或变小了,安德烈,小镇不会变。泥土和记忆不会变。

    我很欢喜你心中有一个小镇,在你驶向大海远走高飞之前。

    MM

    第十八章 哪里是香格里拉?

    牦牛草原冰河

    安德烈:

    我们在香格里拉。

    其实已是清晨两点,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给你写信。睡不着,不是因为窗外的月光

    太亮,光光灿灿照进来,照白了半片地板;也不是因为荒村里有只失神的公鸡,在这时候有

    一声没一声地啼叫;也不是因为晚上在一个藏民家里喝了太多酥油茶。无法入睡,是因为这

    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氧气稀薄,人一躺下来,在静夜中,只听见一个巨大的砰砰响声,从

    体内发出,好像有人在你身体里植入了一张鼓具,好像你的身体被某个外来部队占领了。

    我跟菲利普说我们去香格里拉时,他很惊奇:“香格里拉?不是那个连锁饭店吗?”不是

    的,我说,饭店窃取了中国西南高原上的一个地名,香格里拉是藏语,据说意思是“心里的

    日和月”,或者“圣地”。中国西南,是满身长毛牦牛吃草的地方,是野花像地毯一样厚铺满

    整个草原的地方,是冰河睡了不醒的地方。怕他不愿意去,我把我心中想象的香格里拉描绘

    给他听。

    香格里拉其实是个小镇,小镇原来叫中甸,“甸”,是草原的意思。中甸政府把小镇的名

    字正式改称为香格里拉,意图不难猜测,大概就是想用这个西方人熟悉的名字来吸引观光

    客。但是,想象一下:哪天哪个城市决定改名叫“乌托邦”,于是我们就会在机场里听见广

    播:“搭乘KA666飞往乌托邦的旅客请到三号门登机”;怪不怪?

    藏传佛教中有“香巴拉”古国的传说,纯净的大自然中人们过着和谐、正义、幸福的生

    活,和汉人流传的“桃花源”一样,是一个理想国乌托邦的神话,让人憧憬,却绝不可能实

    现。英国作家希尔顿在1933年写了“失落的地平线”,把“寻找香格里拉”当作小说的主题,成

    了畅销书,又拍成电影,编成音乐剧,“香格里拉”变成跨国连锁饭店的名字,是标准的文

    化“产业化”的过程。晶莹剔透的高山湖泊、纯朴可爱的藏族民风、静谧深远的心灵世界,都

    变成具体的可以卖的货品了。我本来想说,中甸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香格里拉,有点像……孔

    雀说自己是麒麟。何必呢?活在人们的想象里,麒麟永远焕发着无法着墨、不能言传的异样

    光彩;一落现实,想象马上被固化、萎缩、死亡。然而,安德烈,香格里拉都变成五星级饭

    店的名字了,我还该计较中甸加入这焚琴煮鹤的“文化产业化”的全球队伍吗?

    迷路路迷

    我还是称这小镇为中甸吧。到了中甸,我迫不及待想去看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

    吹草低见牛羊”,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还想象跟天一样大的草原上有莫名所之的野马,“胡马

    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这首 诗,翻成英文可就境界全失了──没办法,安德烈。)

    热情的朋友带我们去看草原,我就带着这样的憧憬上了他的吉普车。没想到,5分钟就

    到了。草原似乎就在前面,但是前面那难看的房子是什么?而且有人排队,在买门票。

    原来,政府把草原交给私人去“经营旅游”,私人就在草原入口处搭出几间小房子和一圈

    栅栏,收费。

    我的天一样大的草原,竟然就圈在那栅栏内。

    我像一个用最高速度往前冲刺的运动员撞上一堵突然竖起的墙。啊,我的“边草无穷日

    暮”……

    我曾经看过信徒祈祷、香火鼎盛的寺庙被栅栏围住,收门票。也看过宫殿和王府被关起

    来,收了门票才打开;也看过古老的村子被圈起来──连同里头的人,收门票。但是,天一

    样大的草原,地一样老的湖泊,日月星辰一样长长久久的野花,青草怒长的无边无际的山

    谷,也被围起来,收门票──唉,可真超过了我能忍受的限度!

    可是我能做什么?

    再走十公里

    主人仍旧想让我们看到美丽的大草原,吉普车在荒野的山里走了20公里。路边的山坡上

    全是矮矮的小松。“从前,”他说,“这儿全是原始森林,树又高又大,一片幽深。后来全砍

    光了。”

    下过雨,泥土路被切出一条条深沟,吉普车也过不去了,而大草原,就在山的那一边。

    我们转到湖边。缴费,才能进去。

    安德烈,我们是在接近北回归线的纬度,但是眼前这湖水,完全像阿尔卑斯山里的湖:

    墨色的松树林围着一泓淡青透明的水,水草在微风里悠悠荡漾,像是一亿年来连一只小鹿都

    没碰过,洪荒初始似的映着树影和山色。人们说,野杜鹃花开时,满山艳红,映入水中有如

    红墨水不小心倾倒进湖里,鱼都会迷航。

    菲利普和我在细雨中行走,沿着湖向山中去。走了大约两公里,一个藏族老妇人超越了

    我们,她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篓,里头叠着些许药草。和我们擦身时,她问:“你们去哪里?”

    “不去哪,我们散步,”我说,“老太太您去哪?”

    “去牧场。”她慢下脚步,把背上的竹篓绑紧。

    “大草原?”我又心动了,也许,我们可以跟着她走?“您还要走多远啊?”

    “很近。”她笑着说,“山那边转个弯,再走10公里,就到了。”

    “10公里?”我和菲利普大惊失声,“您要走10公里?”

    已经近黄昏,老太太独自背着竹篓,正要走进深山里去。

    “很近啊,”她说,“我的牛和马都在那儿等着我哪。”

    我们就看着她的背影,在山谷中愈来愈小。经过山谷中间一片沼泽时,她弯下腰来似乎

    在系鞋子,然后穿过那片沼泽,在山路转弯、松林浓密的地方,不见了。 她是个牧人,用脚测量大自然有如我们用脚测量自己的客厅,大山大水大自然是她天赋

    的家。旅游经营者的圈地为店,观光客的喧闹嚣张──安德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第

    三世界,“开发”就等于“破坏”?用国家的力量进行开发,就等于用国家的力量进行破坏,那

    种破坏,是巨大的。

    这一片香格里拉的土地,听说都被纳入联合国的文化遗产保护区了。我们在一片野花像

    发了疯地狂长的草原边停下来,想照相;被人喝住:不能照,先交钱!

    我恨不得把那人拖过来踹他几脚。可是──能怪他吗?

    那只笨鸡又在叫了,才3点钟。月亮移了一整格。搞不好,月光也造成鸡的失眠。旅

    馆,就在一个山坡上的喇嘛庙旁。金顶寺庙的四周是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子,僧侣的住处,远

    看很像地中海的山居面貌。石屋的墙壁因为古老失修而泛黄,更添了点油画的美感。但是下

    午我走进去了,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了一阵,才看见那些房子破败的程度。院墙垮了,墙顶

    长出一丛一丛的野草。窗户松了,门破了,瘦弱的老狗从门里进出。一个看起来只有12岁的

    小僧人在挑水,两桶水、一根扁担,扛在肩上;他赤着脚,地上泥泞。

    就在那破墙外边,我们听见一种声音从屋里传来,低低的、沉沉的混声,好像从灵魂最

    深的地方幽幽浮起。那是僧侣的晚课祈祷……

    在大庙里,刚下了旅游大巴的观光客,一群一群走过光影斑驳的圣殿,几个僧人坐在香

    油钱箱旁,数钞票;钞票看起来油腻腻的。

    你的 MM

    第十九章 问题意识

    MM:

    才从意大利回来。和三个朋友在露佳浓湖畔泡了几天。我们逃离德国的阴暗,奔向南方

    的阳光。你很熟悉的那个小屋,屋前是瑞士,屋后是意大利。我们很懒,哪里都不去,就在

    阳台上对着湖水喝酒、聊天、听音乐。我们到意大利那一边的小村子去买菜,然后回来自己

    煮饭。月亮懒懒地从湖里浮起来,很肿;音乐从厨房里飘过来,我称这是“好时光”。很多人

    喜欢去热闹的酒馆或者跳舞,但是我最喜欢的是跟朋友在一起,不管是一个安静的小酒馆,或者只是一个无聊的阳台,从谈话里一点一点认识你的朋友的思想和心灵,或者言不及义大

    笑一通,是我觉得最自在的时候。

    我想我懂你在说什么,虽然我还没去过那样令人震撼的地方。你看见的那些问题,会不

    会都是因为贫穷?因为贫穷,所以人才会想尽办法赚钱,不计较手段、不思考后果地去吸引

    观光客?可是,MM,比这些问题更严重的事太多了吧。贫富不均本身不是更糟吗?

    欧洲和美国本来在自己内部有贫富不均的问题──你看狄更斯的小说就知道。现在这些

    先进国家把自己内部的问题大致解决了,我的意思是说,至少不像19世纪那么明显了,但是

    贫富不均变成富国跟穷国之间的问题──富国把问题扫到第三世界去了。在我们这些“富

    国”里,MM,我觉得年轻人的心理压力蛮大的。大家都觉得,哇,全球化来了,全球化就是

    全球竞争,所以每个人都拼命“上进”,用功读书,抢好成绩,早一点进入工作市场,不能

    输……这跟上世纪60年代什么理想青年、革命情怀是完全不一样了,而我觉得我们是被逼着

    变成这样利己又保守的一代。当我们的心思都在如何保障自己的未来安全的时候,我们哪里

    有时间去想一些比较根本的问题。

    我想到一个月前,好几个城市同时举办的热门音乐会,Live8,吸引了上百万的人。主

    办的人打出的口号是:“让贫穷变成历史!”但是这一次,募款不是目的,而是要人们给8大

    强国的政治人物施加压力,要求他们消灭贫穷。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演唱会,但

    是,我觉得,大家去听音乐,听完又怎么样?年轻人去听演唱,最记得的大概是见到了哪个

    好久不见的乐团,演唱会真正的用意,一下就忘得光光的。再譬如说南亚海啸,死那么多

    人,激起那么大的热情,现在谁在谈它?

    这个世界变得那么快,讯息那么多、那么满,我们脑子里根本就塞不下那么多事情了。

    当然是有很少数的年轻人会选择到偏远地区去工作或者捐款,这很高贵,但是我在想,恐怕

    还是“问题意识”更重要吧?

    我是说,如果买耐克球鞋的人会想到耐克企业怎么对待第三世界的工人,如果在买汉堡

    的时候,有人会想到赚钱赚死的麦当劳,付给香港打工仔的工钱一小时还不到两块美金,如

    果买爱斯匹灵头痛药的人,在买的时候会想到,这些跨国药厂享受巨大的利润而非洲染了艾

    滋病的小孩根本买不起他们的药。如果带着这种觉悟和意识的人多一点,这个世界的贫富不

    均会不会比较改善? 我从来不给路上伸手的人钱,因为我不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让每个人都有“问题

    意识”才是重点。可是我自己其实是又软弱又懒惰的,说到也做不到。就这样了。

    安德烈

    去澳门买菜(在线上)

    MM,安德烈(20),菲利普(16)

    M:你从来不给乞丐钱?

    安:不给。因为他拿了钱就会去买啤酒。干嘛给?

    菲:可是你如果在香港就应该给。这里的乞丐是活不下去才上街的。

    安:好嘛。可能香港不一样。

    M:你说的“问题意识”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说,“我知道第三世界有贫穷问题”,这就

    够了吗?

    安:“知道”,不是“意识”。Knowing不是having awareness.

    M:如何?

    安:知道,就只是知道。有“问题意识”指的是,在你自己的行为里,因为知道非洲每天

    有小孩饿死,而使得你决定做某些事或不做某些事,这叫做有“问题意识”。

    M:好,那你是不是一个对这个世界很有“问题意识”的人?举例说明吧,你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是些什么?

    安:……我是个自觉程度很低的人啊,我只是觉得自觉很重要。

    M:说说看嘛。

    安:……譬如说,我尽量不喝星巴克的咖啡。我基本上不去超市买东西──我去个人开

    的小店买,即使贵一点,我也愿意。我不去连锁店买光盘或买书……喔,还有,我不吃濒临

    绝种的动物,也不买动物的皮毛……

    菲:我们在云南就不买豹皮。可是安德烈,你在香港,不去星巴克或者太平洋咖啡店,就没地方去了。

    M:安德烈,我发现你不随手关灯,也不在乎冷气一直开。你对环境没什么“问题意

    识”是不是?

    安:对啊。

    菲:你应该去买德国力荷牌啤酒。他们说,你买他一箱啤酒,就救了一平方米的南美雨

    林──因为他们捐出一定比例的利润拯救雨林。

    安:两种品牌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会拒绝买那个没有道德承担的品牌,譬如说,特

    别粗暴地剥削第三世界的厂商的品牌。

    M:那你有很多牛仔裤是不能买的。台湾商人在尼加拉瓜的工厂,每一条牛仔裤在美国 卖出21.99美元,给工人20分钱。

    菲:妈妈没资格批评人家啊。她自己都是到超市去买菜的。

    M:喂,香港是“李家城”你知道不知道啊?别说超市了,你的电话、电灯、公车、船

    运,你读的报纸,你上的学校,你住的房子,你生产还有临终的医院,生老病死都给一家包

    掉了。不过……我并不总是去超市的,有时间的时候,我会老远坐电车跑到湾仔老街市去买

    花。

    菲:可是那不是要被拆了吗?

    M:……

    安:哈哈,去澳门买菜吧。

    菲:安德烈,澳门是赌王何家的。

    第二十章 在一个没有咖啡馆的城市里

    港大的“族群隔离”

    MM:

    我来了香港,你却又去了台湾。我猜你一定很好奇我的港大生涯。

    几乎一天之内就认识了一缸子人,不过全是欧美学生。你只要认识一个,就会骨牌效应

    般认识一大串。第一天,见到一个高个子,蓝眼睛金头发,是奥地利来的约翰。他直直走过

    来,问我要不要去浅水湾游泳。到了浅水湾,海滩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着,在晒香

    港的太阳。一发现我会讲德语,马上就有几个德语国家的同学围来。他们是奥地利或德国或

    瑞士人,可是都在外国读大学——荷兰、英国或美国等等,然后来香港大学做一学期的交换

    学生。

    好啦,我知道你要啰嗦(我太了解你了):喂,安德烈,你要去结交香港本地生,你要

    去认识中国学生!对啊,可是很难。

    国际学生自成小圈圈,并不奇怪。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接触亚洲,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

    境里摸索。就拿有名的香港小巴来说吧。没有站牌,也没有站,你要自己搞清楚在哪里下,最恐怖的是,下车前还要用广东话大叫,用吼的,告诉司机你要在哪里下车。国际学生就这

    样每天在互相交换“香港生存情报”。我比他们稍好一点,小时候每年跟你去台湾,对亚洲好

    像比他们懂一点,但是懂一点跟“泡”在那个文化里是很不一样的。因为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

    过,我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从欧洲的角度。

    国际学生跟本地生没有来往,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语言障碍。港大的所有课程都

    是英语教学,所以你会以为学生的英语一定是不错的。告诉你,事实完全不是如此。我发

    现,很多学生确实能读能写,但是,他们讲得非常吃力。大部分的学生不会用英语聊天。最

    吃惊的发现是,香港学生可能可以用文法正确的英语句型跟你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什么东

    西,但是,你要他讲清楚昨天在酒吧里听来的一个好玩的笑话,他就完了,他不会。

    但是你也不要以为国际学生就是一个团体,才不是。里面还分出很多不同圈圈。譬如

    说,美国和加拿大来的就会凑在一起;欧洲来的就另成一个小社会。你可能要问,是以语言

    区分吗?不是,因为我们——德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意大利人——在一起聊天,也是

    讲英语。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比语言更深层的文化背景造成这种划分 ——你很自然地和那

    些跟你成长背景接近的人交朋友。美加来的和欧洲来的,差别大不大?我觉得蛮大的,虽然

    那个区分很微妙,很难描述。文化气质相近的,就走到一起去了。

    表面上,这里的生活和我在德国的生活很像:学科跟时间安排或许不同,但是课外的生

    活方式,差不多。功课虽然还蛮重的——我必须花很多时间阅读,但是晚上和周末,大伙还

    是常到咖啡馆喝咖啡,聊天,也可能到酒吧跳跳舞,有时就留在家里一起看电视、吃披萨,聊天到半夜。

    有语言,没有交流

    你问我愿不愿意干脆在香港读完大学?我真的不知道,因为,两个月下来,发现这里的

    生活质量跟欧洲有一个最根本的差别,那就是——我觉得,香港缺少文化。

    我说“文化”,不是指戏剧、舞蹈、音乐演出、艺术展览等等。我指的是,一种生活态

    度,一种生活情趣。

    用欧洲做例子来说吧。我最享受的事情,譬如说,在徒步区的街头咖啡座跟好朋友坐下

    来,喝一杯意大利咖啡,暖暖的秋天午后,感觉风轻轻吹过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窄巷。

    美好的并非只是那个地点,而是笼罩着那个地点的整个情调和氛围,一种生活方式,一

    种文化的沉淀。

    酒吧跟咖啡馆,在欧洲,其实就是小区文化。朋友跟街坊邻居习惯去那里聊天,跟老板

    及侍者也像老友。它是你的“家乡”跟“文化”概念里很重要的一环。香港却显得很“浅”——不

    知道这个词用得对不对。这里没有咖啡馆,只有蹩脚的连锁店星巴克和太平洋咖啡,要不然

    就是贵得要死其实根本不值得的大饭店。至于酒吧?酒吧在香港,多半只是给观光客喝个毙

    掉的地方。还没毙倒在地上的,就歪在那里瞪着过路的****看。一个典型的兰桂坊或湾

    仔酒吧里,人与人之间怎么对话?我写给你看:

    酒客甲:乐队不烂。

    酒客乙:我喜欢女人。

    酒客甲:我也是。

    酒客乙:要点吃的吗?

    酒客甲:对啊,我也醉了。

    酒客乙:乐队不烂。

    酒客甲:我喜欢女人……

    吧啦吧啦吧啦,这样的对话可以持续整个晚上。人与人之间,有语言,但是没有交流。

    永远在赶时间

    我还发现,香港人永远在赶时间。如果他们在餐厅、咖啡馆或者酒吧里会面,也只是为

    了在行事日历上面打个勾,表示事情做完了。这个约会还在进行,心里已经在盘算下一个约

    会的地点跟交通路线。如果我偷看一个香港人的日历本的话,搞不好会看到——09∶15-

    09∶45跟老婆上床,10∶30置地广场,谈事情。每一个约会,都是“赶”的,因为永远有下一

    个约会在排队。好像很少看见三两个朋友,坐在咖啡馆里,无所事事,只是为了友情而来相

    聚,只是为了聊天而来聊天,不是为了谈事情。 我有时很想问走在路上赶赶赶的香港人:你最近一次跟朋友坐下来喝一杯很慢、很长的

    咖啡,而且后面没有行程,是什么时候?

    搞不好很多人会说:唉呀,不记得了。

    人跟人之间愿意花时间交流,坐下来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为了聊天而聊天,在欧洲是

    生活里很大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种生活艺术。香港没有这样的生活艺术。

    国际学生跟本地学生之间没有来往,会不会也跟这种生活态度有关呢?

    安德烈

    第二十一章 没有逗留,哪来文化?

    我是喜欢香港的

    亲爱的安德烈:

    我是喜欢香港的。每次回到香港,一到机场,我就觉得轻松。不管是从北京上海广州,甚至是台北,一踏入香港机场,那“文明”和“现代”的感觉总令我长舒一口气。空间宽敞明

    亮,秩序条理井然,法治使你对一切放心——即使是在面对它的警察;效率使你不必剑拔弩

    张,事情按一定的规律自动运转。

    我也喜欢香港人;在财大气粗的港人后面有更多扎实而诚恳的人,在奢华炫耀的人后面

    有更多素朴纯净的人。你要慢慢地去发掘一个完全不同于它表面的香港。

    可是,香港的文化是怎么回事?

    到哪里去?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香港的重大特征。刚来香港的时候,有一天我逛了整个下午

    的书店。袋子里的书愈来愈重但是又不想回家,就想找个干净又安静的咖啡馆坐下来。如果

    是台北,这样的地方太多了。钻进一个宁静的角落,在咖啡香气的缭绕里,也许还有一点舒

    适的音乐,你可以把整袋的新书翻完。

    那天很热,我背着很重的书,一条街一条街寻找,以为和台北一样,转个弯一定可以看

    到。可是没有。真的没有。去茶餐厅吧,可是那是一个油腻腻、甜汁汁的地方,匆忙拥挤而

    喧嚣,有人硬是站在你旁边瞅着你的位子。去星巴克或太平洋吧,可是你带着对跨国企业垄

    断的不满,疑惧他们对本土产业的消灭,不情愿在那里消费。而即使坐下来,身边也总是匆

    忙的人,端着托盘急切地找位子。咖啡馆里弥漫着一种压迫感。

    去大饭店的中庭咖啡座,凯悦、半岛、希尔顿、香格里拉?那儿无处不是精心制造、雕

    凿出来的“高级品味”。自己是旅客时,这种地方给你熟悉的方便和舒适,但是,作为“本地

    人”,你刚刚才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头市场,刚刚才从两块钱的叮当车下来,刚刚才从狭窄肮

    脏的二楼书店楼梯钻出来,你来这种趾高气扬、和外面的市井文化互成嘲讽的地方寻找什

    么?而且,安德烈,你可能觉得我过度敏感——亚洲的观光饭店,即使到了21世纪,我觉得

    还是带着那么点儿租界和殖民的气味,阶级味尤其浓重。

    那天,我立在街头许久,不知该到哪里去。

    我们在谈的这个所谓“咖啡馆”,当然不只是一个卖咖啡的地方。它是一个“个人”开的小

    馆,意思是,老板不是一个你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财团,因此小馆里处处洋溢着小店主人的

    气质和个性;它是小区的公共“客厅”,是一个荒凉的大城市里最温暖的小据点。来喝咖啡的

    人彼此面熟,老板的绰号人人知道。如果因缘际会,来这里的人多半是创作者——作家、导

    演、学者、反对运动家……那么咖啡馆就是这个城市的文化舞台。

    闲人请勿逗留

    你还不知道的是,香港文人也没有台北文人“相濡以沫”的文化。文人聚在一起,一定是

    有目的的:谈一件事情,或是为一个远来的某人洗尘。目的完成,就散,简直就像“快闪

    族”。

    有没有注意到,连购物商厦里,都很少有让人们坐下来休息谈天的地方。它的设计就是

    让人不断地走动,从一个店到下一个店,也就是用空间来强制消费。如果有地方让人们坐下

    来闲聊,消费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容许逗留的地方,都是给观光客、过路者的,譬如兰桂坊的酒吧、大饭店的中庭。可

    是,他们真的只是过路而已。而真正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却是没有地方可以逗留的。家,太狭窄,无法宴客。餐厅,吃完饭就得走。俱乐部,限定会员。观光饭店,太昂贵。人们到

    哪里去“相濡以沫”,培养小区情感?

    问题是,没有小区情感,又哪里来文化认同?

    你再看,安德烈,香港有那么长的海岸线,但是它并没有真正的滨海文化。那样璀璨的

    维多利亚海港,没有一个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着海浪海风吃饭饮酒、唱

    歌谈心、痴迷逗留一整晚的。法国、西班牙、英国,甚至新加坡都有这样的海岸。你说,尖

    沙咀有星光大道呀。星光大道是为观光客设计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让本地人

    在那儿生活、流连、生根。

    这个城市,连群众聚集的大广场都没有。群众聚集和咖啡馆酒吧里的彻夜闲聊一样,是

    培养小区共识的行为,是极其重要的一种“逗留文化”,对加深文化认同多么关键。但是香港

    是个没有闲人,“请勿逗留”的城市。

    沉淀、累积、酝酿、培养

    你说香港“没有文化”,安德烈,如果对“文化”做广义的解释,香港当然是有文化的:它

    的通俗文化、商业文化、管理文化、法治文化,甚至它的传统庶民文化等等,都很丰富活

    跃,很多方面远远超过任何其他华文城市。但当我们对“文化”做狭义的解释——指一切跟人

    文思想有关的深层活动,香港的匮乏才显著起来。

    在欧洲,咖啡馆是“诗人的写作间”、“艺术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学堂”。巴黎的“花

    神”(Café de Flore)咖啡馆是西蒙-波娃逗留的书房,Le Procope是莫里哀和他的剧团夜夜

    必到、百科全书派作家逗留的酒馆。塞纳河畔的Duex magots和Brasserie Lipp是超现实主义派

    和存在主义哲学家逗留的地方。施威夫特(Swift)在伦敦的威尔咖啡馆(Will's)逗留,那

    是个文学沙龙,几乎主宰了17世纪的英国文学。罗马的古希腊咖啡馆(Antico Greco Caffe)

    曾经是瓦格纳、拜伦、雪莱逗留之处。维也纳的中央咖啡馆(Zentral)曾经是弗洛伊德和托

    洛茨基逗留的地方。艺术家在苏黎世伏尔泰逗留过的酒馆开展了达达艺术,知识分子在布拉

    格的咖啡馆逗留而开启了1803年政治的启蒙。

    文化来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灵感的挑逗、能量的爆发;“留”,才有沉

    淀、累积、酝酿、培养。我们能不能说,没有逗留空间,就没有逗留文化;没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没有文化?

    筋疲力尽的“搏杀”

    可是,安德烈,我们大概不能用欧洲的标准来评价香港。你想,假定有一千个艺术家和

    作家在香港开出一千家美丽的咖啡馆来,会怎么样?“逗留文化”就产生了吗?

    我相信他们会在一个月内倒闭,因为缺少顾客。你可能不知道,香港人平均每周工作48

    小时,超过60小时的有75万人,占全部工作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三。工作时间之长,全世界第

    一。这,还没算进去人们花在路上赶路的时间,一年300小时!你要筋疲力尽的香港人到咖

    啡馆里逗留,闲散地聊天、触发思想、激动灵感?

    思想需要经验的累积,灵感需要感受的沉淀,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累

    积、沉淀、宁静观照,哪一样可以在忙碌中产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无法写作,音乐

    家无法谱曲,画家无法作画,学者无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变成名嘴,使名嘴变成娱乐

    家,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闲暇、逗留,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不可或缺。

    但是香港人的经济成就建立在“勤奋”和“搏杀”精神上。“搏杀”精神就是分秒必争,效率

    至上,赚钱第一。安德烈,这是香港的现实。这样坚硬的土壤,要如何长出经济效率以外的

    东西呢?

    MM

    第二十二章 谁说香港没文化?

    菲利普给安德烈的信:

    安德烈,住了两年香港以后回到德国,还真不习惯。香港是超级大城市,皇冠堡是美丽小镇,这

    当然差别够大,可是我觉得最大的差别还是人的态度,文化差异,实在太大了。

    你说香港没有咖啡馆,没有安静逗留的地方,香港没有文化。我觉得,安德烈你还不懂

    香港。香港确实很少咖啡馆,尤其是那种很安静的,可以让人泡一整个下午的很有情调的咖

    啡馆。可是,这样就代表“香港没有文化”吗?

    回到德国以后,我周末的日子大概都是这样过的:放了学先回家吃中饭,然后和两三个

    同学约了在小镇的咖啡馆碰头。在一个静静的咖啡馆里头,你就会看见我们一堆十六岁的人

    聊天,聊生活。喝了几杯Café Macchiatos以后,天大概也黑了,我们就转移阵地到一个小酒

    吧去喝几杯啤酒。德国的小镇酒吧,你知道嘛,也是安安静静的,有家的温馨感。

    我在香港的周末,放了学是绝对不会直接回家的,我们一党大概十个人会先去一个闹烘

    烘的点心店,吃烧卖虾饺肠粉。粥粉面线的小店是吵死了没错,所有的人都用吼的讲话,可

    是你很愉快,而且,和你身边的人,还是可以高高兴兴聊天。

    吃了点心和几盘炒面以后,我们就成群结队地去市中心,逛街,看看橱窗,更晚一点,就找一家酒吧闯进去。

    对,就是“闯进去”。在德国,十六岁喝啤酒是合法的,香港的规定却是十八岁。所以我

    们觉得我们德国少年在香港进酒吧虽然不“合法”但是很“合理”。你说守在酒吧门口的人会不

    会挡我们?告诉你,我们假装不看他,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去,很少被挡过。我想,我们这

    些欧洲青少年在香港人眼里,可能十六岁的都看起来像二十岁。常常有人问我读哪间大学。

    MM在城市大学教书时我就说城大,MM到了港大我就说港大。

    我们点可乐,有些人会喝啤酒。我偶尔喝杯啤酒(你不必多嘴跟MM说喔!)

    (你去过深水湾吗?那里常有人烤肉,整个下午,整个晚上,香港人在那里烤肉,谈

    笑,笑得很开心。)

    MM说,她买了一堆书以后,到处找咖啡馆,很难找到,跟台北或者欧洲城市差很多。

    我想反问:那在德国怎么样呢?你试试看下午四点去找餐厅吃饭。吃得到吗?大多数德国餐

    厅在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是不开火的──他们要休息!

    或者,在德国你三更半夜跟朋友出去找宵夜看看,包你自认倒楣,街上像死了一样。

    所以,你只要比一比我的德国周末和我的香港周末,两边的文化差异就很清楚了。老实

    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香港没有文化。

    总体来说,我喜欢香港胜于德国。香港是一个二十四小时有生命的城市,永远有事在发 生。而且,在香港真的比较容易交朋友,香港人比德国人开朗。我在香港只住了两年,在德

    国十四年,但是我在香港的朋友远远多于德国。昨天刚好跟一个义大利人谈天,她在德国住

    了好几年了。她说,德国太静了,静得让人受不了。德国人又那么的自以为是的封闭,芝麻

    小事都看成天大的事。

    我跟她的感觉完全一样,而且觉得,中国人跟意大利人实在很像:他们比德国人吵闹喧

    哗,是因为他们比德国人开朗开放。

    香港唯一让我不喜欢的,是它的社会非常分化。譬如说,我的朋友圈里,全部都是国际

    学校的人,也就是说,全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付得起吓人的昂贵学费。半年来你的交往圈子

    只限于港大的欧洲学生,几乎没有本地人,你说原因很可能是语言和文化差异造成隔阂,可

    是我自己的经验和观察是:有钱没钱,才是真正的划分线。

    譬如说,我在香港整整住了两年,几乎没有认识一个住在公屋里的人。而我们家,离“华富”公屋不过五分钟。比较起来,德国的阶级差异就不那么的明显,不同阶级的人会混

    在一起。我的朋友里头,家境富有的和真正贫穷的,都有。

    我觉得你在香港再住久一点,那么香港的好处和缺点你可能就看得更清楚了。

    菲利普

    第二十三章 大学生哪里去了?

    安德烈给妈妈的信:二十五万人算多?

    MM:

    有时候我在想:香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对香港是有些批评的,可是我还是喜欢这个城市,而且蛮关心它的发展──我决定去

    参加十二月四号的游行。

    我们离开游行大街的时候,你问那个计程司机──他看起来像三十多岁的人吧?你问他

    为什么没去游行,我当时在想,MM真笨,怎么问这么笨的问题!他没去游行,当然是因为

    他得开车挣钱,这有什么好问的。

    结果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 ......

     http://www.100md.com/html/file/202001/17190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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