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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2482
尘埃落定.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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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2583KB,496页)。

     尘埃落定是作家阿来写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康巴藏族土司和汉族人生了一个儿子,他可以预测族人的兴衰和未来,小说描写细腻,值得一读。

    尘埃落定内容简介

    一个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兴衰的见证人。小说故事精彩曲折动人,以饱含激情的笔墨,超然物外的审视目光,展现了浓郁的民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神秘。

    尘埃落定作者简介

    阿来,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俗称"四土",即四个土司统辖之地。毕业于马尔康师范学院。主要作品有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尘埃落定读者评价

    阿来很擅长比喻,文风带着调侃和犀利。那些或有趣或有侠义之风的部分,总让我有读古龙的快感。而表现麦其土司的盛极而衰笔法,轰隆隆似大厦倾,便不由得想到红楼梦。阿来把通俗小说和严肃小说,用略带魔幻的手法,很好的结合在了一起。读完有惊喜之感。

    尘埃落定截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尘埃落定:纪念版阿来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ISBN 978-7-02-009559-9

    Ⅰ.①尘…Ⅱ.①阿…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2)第254804号

    责任编辑 脚 印

    装帧设计 刘 静

    责任印制 苏文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中国农业出版社印刷厂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297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印 张 12.125 插页3

    印 数 1-30000

    版 次 1998年3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3年3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09559-9

    定 价 38.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

    01065233595彩插第一章

    1.野画眉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

    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

    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

    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

    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

    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唔唔地

    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斗,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

    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噎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

    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

    不过气来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

    ——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

    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

    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

    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到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

    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

    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

    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但今天,厚厚的积雪吸掉了那声音。

    该到声音响起时,母亲的身子还是抖动了一下。我听见侍女卓玛美

    丽的嘴巴在小声嘀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问卓玛:“你说什

    么?”

    母亲问我:“这小蹄子她说什么?”

    我说:“她说肚子痛。”

    母亲问卓玛:“真是肚子痛吗?”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亲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手背

    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另一只手背上。屋子里

    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寺

    院献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亲很会做表

    示厌恶的表情。她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情,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

    桑吉卓玛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

    石镯子和右手的象牙镯子。太太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我

    又瘦了。”侍女说:“是。”

    母亲说:“你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会像别人一样顺手给她一个嘴巴,但她没有。侍女的

    脸蛋还是因为害怕变得红扑扑的。土司太太下楼去用早餐。卓玛侍立在

    我床前,侧耳倾听太太踩着一级级梯子到了楼下,便把手伸进被子狠狠

    掐了我一把,她问:“我什么时候说肚子痛?我什么时候肚子痛了?”

    我说:“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泼水再重一点。”

    这句话很有作用,我把腮帮鼓起来,她不得不亲了我一口。亲完,她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我的双手伸向她怀里,一对小兔一样撞人的

    乳房就在我手心里了。我身体里面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

    震荡了一下。卓玛从我手中挣脱出来,还是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

    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从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摇荡。

    桑吉卓玛骂道:“傻瓜!”

    我揉着结了眵的双眼问:“真的,到底谁是那个傻……傻瓜?”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说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鸟啄过似的红

    斑就走开了。她留给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鲜又特别振奋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么明亮!传来了家奴的崽子们追打画眉时的欢

    叫声。而我还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丝绸中间,侧耳倾听侍女的脚步走过了长长的回廊,看来,她真是不想回来侍候我了。于是,我

    一脚踢开被子大叫起来。

    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

    个傻子。

    那个傻子就是我。

    除了亲生母亲,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是个

    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不能坐在这里,就着一碗茶胡思乱

    想了。土司的第一个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毛皮药材商买来送

    给土司的。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

    了。

    虽然这样,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我,这完全因为我是土司儿子

    的缘故。如果不信,你去当个家奴,或者百姓的绝顶聪明的儿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你。

    我是个傻子。

    我的父亲是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来给我穿衣服,我就会大声叫嚷。

    侍候我的人来迟半步,我只一伸腿,绸缎被子就水一样流淌到地板

    上。来自重叠山口以外的汉地丝绸是些多么容易流淌的东西啊。从小到

    大,我始终弄不懂汉人地方为什么会是我们十分需要的丝绸、茶叶和盐

    的来源,更是我们这些土司家族权力的来源。有人对我说那是因为天气

    的缘故。我说:“哦,天气的缘故。”心里却想,也许吧,但肯定不会只

    是天气的缘故。那么,天气为什么不把我变成另一种东西?据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气的。起雾了。吹风了。风热了,雪变成了雨。风

    冷了,雨又变成了雪。天气使一切东西发生变化,当你眼鼓鼓地看着它

    就要变成另一种东西时,却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这一瞬间,一

    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可又有谁能在任何时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

    祀的时候也是一样。享受香火的神祇在缭绕的烟雾背后,金面孔上彤红

    的嘴唇就要张开了,就要欢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阵鼓号声轰然作

    响,吓得人浑身哆嗦,一眨眼间,神祇们又收敛了表情,回复到无忧无

    乐的庄严境界中去了。

    这天早晨下了雪,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只有春雪才会如此滋润

    绵密,不至于一下来就被风给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会铺展得那么深

    远,才会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

    满世界的雪光都汇聚在我床上的丝绸上面。我十分担心丝绸和那些

    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涌上了惜别的忧伤。闪烁的光锥子一样刺痛

    了心房,我放声大哭。听见哭声,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跌跌撞撞地从外边

    冲了进来。她并不是很老,却喜欢做出一副上了年纪的样子。她生下第

    一个孩子后就成了我的奶娘,因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时我

    已经三个月了,母亲焦急地等着我做一个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表

    情。

    一个月时我坚决不笑。

    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双眼对任何呼唤做出反应。

    土司父亲像他平常发布命令一样对他的儿子说:“对我笑一个

    吧。”见没有反应,他一改温和的口吻,十分严厉地说:“对我笑一个,笑啊,你听到了吗?”他那模样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从嘴角掉了下来。母亲别过脸,想起有我时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泪水止不住流

    下了脸腮。母亲这一气,奶水就干了。她干脆说:“这样的娃娃,叫他

    饿死算了。”

    父亲并不十分在意,叫管家带上十个银元和一包茶叶,送到刚死了

    私生子的德钦莫措那里,使她能施一道斋僧茶,给死娃娃做个小小的道

    场。管家当然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领来了。走

    到寨门口,几条恶犬狂吠不已,管家对她说:“叫它们认识你的气味。”

    奶娘从怀里掏出块馍馍,分成几块,每块上吐点口水,扔出去,狗

    们立即就不咬了,跳起来,在空中接住了馍馍。之后,它们跑过去围着

    奶娘转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长裙,嗅嗅她的脚,又嗅嗅她的腿,证实

    了她的气味和施食者的气味是一样的,这才竖起尾巴摇晃起来。几只狗

    开口大嚼,管家拉着奶娘进了官寨大门。

    土司心里十分满意。新来的奶娘脸上虽然还有悲痛的颜色,但奶汁

    却溢出来打湿了衣服。

    这时,我正在尽我所能放声大哭。土司太太没有了奶水,却还试图

    用那空空的东西堵住傻瓜儿子的嘴巴。父亲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声

    音,说:“不要哭了,奶娘来了。”我就听懂了似的止住了哭声。奶娘把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饱满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

    样,而且是那样的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

    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

    得嗡嗡作响。

    我那小胃很快就给装得满满当当了。为表示满意,我把一泡尿撒在

    奶娘身上。奶娘在我松开奶头时,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就在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儿子由喇嘛们念了超度经,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

    葬了。

    母亲说:“晦气,呸!”

    奶娘说:“主子,饶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母亲叫她自己

    打自己一记耳光。

    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这许多年里,奶娘和许多下人一样,洞悉了

    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也以为我很傻,常当着我的

    面说:“主子,呸!下人,呸!”同时,把随手塞进口中的东西——被子

    里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绽出的一段线头啦,和着唾液狠狠地吐在墙上。

    只是这一二年,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吐到原来的高度上去了。于是,她

    就干脆做出很老的样子。

    我大声哭喊时,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求求你少爷,不要叫

    太太听到。”

    而我哭喊,是因为这样非常痛快。

    奶娘又对我说:“少爷,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确实就不哭了。从床上看出去,小小

    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来一点,我才看见厚

    厚的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赶紧说:“你看,画眉下山来了。”

    “真的?”“是的,它们下山来了。听,它们在叫你们这些娃娃去和它们玩

    耍。”

    于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

    天啊,你看我终于说到画眉这里来了。天啊,你看我这一头的汗

    水。画眉在我们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阴时谁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

    方。天将放晴,它们就全部飞出来歌唱了,歌声婉转嘹亮。画眉不长于

    飞行,它们只会从高处飞到低处,所以轻易不会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

    下雪可就不一样了,原来的居处找不到吃的,就只好来到有人的地方。

    画眉是给春雪压下山来的。

    和母亲一起吃饭时,就有人不断进来问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进来问等会儿少爷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换双暖和的

    靴子,并说,要是老爷在是要叫换的。母亲就说:“跛子你给我滚出

    去,把那破靴子挂在脖子上给我滚出去!”管家出去了,当然没有把靴

    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滚出去的。

    不一会儿,他又拐进来报告,说科巴寨里给赶上山去的女麻风在雪

    中找不到吃的,下山来了。

    母亲赶紧问:“她现在到了哪里?”

    “半路上跌进抓野猪的陷阱里去了。”

    “会爬出来的。”

    “她爬不出来,正在洞里大声叫唤呢。”“那还不赶紧埋了!”

    “活埋吗?”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风闯进寨子里来。”

    之后是布施寺庙的事,给耕种我家土地的百姓们发放种子的事。屋

    里的黄铜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来了。

    办了一会儿公事,母亲平常总挂在脸上的倦怠神情消失了。她的脸

    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我只顾看她熠熠生辉的脸了,连她问我句什么都没有听见。于是,她生气了,加大了声音说:“你说

    你要什么?”

    我说:“画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气冲冲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这一

    点上,我很有身为一个贵族的派头。喝第二碗茶的时候,楼上的经堂铃

    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关照僧人们的营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

    不会在这时扫了母亲的兴。这几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权力。父亲

    带着哥哥到省城告我们的邻居汪波土司。最先,父亲梦见汪波土司捡走

    了他戒指上脱落的珊瑚。喇嘛说这不是个好梦。果然,不久就有边界上

    一个小头人率领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们,投到汪波土司那边去了。父

    亲派人执了厚礼去讨还被拒绝。后一次派人带了金条,言明只买那叛徒

    的脑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给汪波土司了。结果金条给退了回来。

    还说什么,汪波土司要是杀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麦其土司的人

    一样四散奔逃。

    麦其土司无奈,从一个镶银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了。

    我们麦其一家,除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

    哥,之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经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后来,姐

    姐又从那个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遥远的英国。都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有一个外号是叫做日不落帝国。我问过父亲,大的国家就永远都是白天

    吗?

    父亲笑笑,说:“你这个傻瓜。”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很寂寞。

    我就说:“画眉啊。”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

    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

    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

    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

    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他们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

    我一挥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带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冲

    出了寨门。我们从里向外这一冲,一群看门狗受到了惊吓,便疯狂地叫

    开了,给这个早晨增加了欢乐气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宽

    广。我的奴隶们也兴奋地大声鼓噪。他们用赤脚踢开积雪,捡些冻得硬

    邦邦的石头揣在怀里。而画眉们正翘着暗黄色的尾羽蹦来蹦去,顺着墙

    根一带没有积雪的地方寻找食物。

    我只喊一声:“开始!”就和我的小奴隶们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

    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踝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

    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

    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

    石缝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指挥的战斗,这样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苹果树和梨树去折干枯的

    枝条,最机灵最胆大的就到厨房里偷盐。其他人留下来在冬天的果园中

    清扫积雪,我们必须要有一块生一堆野火和十来个人围火而坐的地方。

    偷盐的索郎泽郎算是我的亲信。他去得最快也来得最快。我接过盐,并

    且吩咐他,你也帮着扫雪吧。他就喘着粗气开始扫雪。他扫雪是用脚一

    下一下去踢,就这样,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当他故意把

    雪踢到我脸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

    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正是

    因为这个,我才容忍了眼下这种犯上的行为,被钻进脖子的雪弄得格格

    地笑了起来。

    火很快生起来。大家都给那些画眉拔毛。索郎泽郎不先把画眉弄死

    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鸟在他手下吱吱惨叫,弄得人起一身鸡皮疙

    瘩,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飘出了使人心安的鸟肉

    香味。不一会儿,每人肚子里都装进了三五只画眉,野画眉。2.“辖日”

    这时,土司太太正楼上楼下叫人找我。

    要是父亲在家,绝不会阻止我这一类游戏。可这几天是母亲在家主

    持一应事务,情况就多少有些不同。最后,下人在果园里找到了我。这

    时,太阳正升上天空,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满手血污,在细细啃

    着小鸟们小小的骨头。我混同在一群满手满脸血污的家奴的孩子中间回

    到寨子里,看门狗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而对着我们狂吠起来。进得大

    门,仰脸就看见母亲立在楼上,一张严厉的脸俯视着下面。那几个小家

    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颤抖起来。

    我被领上楼在火盆边烤打湿的衣服。

    天井里却响起了皮鞭飞舞的声音。这声音有点像鹰在空中掠过。我

    想,这时我恨母亲,恨麦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痛似的捧着脸腮说:“你

    身上长着的可不是下贱的骨头。”

    骨头,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词,与其同义的另一个词叫做根

    子。

    根子是一个短促的词:“尼。”

    骨头则是一个骄傲的词:“辖日。”

    世界是水,火,风,空。人群的构成乃是骨头,或者根子。

    听着母亲说话,感受着新换衣服的温暖,我也想想一下骨头的问

    题,但我最终什么也想不出来,却听见画眉想在我肚子里展开翅膀,听见皮鞭落在我将来的牲口们身上,我少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土司太太

    以为儿子已经后悔了,摸摸我的脑袋,说:“儿子啊,你要记住,你可

    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她觉得自己非常

    聪明,但我觉得聪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虽然是个傻子,却也自有人

    所不及的地方。于是脸上还挂着泪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听见管家、奶娘、侍女都在问,少爷这是怎么了?但我却没有看

    见他们。我想自己是把眼睛闭上了。但实际上我的眼睛是睁开的,便大

    叫一声:“我的眼睛不在了!”

    意思是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土司儿子的双眼红肿起来,一点光就让他感到钢针锥刺似的痛苦。

    专攻医术的门巴喇嘛说是被雪光刺伤了。他燃了柏枝和一些草药,用呛人的烟子熏我,叫人觉得他是在替那些画眉报仇。喇嘛又把药王菩

    萨像请来挂在床前。不一会儿,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静下来。

    醒来时,门巴喇嘛取来一碗净水。关上窗子后,他叫我睁开眼睛看

    看碗里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夜空中星星一样的光芒。光是从水中升起的气泡上放射出来

    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饱满的麦粒。麦子从芽口上吐出一个又一

    个亮晶晶的水泡。

    看了一会儿,我感到眼睛清凉多了。

    门巴喇嘛磕头谢过药王菩萨,收拾起一应道具回经堂为我念经祈

    祷。我小睡了一会儿,又给门口咚咚的磕头声惊醒了。那是索郎泽郎的

    母亲跪在太太面前,请求放了她苦命的儿子。母亲问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吗?”

    “真的看见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土司太太说:“把吊着的小杂种放下来,赏他

    二十皮鞭!”一个母亲对另一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

    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

    啊,还是趁我不能四处走动时来说说我们的骨头吧。

    在我们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头被叫做种姓。释迦牟尼就出身

    于一个高贵的种姓。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们权力所在的地

    方,中国——黑衣之邦,骨头被看成和门坎有关的一种东西。那个不容

    易翻译确切的词大概是指把门开在高处还是低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土司家的门是该开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

    子。她到了麦其家后却非常在乎这些东西。她总是想用一大堆这种东西

    塞满傻瓜儿子的脑袋。

    我问她:“门开得那么高,难道我们能从云端里出入吗?”

    她只好苦笑。

    “那我们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

    她的傻瓜儿子这样对她说。她很失望地苦笑,并做出一副要我感到内疚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麦其土司的官寨的确很高。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再加上一层地牢有

    二十丈高。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

    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据着形胜之地,在两条小河交汇处一道龙脉的顶

    端,俯视着下面河滩上的几十座石头寨子。

    寨子里住的人家叫做“科巴”。这几十户人家是一种骨头,一种“辖

    日”。种地之外,还随时听从土司的召唤,到官寨里来干各种杂活儿,在我家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三百多个寨子,两千

    多户的辖地上担任信差。科巴们的谚语说:火烧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鸡

    毛。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

    路。

    顺着河谷远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间一个又一个寨子。他们

    依靠耕种和畜牧为生。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

    寨子,我们土司家再节制头人。那些头人节制的人就称之为百姓。这是

    一个人数众多的阶层。这又是一种骨头的人。这个阶层的人有可能升

    迁,使自己的骨头因为贵族的血液充溢而变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堕

    落,而且一旦堕落就难以翻身了。因为土司喜欢更多自由的百姓变成没

    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而且,要使自由

    人不断地变成奴隶那也十分简单,只要针对人类容易犯下的错误订立一

    些规矩就可以了。这比那些有经验的猎人设下的陷阱还要十拿九稳。

    索郎泽郎的母亲就是这样。

    她本来是一个百姓的女儿,那么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个百姓了。作

    为百姓,土司只能通过头人向她索贡支差。结果,她却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触犯有关私生子的律条而使自己与儿子一道成了没有

    自由的家奴。

    后来有写书的人说,土司们没有法律。是的,我们并不把这一切写

    在纸上,但它是一种规矩,不用书写也是铭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许多

    写在纸上的东西还有效力。我问:难道不是这样吗?从时间很深远的地

    方传来了十分肯定的声音,隆隆地说,是这样,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们在那个时代订出的规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

    的。骨头沉重高贵的人是制作这种规范的艺术家。

    骨头把人分出高下。

    土司。

    土司下面是头人。

    头人管百姓。

    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后是家奴。这之外,还有一

    类地位可以随时变化的人。他们是僧侣,手工艺人,巫师,说唱艺人。

    对这一类人,土司对他们要放纵一些,前提是只要他们不叫土司产生不

    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的感觉就行了。

    有个喇嘛曾经对我说:雪山栅栏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对罪恶时是非

    不分就像沉默的汉族人;而在没有什么欢乐可言时,却显得那么欢乐又

    像印度人。

    中国,在我们的语言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个喇嘛后来受了麦其土司的惩罚,因为他总是去思考些大家都不

    愿深究的问题。他是在被割去了舌头,尝到了不能言语的痛苦后才死去

    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释迦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时代,之

    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脑子来思考了。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杰出

    的人,而又不是生为贵族,那就做一个喇嘛为人们描绘来世的图景吧。

    如果你觉得关于现在,关于人生,有话不能不说,那就赶快。否则,等

    到没有了舌头,那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君不见,那些想要说点什么的舌头已经烂掉了。

    百姓们有时确实想说点什么,但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会讲

    点什么。好的临终语言有如下这些:

    ——给我一口蜜酒。

    ——请在我口中放一小块玉石吧。

    ——天就要亮了。

    ——阿妈,他们来了。

    ——我找不到我的脚了。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3.桑吉卓玛

    我记事是从那个下雪的早晨开始的,是我十三岁那个早晨开始的。

    春天的第一场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们鞭打索郎泽郎的声音,使我红肿的双眼感到了清凉。母亲吩

    咐奶娘:“好好照顾少爷。”

    太太一走,美丽的侍女卓玛也要跟着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

    巾,大声喊道:“我要卓玛!”

    我并没有叫母亲陪我,但她却说:“好吧,我们就不走了,在这里

    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脑袋怎么能理会这么多的事情呢。我只是把卓玛

    温软的手紧紧抓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

    寨子下面的桥头上传来一个女人长声呼喊的苍凉的声音。是谁家的

    孩子把魂丢在鬼魂时常出没的地方了,做母亲的正在唤他回家。而我对

    趴在床头上的侍女说:“卓玛,我要你,卓玛。”

    卓玛哧哧地笑了起来。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里来了。有一首歌是这样唱

    的:

    罪过的姑娘呀,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什么样水中的鱼呀,游到人梦中去了。

    可不要惊动了他们,罪过的和尚和美丽的姑娘呀!

    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

    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

    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那

    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玛的乳房,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

    卓玛嘴里却含糊不清。她说:“唔……唔……唔唔……”

    一个水与火的世界,一个光与尘埃的世界就飞快地旋转起来。这

    年,我十三,卓玛十八。

    十八岁的桑吉卓玛把我抱在她的身子上面。

    十三岁的我的身子里面什么东西火一样燃烧。

    她说:“你进去吧,进去吧。”就像她身子什么地方有一道门一样。

    而我确实也有进到什么里面去的强烈欲望。

    她说:“你这个傻瓜,傻瓜。”然后,她的手握住我那里,叫我进去

    了。

    十三岁的我,大叫一声,爆炸了。这个世界一下就没有了。

    到了早上,我那有所好转的眼睛又肿得睁不开了。卓玛红着脸对着

    母亲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土司太太看她儿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同时顺手就给了美丽的侍女一个耳光。

    门巴喇嘛又来了。

    母亲说:“老爷就要回来了,看你把少爷的眼睛治成了什么样子。”

    喇嘛说:“少爷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土司太太说:“是鬼吗?我看,个把个你们没有镇住的冤鬼还是有

    的。”

    喇嘛摇摇头:“下边有只狗下崽子了,少爷是不是去看过?”

    于是,我的双眼又一次给柏烟熏过。喇嘛又给我服了一剂草药粉

    末。不一会儿我就想撒尿。喇嘛说是会有点痛的。果然,晚上给了我舒

    服的地方这时痛得像针刺一样。

    喇嘛说:“这就对了,我不会看错的,少爷已经是大人了呀。”

    当屋里只有了我和奶娘时,她就问:“那个小妖精把你怎么了?”

    我捂住肿痛的双眼笑了起来。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还指望你长大我就不会再受气了,你

    却弄个小妖精来骑在我头上啊。”她把火钳在铜火盆上摔得噼噼啪啪

    响。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儿子有多么好,只要神一样说声“哈”,这个世界就旋转起来了。喇嘛的泻药使我的肠子唱起歌来了。

    奶娘对喇嘛用唱歌似的声音说:“你把我们少爷的肚子怎么了?”

    喇嘛很严厉地看她一眼,走开了。我想笑,一笑,稀屎从下面喷出来了。这个上午,我都在便盆上起不了身。母亲要找喇嘛问罪,人家却

    出门给人看病去了。我们管他的吃住,可他还是喜欢出去找些散碎银

    子。下午,我的眼睛和肚子都好了。人们又一起夸赞他的手艺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就精

    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

    上省告状的麦其土司,我父亲从汉地回来了。他们在十几里外扎下

    帐篷过夜,派了一骑快马来报告消息:土司请到了军政府的大员,明天

    要用大礼迎接。

    不一会儿,几骑快马出了官寨,奔往近处的各个寨子去了。我和母

    亲站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那些快马在深秋的原野上掠起了一股股灰

    尘。骑楼有三层楼高,就在向着东南的大门的上面,向着敞开的山谷。

    寨子的其它三面是七层楼高,背后和整个寨子连成一体,是一个碉堡,对着寨子后面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冲下来的一条大道。春天确实正在到

    来,平台上夯实的泥顶也变得松软了。下面三层,最上面是家丁们住

    的,也可对付来自正面的进攻。再下的两层是家奴们的住房。河谷向着

    东南方向渐渐敞开。明天,父亲和哥哥就要从那个方向回来了。这天我

    望见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样,背后,群山开始逐渐高耸,正是太阳落下的

    地方。一条河流从山中澎湃而来,河水向东而去,谷地也在这奔流中越

    来越开阔。有谚语说: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

    太阳下面。

    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在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

    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

    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你看,我们这样长久地存在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位置有正确的判断。

    而一心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却一味只去拉萨朝佛进香,他手下的聪明

    人说,也该到汉人地方走走了。他却问,汪波大还是中国大?而忘了他

    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从北京讨来的。确实有书说,我们黑头藏民是顺

    着一根羊毛绳子从天而降,到这片高洁峻奇的土地上来的。那么,汪波

    土司当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么,印信啦,银子

    啦,刀枪啦,也都有可能随着一道蓝色闪电自天而降。

    母亲对我说:“收拾汪波土司的人来了,我们明天就去接他们。他

    们是从我家乡来的。天哪,见到他们我还会说汉话吗?天哪,天。儿

    子,你听我说一说,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我拍拍额头,想,天哪,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汉话呢。可她

    已经自顾自地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开了。说一阵,她高兴地说:“观世

    音娘娘,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啊。”然后,她的泪水就流下来了。那

    天,她又紧紧地捧住我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说:“我要教你说汉话,天哪,这么大了,我怎么就想不起要教你学些汉话。”

    但我对这一切并不感到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又一次在她兴致勃勃的

    时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说:“看,喇嘛的黄伞过来了。”

    我们家里养着两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经堂里,一批在附近的敏珠

    宁寺里。现在,寺里的济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将有大型典礼的消息,就匆

    匆忙忙地赶来了。寺院在河对岸。他们走到那道木桥上了。这时,陡起

    的一股旋风,把黄伞吹翻,打伞的小和尚给拖到了河里。当小和尚从水

    里爬起来,湿淋淋地站在桥上时,土司太太格格地笑了。你听听,她的

    笑声是多么年轻啊。当他们开始爬官寨前长长的石阶时,母亲突然吩咐

    把寨门关上。近来,寺院和土司关系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爷爷过世后,济嘎活佛脑袋一热,放出话说,只有我叔叔

    才合适继承土司的职位。后来,是我的父亲而不是叔叔做了麦其土司。

    这样一来,寺院自然就要十分地寂寞了。父亲按正常的秩序继位作了土

    司,之后,就在家里扩建经堂,延请别处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

    的寺院放在眼里。

    母亲带着一干人,在官寨骑楼的平台上面向东方,望王气东来。

    活佛在下面猛拍寨门上狮头上的铜环。

    跛子管家几次要往下传话,叫人开门。但都给母亲拦住了。母亲问

    我说:“去开门吗?”

    “叫他们等一等吧。想讨我家的银子可不能那么着急。”我说。

    管家,侍女,还有家丁们都笑了。只有我的奶娘没笑。我知道,在

    她的脑子里,是把僧人和庙里的神佛混同一体的。

    卓玛说:“少爷真聪明啊。”

    母亲很尖锐地看了侍女一眼,卓玛就噤了声,不再言语了。

    母亲骂一声:“哪能对活佛这样无礼!”牵起长长的百褶裙裾,姿态

    万方下楼亲自给活佛开门去了。

    活佛行礼毕。土司太太也不还礼,而是娇声说:“我看见活佛的黄

    伞给吹到河里去了。”

    “阿弥陀佛,太太,是我道行低微的缘故啊。”河谷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空中打着唿哨。

    母亲并没有请活佛进入官寨,她说:“起风了,明天,你也带着庙

    里的乐手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

    活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对土司太太躬身行礼。照

    理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一穿上黄色的衬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

    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早晨,碉楼上两声号炮一响,我就起床了,而且是自己穿的衣服。

    奶娘忙不迭拿来便盆,可我什么也屙不出来。昨天一天,把肚子里的东

    西都拉光了。

    经堂里鼓声阵阵,官寨上缭绕着香烟。院子里和官寨前的广场上拴

    满了汗水淋淋的马匹。头人们带着各自的人马从四村八寨赶来。我和母

    亲一起从楼上下来,大队人马就出发了。土司太太骑一匹白马走在一队

    红马中间。腰间是巴掌宽的银腰带,胸前是累累的珠饰,头上新打的小

    辫油光可鉴。我打马赶上去。母亲对我笑笑。我的红马比所有红马都要

    膘肥体壮,步伐矫健。我刚和母亲走到并排的位置,人们就为两匹漂亮

    的马欢呼起来。欢呼声里,阳光照耀着前面的大路,我和母亲并肩向

    前。我以为她不想跟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在一起。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

    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充满了

    对她的无限爱意。

    我一提马缰,飞马跑到前面去了。

    我还想像所有脑子没有问题的孩子那样说:“我爱你,阿妈。”

    可我却对随即赶上来的母亲说:“看啊,阿妈,鸟。”母亲说:“傻瓜,那是一只鹰。”她空着的一只手做成鹰爪的形

    状,“这样一下,就能抓到兔子和羔羊。”

    “它们还会抓河上的死鱼。”

    “它们还会扑下来抓住毒蛇呢。”

    我知道母亲所说的毒蛇是指那个叛变的头人,甚至还是指存心要与

    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叫头人们簇拥着到前面去

    了。我勒住了马,站在路边。我看见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和下人

    们走在一起。今天,下人们也打扮了,但衣服和他们的脸孔一样,永远

    不会有鲜亮的颜色。卓玛和这些人走在一起,我觉得着实是委屈她了。

    她看我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哀伤。

    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把手中的缰绳扔到她手上。这样,一匹高头大

    马,一个脑子有点问题但生来高贵的人就把她和后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的人群隔开了。土司太太和她威风凛凛的随从们驰过一道山 不见

    了。我们前面展开一片阳光灿烂的旷野,高处是金色的树林,低处,河

    水闪闪发光。萋碧的冬麦田环绕着一个个寨子。每经过一个这样的地

    方,队伍就会扩大一点。这支越来越壮大的队伍就逶迤在我身后,没有

    人想要超过他们的主子到前面去。我每一次回头,都有壮实的男人脱帽

    致礼,都有漂亮的姑娘做出灿烂的表情。啊,当一个土司,一块小小土

    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亲酒后的儿子,这一刻,准会

    起弑父的念头。

    而我只是说:“卓玛,停下,我渴了。”

    卓玛转身对后面的人喊了一声。立即,好几个男人一溜小跑,脚后带起一股烟尘,在我的马前跪下,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各样的酒具。卓玛

    把那些不洁的酒具一一挡开。那些被拒绝的人难过得就像家里死了亲人

    一样。我从一个做成小鸟的酒壶中解了渴。擦嘴的时候我问:“你是

    谁?”

    男人躬下细长的腰回答:“银匠曲扎。”

    “你是个好手艺的银匠吗?”

    “我是手艺不好的银匠。”这人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我该赏他点什

    么,但却淡淡地说:“好了,你下去吧。”

    卓玛说:“少爷要赏他点什么才是。”

    我说:“如果他少看你一眼的话。”

    而我也就知道,作为一个王者,心灵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卓玛掐

    我一把,这才叫我恢复了好的感觉。我望她一眼,她也大胆地望我一

    眼,这样,我就落入她眼睛的深渊不能自拔了。

    那么,就让我来唱一首歌吧:

    啊,请你往上看,那里有什么好景色,那里是一座尊胜塔。

    啊,请你往中看,那里有什么好景色,那里有背枪的好少年。

    啊,请你往下看,那里有什么好景色,那是美丽的姑娘穿绸缎。

    我刚起个头,卓玛就跟着唱了起来。她唱得回肠荡气,悠扬婉转。

    可我觉得她不是为我而唱的。那少年不是我。而她一个下人却因为我们

    的宠爱而穿上了绸缎。她唱完了。我说:“再唱。”

    她还以为我很高兴呢,就又唱了一遍。

    我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这次,她唱得就没有那么

    好的感觉了。我说:“再唱。”4.贵客

    那天早上,我们从官寨出发,在十里处扎下了迎客的帐篷。

    男人们要表演骑术和枪法。

    家里的喇嘛和庙里的喇嘛要分别进行鼓乐和神舞表演,这在他们也

    是一种必须下大力气的一种竞争。平心而论,我们是喜欢喇嘛之间有这

    种竞争的。要不,他们的地位简直太崇高了。没有这种竞争,他们就可

    以一致地对你说,佛说这样,佛说那样。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让他们在

    那里胡说八道。但当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他们就会跑来说,让我们来为

    土司家族的兴旺而祈祷吧。他们还会向你保证,自己的祈祷会比别人更

    灵验一点。

    我们这里整只羊刚下到锅里,茶水刚刚飘出香味,油锅里刚刚起出

    各种耳朵形状的面食,就看见山梁上一炷,两炷,三炷青烟冲天而起,那是贵客到达的信号。帐篷里外立即铺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前摆上

    了各种食物,包括刚从油锅里起出的各种面炸的动物耳朵。听,那些耳

    朵还吱吱叫唤着呢。

    几声角号,一股黄尘,我们的马队就冲出去了。

    然后是一队手捧哈达的百姓,其中有几位声音高亢的歌手。

    然后是一群手持海螺与唢呐的和尚。

    父亲领着我们的贵客在路上就会依次受到这三批人的迎接。我们听

    到了排枪声,那是马队放的,具有礼炮的性质。再后来是老百姓的歌声。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唢呐响起的时候,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

    了。

    麦其土司勒住了马,人人都可以看见他的得意与高兴。而与他并肩

    的省府大员没有我们想像的威风模样。这是个瘦削的人,他脱下头上的

    帽子对着人群挥舞起来。哗啦一声,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黄的草地上

    跪下了。家奴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马前,两个小家奴立即四肢着地摆好

    下马梯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伙伴索郎泽郎。

    瘦汉人戴正帽子,扶一扶黑眼镜,一抬腿,就踩着索郎泽郎的背从

    马上下来了。他挥挥手,几十个衣帽整齐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当土司走到太太身边时,只听唰一声响,他们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个整

    齐的军礼。然后,黄初民特派员向土司太太送上了绸缎、玉石和黄金作

    见面礼。土司太太奉上一碗酒,一条黄色的哈达。姑娘们也在这个时候

    把酒和哈达捧到了那些汉人士兵们手中。喇嘛们的鼓乐也就呜呜哇哇地

    吹了起来。

    黄特派员进入帐篷坐下,父亲问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献舞了。通司

    说:“等等,特派员还没有做诗呢。”原来,这个汉人贵客是一个诗人。

    诗人在我们这里是不会有担此重任的机会的。起先,我见他半闭着眼睛

    还以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们的美色中了。

    黄特派员闭着眼睛坐了一阵,睁开眼睛,说是做完诗了。兴致勃勃

    看完了姑娘们的歌舞,到喇嘛们冗长的神舞出场,他打了个呵欠,于

    是,就由他的士兵扶着,吸烟去了。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特派员该吸

    口烟,提提神了。喇嘛们的兴趣受到了打击,舞步立即就变得迟缓起

    来。好不容易才争得这次机会的敏珠宁寺活佛一挥手,一幅释迦牟尼绣

    像高举着进了舞场。只听“嗡”的一声,人们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僧人们步伐复又高蹈起来。

    土司对太太说:“活佛很卖力气嘛。”

    母亲说:“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父亲就快活地大笑起来。他说:“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许,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晚了。”

    活佛戴着水晶眼镜过来相见,脸上的神情并不十分自然。还是父亲

    拉住了他松软肥胖的手说:“我们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账了,你就好好替

    我们念经,保佑我们所向无敌吧。”多年来备受冷落的活佛脸上顿时红

    光闪闪。

    父亲又说:“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过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帐篷里,黄特派员身边的士兵已经换成了我们的姑娘,他的双眼像

    夜行的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这天最后的节目是照相。

    我们一家围着黄特派员坐好后,我才发现哥哥没有回来。原来,他

    是在后面押运买来的军火:步枪、机枪和子弹。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翻译。我们那时就把这种

    能把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的人叫做通司。父亲把我抱在怀中,黄特

    派员坐在中间,我母亲坐在另外一边。这就是我们麦其土司历史上的第

    一张照片。现在想来,照相术进到我们的地方可真是时候,好像是专门要为我们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画图。而在当时我们却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家

    族将比以前更加兴旺的开端。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那样生气勃

    勃,可照片却把我们弄得那么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将很快消失的人

    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亲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殊不知,当时,他正

    野心勃勃,准备对冒犯了我们的邻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记重拳呢。而

    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种意到拳到的人物。

    几天之后,我的兄长押着新购的军火到了。

    官寨旁边那块一趟马跑不到头的地,就整天黄尘滚滚,成了我们家

    的练兵场。黄特派员带来的那排正规军充任严厉的教官。只要他们中谁

    声嘶力竭一声号令,我们的人们就在地里喊着口号踏着僵直的步子,排

    成方阵向前进发。当然,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高呼着口号,一

    路踢起滚滚的黄尘,走到大地的尽头又大叫着一路尘土飞扬地走了回

    来。这和我们理解的战前训练是完全不一样的。

    父亲想问问黄特派员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子练兵是否真能帮助他打

    败汪波土司。黄特派员不等父亲开口就说:“祝贺你,麦其土司,你已

    经成为所有土司中真正拥有一支现代军队的人了。你将是不可战胜

    的。”

    父亲觉得这话有点不可理喻,就问母亲:“以前,你见到过这样子

    训练军队吗?”

    母亲说:“我还没有看见过用别的方式能训练好一支军队。”

    黄特派员哈哈一笑。父亲只好接受了这种说法。谁叫我们对一个叛

    逃的头人都束手无策呢。好一段时间,土司搬来的救兵都不教我们的人

    放枪。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他们还是在那里喊声震天地走路。谁都不懂学习打仗怎么要先学习齐步走路,把空气渐渐湿润的三月弄得尘土飞

    扬。我的异母哥哥也肩着一支空枪,满脸汗水和尘土走在队伍中间。终

    于,连他也忍不住了,跑来问父亲:“该给我们子弹了吧?”

    父亲去问黄特派员。于是,他们每人有了三发子弹。发了子弹,还

    是不叫射击。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杀。过了几天,哥哥又去问父

    亲。父亲就对黄特派员说,播种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寨子在汪波土

    司手下。

    黄特派员却说:“不着急的。”

    麦其土司知道自己请来了不好打发的神仙。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即请来喇嘛打卦。结果是说失去的寨子能夺回来,或许多得一两个寨

    子也说不定,只是要付出代价。

    问是不是要死人,说不是。

    是不是要花银子,说不是。

    问到底是什么,说看不清楚。

    家里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请庙里的活佛。结果卦象也是一样

    的。活佛说他看见了火焰一样的花。至于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就

    不得而知了。

    麦其土司吩咐给黄特派员换了两个姑娘,并抬去一箱银元。事情是

    叫我母亲出面办的。土司对太太说:“还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汉人的心

    思的,还是你去办这件事情吧。”母亲喜欢土司有这种感觉,从此,她

    就有了作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权力了。没有成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

    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员这样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员说:“姑娘很不错,银元你就收回去吧。我们政府来帮助你

    们夷人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五族共和,为了中华民国的国家秩序

    来的。两个姑娘嘛,也是考虑到这化外之地这种事情无关风化才不驳你

    们面子的。”特派员还问:“太太,听说你是汉人啊?以后我们好多事情

    就要依仗你了。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不是夷人的地盘,而是你的封地

    了。”

    “不要说封地,要是你们军队不抢光我父亲的铺子,我也不会落到

    这步田地。”

    黄特派员说:“那好办,我们可以补偿。”

    “人命也可以补偿吗?我的父母,两条人命啊。”

    黄特派员想不到寻找同谋者的企图失败了,就说:“太太真是女中

    大丈夫,佩服佩服。”

    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诉父亲特派员退还了

    银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咬着牙齿说:“有一天

    我会杀了这家伙的。”

    黄特派员来了,说:“我看我还是叫汪波土司来,我们一起开个会

    吧。”

    父亲看看黄特派员,那张黄脸这时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便吩咐管

    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来了。殊不知,这时是上天正要使好运气落到麦其土司

    身上。汪波土司给“狗娘养的汉官”送来的不是回信,而是一双漂亮的靴

    子,明明白白是叫他滚蛋的意思。特派员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则把这意思做了淋漓尽致的解释。

    我们尊贵的客人给激怒了。

    练兵场上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这下,人人都知道我们要打仗了。

    三天后,全副武装的那一排政府军士兵和我们的几百士兵到达了边

    境。刚一开战,我们从省里军政府得到的快枪打得对方抬不起头。他们

    只是嗷嗷叫着,手里的土枪却老是发不出子弹。仅仅一顿饭功夫,叛变

    的寨子就收复了。头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

    人用绳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门前的核桃树下。太阳慢慢升起,那些人脚下草上的露水渐渐干了。他们看到身边看守们的刀枪并没有落

    到他们身上,还以为土司不杀他们了。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却不

    知道麦其土司家跟别的土司有所不同,不会纵容士兵杀死俘虏。我们家

    从几百年前有麦其土司时候起,就有了专门的行刑人。在这块土地上,原来有三个人家是世袭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尔依家,三是书记

    官。可惜到第三代书记官就要搞什么秉笔直书,叫第四代麦其土司废

    了。弄得现在我们连麦其土司传了多少代也无法确切知道。就更不要说

    行刑人一家传了多少代了。现在,行刑人来了,样子就像是个专门要人

    性命的家伙:长长的手,长长的脚,长长的脖子。行刑之前,父亲对那

    几个即将受死的人说:“是你们自己人留下你们代他受过,我也就不客

    气了。本来,那个叛徒不跑,你们的小命是不会丢的。”

    这些人先还希望土司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一下,脸上坚强的表情

    一下就崩溃了。好像刚刚想起自己并不是和敌国作战被俘,而是自己主

    子的叛徒。于是,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父亲要的正是这个

    效果。等这些人刚一跪下,土司挥一挥手,行刑人手下一阵刀光闪过,碌碌地就有好几个脑袋在地上滚动了。滚到地上的每一张脸上都保持着生动的表情。没有了脑袋的身躯,好像非常吃惊一样,呆呆地立了好

    久,才旋转着倒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看见升天的灵魂。都说人有灵魂,而我为什

    么没有看见呢?

    我问母亲,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这是战争的第一天。

    第二天,战火就烧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盘上。

    黄特派员,土司,土司太太带着些人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观战。我也

    站在他们的中间。带兵官是我的兄长和特派员手下那个排长。我们的人

    一下就冲过了山谷中作为两个土司辖地边界的溪流,钻到丛丛灌木林里

    去了。我们是在观看一场看不见人的战斗。只有清脆的枪声在分外晴朗

    的天空中回荡。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顽强了许多,今天他们是在为

    自己的家园战斗了。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强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会

    儿,就攻到了一个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来了,大火冲天而起。有人

    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

    上。

    不一会儿,又一座寨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

    黄特派员有一架望远镜。第三座寨房燃起来时,他张开一口黄牙的

    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叫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兵扶到树荫下面吸烟去

    了。父亲把望远镜举起来架在眼前。可他不会鼓弄上面的机关,什么都

    没有看见。我接过来摆弄一阵,找到个活动的地方,旋来旋去,突然,呼啦一下,对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来了。我看见我们的人猫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丛中跳跃。他们手中的枪不时冒出一蓬蓬青烟。

    在一片旷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个,又是一个,栽倒时,他们都摇一摇手,然后,张开嘴去啃地

    上的泥巴。这两个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这时,又一个家伙倒下了,他

    手中的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去捡枪啊,你这个

    傻瓜,去捡你的枪啊!”

    可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听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听我

    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将来做麦其土司,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冲在队伍

    的前面。他举着枪侧身跑动,银制的护身符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手中

    的枪一举,就有一个人从树上张开双臂鸟一样飞了出来,扑向大地的怀

    抱。我兴奋地大叫:“杀死了,杀死了!”感觉上却是我的兄长把我自己

    给结果了。麦其土司正为他另一个儿子担心呢。见我举着望远镜大叫,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人把他弄进屋去,我都不能看见什么,难道一

    个傻子他能看得见吗?”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

    了。这是突然涌到我嘴边的话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确实不知道自

    己看见了明天的什么。这时,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眼前的目标,翻过山

    梁,攻到下一道山谷里去了。

    晚上休战。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只人耳朵过来。那耳朵上还有一只

    硕大的白银耳环。盖在上面的布缓缓揭开了。那只耳朵在盘子中跳了一

    下,上面的银耳环在铜盘中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父亲说:“叛徒还没有死。”来使大叫:“你杀了我吧!”

    父亲说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声吗?

    “你已经背上不好的名声了,你请了汉人来帮你打仗,已经坏了规

    矩,还想有好的名声吗?”来使说,“现在家里人打架请来了外人帮忙,比较起来,杀一个来使有什么关系呢。”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通婚

    是要看对方是什么骨头的。所以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多次通婚,造成

    不止一层的亲戚关系。麦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们两家既

    是表亲又是堂兄弟。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们又有可能发生婚姻关系。

    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种关系更为真实。

    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

    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

    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黄特派员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少了一只耳朵的来使说:“我就是你

    们土司送靴子的那个人。回去告诉他,一双土司靴子怎么载得动我堂堂

    省政府特派员。麦其土司是拥戴政府的榜样,叫他好好学一学。半夜之

    前,把那人的脑袋送过来,不然,我会送他一种更快的东西。”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

    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变的头人的脑袋就给割了下来。汪波土司还表示,因为战

    败,愿意把一块两倍于原来叛变的寨子的地盘献上作为赔偿。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

    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想起她的气味,她的手,她的乳房。

    我的哥哥,这次战斗中的英雄却张开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

    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被哥哥牵着

    手的姑娘尖声叫着。叫声有些夸张,无非是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贵

    的英雄跳舞是多么光荣和快乐。人们为哥哥欢呼起来。他那张脸比平时

    更生动,比平时更显得神采飞扬,在篝火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

    对方更多的尸体还露曝荒野。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山谷中回

    荡。

    关键是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父亲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一个新的英雄

    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虽然这个新的英雄是

    自己的儿子,但他不会不产生一点悲凉的情怀。好在新英雄并不做出英

    雄们常有的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的兄长他只顾沉浸在欢乐中了。这又使

    做父亲的羡慕他比自己过得幸福。哥哥的幸福在于他和我一样不会竭力

    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瞧,他正一边和一个男人饮酒,一边和一

    个姑娘调情,而那个男人正是这个姑娘的兄长。最后,哥哥带着那姑娘

    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我却想要睡

    觉了。

    给阵亡者举行火葬时,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我趴在马背上,听着人们唱着哀歌,摇晃着身子。排着长长的队伍

    在初春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前进。哥哥送我一把刀子,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从对方刺向他的手中夺过来的。“愿它使你勇敢。”哥哥说。我摸了

    摸他杀过人的手,那手是那样温暖,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于是,我就问:“你真正把那些人杀死了?”哥哥用力握我一下,弄得我皱紧了眉

    头。这下,他不用说话我也相信他真是杀了人了。第二章

    5.心房上的花

    班师回到官寨,麦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来,连官寨前广场上都扔满了新鲜的牛羊骨头。家奴们把这

    些骨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土司说,烧了吧。管家说,这么大的气味

    会引来饥饿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麦其家不是以前了,这么多好

    枪,狼群来了正好过过枪瘾!”土司还对黄特派员说,“我请你多留几

    天,亲手打几只狼再回去吧。”

    黄特派员皱皱鼻子,没有回答。在这之前,也没有谁听特派员说过

    要回去的话。

    焦臭的烧骨头的气味在初春的天气里四处弥漫。当天黄昏,饥饿的

    狼群就下山来了。它们以为山下有许多食物,没想到是火堆等着它们,骨头里的油,没有留给它们品尝,而是在火里吱吱叫着,化作了熊熊的

    光芒。骨头上还有人牙剔除不尽的肉,也在火中化为了灰烬。狼群愤怒

    了,长嗥声在黄昏的空中凄厉地响起。骨头在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

    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一只只狼在

    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这样过了三天,山上再也没有狼下来,燃烧骨头的气味也渐渐飘散。该是黄特派员启程的时候了,但他只字不

    提动身的事情。父亲说:“我们要忙着播种,过了这几天就不能再陪你

    玩了。”黄特派员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

    过后,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请求封赏的喇嘛们打扰,闭门不出。政府

    军士兵还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层楼面把守起来了。父亲不知该拿这个人怎

    么办。他想问我哥哥,可没人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不可能拿这种

    事问我,虽然说不定我会给他一点有用的建议。于是,他带着怨气请教

    我母亲:“你当然知道你们汉人的脑壳里会想些什么,你说那个汉人脑

    壳里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只是淡淡地问:“我把你怎么了?”

    父亲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不得体。他搔搔脑袋,说:“那个人还不

    走,他到底想对我们干什么?”

    “你以为他来干好事?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办法,然后就依计而行。这天,父亲走在

    前面,后面的人抬了好几口箱子,里面装了八千个大洋。走到特派员住

    的楼梯口,站岗的士兵行了礼,一横枪,就把梯口挡住了。父亲正想给

    那士兵一个耳光,通司笑眯眯地从楼上下来,叫人把银子一箱箱收过,却不放土司去见黄特派员。

    通司说:“等一会儿吧,特派员正在吟诗呢。”

    “等一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见谁还要等吗?”

    “那就请土司回去,特派员一有空我就来请。”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摔了三只酒杯,还把一碗茶泼在了侍女身

    上。他跺着脚大叫:“看我不把这个家伙收拾了!”有史以来,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都是人家来求见。现在,这个人作为我们家的客人,住在

    漂亮的客房里,却耍出了这样的威风,不要说父亲,连我的脑袋也给气

    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亲面前。可他却大叫着要人去找他的儿子,好像

    我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下人回来报告说,大少爷在广场上一出漫长而神圣的戏剧中扮演了

    一个角色,上场了。父亲高叫,叫演戏的和尚们去演戏,叫他回来学着

    做一个土司。这话一层楼一层楼传下去,又从官寨里面传到了外面。经

    过同样的顺序,话又从广场传回来,说是,场上妖魔和神灵混战正酣,再说,场上每个人都穿着戏装,戴上了面具,认不出来哪一个是我那了

    不起的哥哥。

    麦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戏停下来!”

    一向顺从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进言:“不行啊,不能停,那会违背

    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戏剧是神的创造,是历史和诗歌,不能停下来的。”

    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

    是僧侣阶级的特别权力。这种权力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麦其土司

    也就只好把愤怒发泄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为只要会打仗就可

    以治理好一个国家吗?”注意,这里出现了国家这个字眼。但这并不表

    示他真的以为自己统领着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完全是因为语言的缘故。

    土司是一种外来语。在我们的语言中,和这个词大致对应的词叫“嘉尔

    波”,是古代对国王的称呼。所以麦其土司不会用领地这样的词汇,而

    是说“国家”。我觉得此时的父亲是那样地可怜。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当然是叫他不要过于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开了,并且骂道:“你怎

    么不去唱戏,难道你会学会治理一个国家?”

    母亲冷冷一笑:“未见得我的儿子就不行。”

    说完,她就带着我去见黄特派员。父亲还在背后说,他不信我们会

    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们就回来说黄特派员要见他了。父亲吃了一

    惊,他看出母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麦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见

    特派员了。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向他敬礼。麦其土司哼了一声算是还礼。

    屋里,黄初民正襟危坐,双眼微闭,沉醉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开口,下人就把指头竖在嘴唇前:“嘘——”

    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势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

    坐在了地毯上。

    黄特派员面对着一张白纸,麦其土司觉得那纸就在特派员的呼吸中

    轻轻抖动。黄特派员终于睁开了眼睛,竟像神灵附体一样抓起笔在纸上

    狂写一通。汗水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他掷了笔,长吁一口气,软在了

    豹皮垫子上。半晌,黄特派员才有气无力地对土司笑笑,说:“我没有

    银子送给你,就送你一幅字吧。”

    他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在地毯上铺开,朗声念道:

    春风猎猎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麦其云间戍,更夺汪波雪外城。麦其土司不懂诗词,更何况这诗是用他所不懂的异族文字写的。但

    他还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谢,并立即想到要把这张字纸挂在这间客房

    里,叫每一个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样是支持麦其家族的。客

    房里还有一块前清皇帝亲赐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导化群番”。

    现在,黄特派员就端坐在那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下面。炉里印度香气

    味强烈,沉闷。

    麦其土司说:“叫我怎么感谢政府和特派员呢?”

    黄特派员就说:“我本人是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点小

    小的要求。”说着便叫人取来一只口袋。黄特派员不只人瘦,还生着一

    双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的手。就是这只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灰色

    细小的种子。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黄特派员一松手,那些种子就

    沙沙地从他指缝里漏回到口袋里。土司问是什么东西。黄特派员问土

    司,这么广大的土地都种粮食能吃完吗?说到粮食气氛立即变得十分亲

    切了。父亲说,每年都有一批粮食在仓库里霉烂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满是这种味道。”

    我这才明白每年春天里弥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粮食悄然腐

    烂的味道。

    黄特派员又问:“你们的银子也像粮食一样多吗?多到在仓库里慢

    慢烂掉也没有人心疼?”

    “银子是不会嫌多的,银子不会腐烂。”

    “那就好办了,我们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们种下这些东西,收成

    我们会用银子来买。你就用刚夺下来的几个寨子那么宽的土地来种就够了。”

    土司这才想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经常享用的大烟,非常值钱。”

    麦其土司长吐一口气,满口答应了。

    黄特派员走了。他对父亲说:“我们秋天再见吧。”

    他把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赠给了土司太太。母亲对此感到十分

    不安,她问侍女卓玛:“特派员为什么不把这东西送给土司?”

    卓玛说:“是不是他爱上你了,说到底太太也是个汉人嘛。”

    土司太太并不因为下人的嚣张而生气。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就是

    怕土司这样想啊。”

    卓玛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身华服,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已

    经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们谈起土司太太时都说,她年轻的时候非

    常漂亮,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听人说,我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可

    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着叔叔去了拉萨。又从

    拉萨去了加尔各答。又从加尔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

    了。每年,我们都会得到一两封辗转数月而来的信件。信上的英国字谁

    也不认识,我们就只好看看随信寄来的那一两张照片。照片上,远在异

    国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老实说,对这个在服装上和我们大异其趣的

    人,很难叫我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我问哥哥:“姐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不漂亮。”见我盯着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

    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两兄弟为远在异

    国的亲人开怀大笑。

    没有人认识姐姐的来信,没人知道她那些长长的信主要是请求家里

    准许她继续留在英国。她以为自己会被突然召回来,然后嫁给某一个土

    司的儿子。这个人有可能成为土司,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是。所以,她在

    我们读不懂的信里不断辩解。每一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长。从土司家

    出身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远在英国的姐姐也是一样,好

    像麦其家没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样。在麦其家,只有我不认为自己于这个

    世界有多么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从来没人读过,我们只是把信里的

    照片在她的房间里挂起来。过一段时间,就有下人去把房间打扫一遍。

    所以,姐姐的房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房子,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的房

    子,像是一个亡灵活动的空间。

    因为战争,这一年播种比以往晚了几天。结果,等到地里庄稼出苗

    时,反而躲过了一场霜冻。坏事变成了好事。也就是说,从我记事时

    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越出通常的轨道了。在麦其土司辖地中心,围绕

    着官寨的土地上,全部播下了鸦片种子。

    播种开始时,父亲,哥哥,还有我都骑在马上,在耕作的人们中间

    巡行。

    让我们来看看这幅耕作图吧。两头牛并排着,在一个儿童的牵引

    下,用额头和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顶尖有一点点珍

    贵的铁,就是这闪闪发光的一点坚硬的铁才导引着木犁深入土层,使春天的黑土水一样翻卷起来。扶犁的男人总是不断呼喊着身前拉犁的牛的

    名字或是身后撒种的女人的名字。撒种的女人们的手高高扬起,飘飘洒

    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雨的声音。

    湿润的刚刚播下种子的泥土飘散着那么浓重的芬芳。地头的小憩很

    快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游戏。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剥去宽大的裤头,把牛粪糊在那不想安分的东西上面。男人们的目标则

    是姑娘们的衣衫,要让她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美丽的乳房。春耕时的

    这种游戏,除了使人快乐,据信还会增加地里的收成。麦其土司对两个

    儿子说,古代的时候,人们还真要在地头上干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呢。

    父亲吩咐人在地头上架起大锅,烧好了热茶,里面多放油脂和当时

    十分缺乏的盐巴。他说:“让他们喝了多长一些气力。”

    两个姑娘尖叫着,从我们马前跑过去了,一双乳房像鸽子一样在胸

    前扑腾。几个追赶的男人要在我们马前跪下,哥哥挥挥鞭子:“不要行

    礼了,快去追吧!”

    播种季节一过,人,阳光,土地,一下变得懒洋洋的。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

    大家都想知道黄特派员留下的种子会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养尊处优的土司一家,也变得十分关心农事。每天,我们一家,带

    着长长一队由侍女、马夫、家丁、管家和各寨前来听候随时调用的值日

    头人组成的队伍巡行到很远的地方。罂粟还未长成,就用无边魔力把人

    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数次撅起屁股,刨开浮土看种子怎样发芽。只有这

    时,没人叫我傻子。脑子正常的人们心里好奇,但却又要掩饰。这样的

    事情只好由我来干了。我把种子从土里刨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拿过那细细的种子,无数次地惊叹,小小的种子上竟然可以萌发出如

    此粗壮肥实的嫩茎。有一天,粗壮的芽从泥土中钻出来了。刚一出土,那嫩芽就展开成一对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婴儿一对稚嫩的手掌。

    两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罂粟开花了。硕大的红色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我们

    都让这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罂粟花是那么美丽!

    母亲说她头痛,在太阳穴两边贴满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们一种有效的

    药物,烧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贴在太阳穴,对偏头痛有很好

    的效果。土司太太习惯叫人知道她处于痛苦之中,用她的怀乡病,用她

    的偏头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受欢迎的辛辣气息。

    美丽的夏天,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远足。可她却在脑

    门上贴上白花花的大蒜片,孤独地站在楼上曲折的栏杆后面。马夫,侍

    女,甚至还有行刑人高高兴兴走到前面去了。高大的寨墙外面传来了他

    们的欢声笑语。母亲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在楼上呻吟似的叫道:“叫卓

    玛回来陪我!”

    我却喊:“卓玛,上马来扶着我。”

    桑吉卓玛看看土司的脸。

    父亲说:“少爷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好了。”

    卓玛就带着一身香气上了马,从背后把我紧紧抱住。在火红的罂粟

    花海中,我用头靠住她丰满的乳房。而田野里是怎样如火如荼的花朵和

    四处弥漫的马匹腥臊的气味啊。我对女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美丽的侍女

    把她丰满的身子贴在我背上,呼出的湿热的气息撩拨得我心痒难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花,热烈地开放到我心房上来了。

    远处花丛中出现了几个很招摇的姑娘。哥哥提起缰绳就要走上另一

    条岔道。父亲把他叫住了:“就要到查查寨了,头人会来迎接我们。”

    哥哥取下枪,对着天上的飞鸟射击。空旷的河谷中,枪声零零落落

    消失在很远的地方。头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蓝,只有几朵白云懒洋洋

    地挂在山边的树上。哥哥举枪射击的姿态真是优美极了。他一开枪就收

    不住手了。头一枪的回声还没有消失,这一枪又响了。一粒粒弹壳弹出

    来,在土路上跳荡,辉映着阳光。

    远远地,就看见查查寨的头人率领一群人迎出了寨门。快到头人寨

    子前的拴马桩跟前,下人们躬着腰,把手伸出来,准备接过我们手里的

    缰绳。就在这时,哥哥突然一转枪口,朝着头人脚前开了一枪。子弹尖

    叫着从泥里钻到头人漂亮的靴子底下。子弹的冲力使头人高高地跳了起

    来。我敢肯定,头人一辈子也没有跳得这么高过,而动作那么地轻盈。

    轻盈地升起,又轻盈地落下。

    哥哥下了马,拍拍马的脖子说:“我的枪走火,头人受惊了。”

    查查头人看看自己的脚,脚还完好如初,支撑着他肥硕的身躯,只

    是漂亮的靴子上溅满了尘土。头人擦去头上的汗水。他想对我们笑笑,但掩饰不住的恼怒神情的笑容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也知道了自己

    做不出笑容,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猛然一下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我

    查查犯了什么王法,少土司这样对我,老爷你就叫他开枪打死我吧!”

    头人漂亮的妻子央宗不知道这在双方都是一种表演,尖叫一声就倒

    在地上了。这个女人,惊惧的表情使她更加美丽了。这美丽一下就把麦

    其土司吸引住了。麦其土司走到她跟前,说:“不要害怕,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好像是为了证实这话的正确,说完这话,他就哈哈大笑。笑

    声中,凝滞的空气一点点松动了。查查头人由少土司扶着站了起来。他

    擦去一头冷汗,说:“一看见你们,我就备下酒菜了。请土司明示,酒

    是摆在屋里还是摆在外边?”

    父亲说:“摆在外边,挨那些花近些的地方吧。”

    我们对着田野里美丽无比的罂粟花饮酒。父亲不断地看头人女人。

    头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又能拿一个势力强大的土司怎么办呢?

    他只能对自己的女人说:“你不是头痛吗,回屋休息吧。”

    “你女人也爱头痛?我看不像,我那女人头倒是常常痛。”土司问头

    人女人:“你的头痛吗?”

    央宗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声不响。

    土司也不再说话,笑嘻嘻地盯着央宗的眼睛。女人就说:“头不痛

    了。刚才少土司的枪声一震,一下子就不痛了。”把头人气得直翻白

    眼,却又不好发作,他只好仰起脸来,让万里无云的天空看看他的白

    眼。

    土司就说:“查查你不要不高兴,看看你的女人是多么漂亮啊!”

    头人说:“土司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点不清醒了。”

    土司哈哈大笑,说:“是有人不怎么清醒了。”土司这种笑声会使人

    心惊胆寒。头人的脑袋在这笑声里也低下去了。

    罂粟第一次在我们土地上生根,并开放出美丽花朵的夏天,一个奇

    怪的现象是父亲,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的情欲也在初春时觉醒,在这个红艳艳的花朵撩拨得人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发

    了。在那天的酒席上,头人的老婆把麦其土司迷得五迷三道,我也叫满

    眼的鲜红和侍女卓玛丰满的乳房弄得头昏脑涨。头人在大口喝酒。我的

    脑袋在嗡嗡作响,但还是听见查查喃喃地问土司:“这些花这么刺眼,种下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你懂的话就是你做土司而不是我了。这不是花,我种的

    是白花花的银子,你相信吗?”土司说,“对,你不相信,还是叫女人过

    来斟满酒杯吧。”

    哥哥早就离开,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玛的手。刚离开头

    人的酒席时,我们尽量把脚步放慢,转过一道短墙,我们就牵着手飞跑

    起来,一头扎入了灿烂的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脑袋又变大了。跑着跑

    着,我就倒下了。于是,我就躺在重重花影里,念咒一样叫唤:“卓

    玛,哦,卓玛,卓玛。”

    我的呻吟有咒语般的魔力。卓玛也随即倒下了。

    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那野兽

    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玛,卓玛。”

    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

    中间。我发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

    身体来说,是显得过于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流出那么多白

    色的乳浆,涂满了我们的头脸。好像它们也跟我一样射精了。卓玛格格

    一笑,把我从她肚皮上颠了下来。她叫我把好多花摆在她肚子上面,围

    着肚脐摆成一圈。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我叫她一

    声姐姐,她就捧着我的面颊哭了。她说,好兄弟,兄弟啊。这一天,对查查头人来说,确实是太糟糕了。

    麦其土司看上了他的太太。头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不得而知。

    反正这个对麦其家绝对忠诚,脾气倔强的家伙不会牵上马,把女人送到

    土司官寨。

    十多天后,他和自己的管家走在无边无际的罂粟中间。这时,艳丽

    得叫人坐卧不定的花朵已经开始变样了,花心里长出了一枚枚小小的青

    果。他的管家端着手枪问:“那件事头人打算怎么办?”

    头人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情,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办,就指着罂粟花心里一枚枚青果说:“这些东西真能换到银子吗。”

    “土司说会就会。”

    头人说:“我想土司是有点疯了。不疯的人不会种这么多不能吃的

    东西。他疯了。”

    “你不想把这疯子怎么样来一下?比如就把他干了。”说这话时,查

    查的管家就把枪提在手里,“他明摆着要抢你老婆,你又不愿意拱手相

    让,那你怎么办?”

    “你是想叫我造反?不,不!”

    “那你就只有死了。要是你造反我就跟着你造反。不造反,我就对

    不起你了。土司下了命令,叫我杀死你。”

    查查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当胸一枪。头人还想

    说话,一张口,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查

    查头人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想倒下,他张开双手把一大丛罂粟抱到怀里,想依靠这些东西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那些罂粟不堪重负,和头

    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顺着大路向土司官寨飞奔,并且大叫:“查查谋反了!查

    查谋反了!”而头人在罂粟丛中,倒在潮湿的地上,啃了满口泥巴,这

    才一伸腿,死了。谋杀者的背后响起了枪声。很多人在后面向多吉次仁

    射击。偷袭了自己主子的家伙终于跑进了官寨。追赶的人不敢靠近,远

    远地停下。我们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枪眼中立即伸出了许多枪口。土司登

    高叫道:“你们的头人谋反,已经叫忠于我的人干掉了,你们也想跟着

    造反吗?”

    人群很快散开了。

    火红的罂粟花,在一场场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败了。

    当秋天的太阳重新照耀时,原先的花朵已经变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浆

    果。雨水一停,我父亲就和死去的头人太太央宗在地里幽会。杀了查查

    头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对土司说,他该回寨子去了。这其实是在不断催

    促土司履行他当初的诺言。说的次数太多了,土司就笑着说:“你真有

    胆子。你以为寨子里的人相信查查会谋反?这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人们

    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杀了你

    吗?”

    土司说完那句会叫多吉次仁深刻反省的话,又到罂粟地里和央宗幽

    会去了。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

    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

    的女人央宗。刚刚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现得同样疯狂。每天,太

    阳刚一升起,这一对男女就从各自居住的石头建筑中出发了。会面后就

    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植物。罂粟们

    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父亲就和央宗在那深处的什么地方疯

    狂做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亲,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

    层层绿浪,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

    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响

    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开枪呢。土司太

    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拉在

    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她的愤怒把新贴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地上。

    止头痛的另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

    同。别人是先把鼻烟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

    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

    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空,嘴越张越大,之后,她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替她揩干净鼻涕口

    水,卓玛问:“太太可好点了。”

    以往,太太总是软软地回答:“我好多了。”这次,她尖声叫起

    来:“你看这样我能好吗?不会好的!我要被气死了。”

    这一来,所有侍奉在她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我说:“查查头人是父亲叫人打死的,不怪那个女人。”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

    个不争气的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

    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

    那里飞翔。这样的时光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

    漫山遍野汹涌的罂粟。

    在那里,麦其土司搂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进入了自己心爱的女

    人。地里,最后的一点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焕发了爱情

    的父亲,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飞动,女人则在他身下快乐地大声叫喊。这

    叫声传进官寨,竟然在这堡垒似的建筑中激起了回响。所有人都把耳朵

    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脑袋,好像那快乐

    而放荡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斧子,会把她那脑袋从中劈开一样。好在不

    论麦其土司怎样疯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罂粟地中那个激

    荡的中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

    伏,应和着浑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母亲也恢复正常了。卓玛替她把医治头痛的大蒜一片片剥下来。她

    又能平静地在铜盆中洗脸了。这天,土司太太洗脸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

    间。往脸上搽油脂时,母亲吩咐人叫家丁队长。

    家丁队长来了,刚把一只脚迈进门坎。母亲就说:“不必进来,就

    站在那里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他说:“有什么事,太太你请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给杀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枪。太太说:“既

    然他可以杀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骚女人也干掉!”家丁队长双脚一碰,说:“是!”这是我们的人从特派员带来的队伍

    那里学来的动作。

    “慢。”土司太太说,“等他把那女人干掉,你再把他给我干掉!”6.杀

    我对母亲说:“阿妈,叫我去吧。他们害怕阿爸,他们不会杀死央

    宗。”

    母亲脸上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骂道:“你这个傻子啊!”

    哥哥跨进继母的房间,问:“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母亲说:“你弟弟又犯

    傻了,我骂他几句。”

    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剂

    心灵的毒药。好在,我的傻能使心灵少受或者不受伤害。一个傻子,往

    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

    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未来的麦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脑袋,我躲开了。他和母亲说话时,我就站在卓玛背后,玩弄她腰间丝带上的穗子。玩着玩着,一股热气就

    使我尝试过云雨之情的东西臌胀起来。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

    身香气的桑吉卓玛忍不住低低尖叫一声。

    母亲不管这些,而是郑重其事地对大少爷说:“看看他那样子吧。

    以后,我们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对待他啊。”

    哥哥点点头,又招手叫我过去,附耳问我:“你也喜欢姑娘?”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我看你是喜欢的。”

    于是,我站到了屋子当中,大声宣布:“我——喜——欢——卓

    ——玛!”

    哥哥笑了。他的笑声说明他是作领袖人物的材料。那笑声那么富于

    感染力。卓玛和母亲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嚯嚯地,像一团火苗

    愉快抖动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正午时的寂静给打破了,在笑声中动荡。

    笑声刚停,我们都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枪声响了。

    这枪声很怪,就像有人奋力而突兀地敲打铜锣。

    “咣!”

    一声响亮。

    母亲怕冷似的抖动一下。

    “咣!”

    又一声响亮。

    官寨里立即响起人们奔跑、呼喊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而沉

    着。最后是家丁们在炮楼上推动土炮时那巨大的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

    直到土炮安置妥当后,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沉寂下来。这

    种沉寂使我们的寨楼显得更加雄伟庄严。

    哥哥把这一切布置妥当,叫我和他一起站在两尊铜铸的土炮旁向响

    枪的地方张望。我知道这枪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跟着哥哥高叫:“谁

    在打枪,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静,茂盛的罂粟一望无际。河边上有几个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们在自家的屋

    顶上擀毡或鞣制皮子。河水一直往东,流到很远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

    望风景时,哥哥突然问我:“你真敢杀人?”我把远望的目光收回来,看

    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兄长,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勇敢,并且着意培

    养我的勇敢。他把枪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个就打死哪个,不要害

    怕。”枪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看

    清了罂粟丛中的所有勾当。虽然你要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

    回答你。但我确确实实把什么都看到了。这不,我一枪打出去,麦其家

    的家丁队长就倒拖着多吉次仁的尸体从罂粟丛中闯了出来。我又朝别的

    地方开了一枪,隐隐觉得自己比专门打枪的人打得还好。这不,枪一

    响,父亲就熊一样咆哮着从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来。他一手牵着

    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挥舞着来不及系好的黄色腰带,在大片海一样的绿

    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几颗子弹射到天上

    去了。我们到了罂粟地里,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不问青红皂白,抬

    手就给了哥哥一个耳光。他以为枪是他的继承人开的。哥哥对我笑笑。

    笑意里完全没有代人受过的那种委屈,反倒像是为聪明人的愚蠢不好意

    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说。

    父亲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点点头。父

    亲丢开女人,劈手从哥哥腰间取下手枪,顶上火,递到我手上。我一甩

    手,躺在大路上那个死人多吉次仁就对我们扬了扬他没有了生命的右

    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声尖叫。

    我又开了一枪。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对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这个女人捂住了眼睛没有看见。

    父亲十分空洞地笑了一声,并拍拍我的脑袋,对女人说:“哈哈,连我傻瓜儿子都有这么好的枪法,就更不说我的大儿子了。”这样,就

    算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新欢了。他又说:“看吧,等央宗再给我生个儿

    子,你们三兄弟天下无敌!”这样,又算是把央宗作为家里一个新成员

    介绍给我们了。与此同时,父亲还夺下我手中的枪,掖回哥哥腰里。那

    具死尸马上扑满了苍蝇。麦其土司说:“我是想让他做查查寨头人的,是谁把他打死了?”

    家丁队长跪下:“他想对主人开枪,我只好把他结果了。”

    父亲摸摸自己的脑袋,问:“他从哪里弄来了枪。”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见哥哥和家丁队长都不说话。父亲说:“你傻

    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这一天,我是当够了主角。

    看见他们那样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于是,就把这

    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我的汗水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用一个傻子的脑子来

    回忆一个聪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

    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

    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

    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我说话的这会儿,也许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

    吧,汗水从父亲和央宗脸上,更从家丁队长的脸上小溪一样流了下来。

    我还注意到,父亲和央宗的汗水是从紧皱的眉间冒出来的,晶晶亮亮顺

    着鼻尖滴落到尘土里。家丁队长的汗水却从额前的发际浑浊地渗流出来,把被淹没的眉毛弄了个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应该死两个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却

    只死了一个男人。死了的男人张着嘴,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十分茫

    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进了死人的口中,这样,那大张着的嘴就好看一

    点了。

    父亲突然说:“好啊!”

    父亲又对他的情人说:“既然这样,我只好带你回官寨去,免得又

    有什么人打了主意来杀你。”

    就这样,母亲深恨着的央宗顺理成章地进了麦其家的大门。这下,他们就大张旗鼓地睡在一张床上了。有人说,是我这个傻子给了父亲借

    口,让他把野女人带进了家门。但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更何况,土司

    要叫一个女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

    傻。我们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时候,给人倒拖着的死人脑袋在路上磕磕碰

    碰,发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闷声响。

    土司太太领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现在骑楼平台上。

    土司太太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红色衣裳,白色的长袖在风中飘扬。

    母亲居高临下注视父亲领着新欢走近了寨门。母亲是从一个破落的汉人

    家里被一个有钱人买来送给我父亲的。照理说,麦其土司能不顾门第观

    念而这么长久地和她相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麦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

    上总是叫人出其不意。当年,土司太太刚死不久,远远近近前来提亲的

    人不绝于途,麦其土司都谢绝了。人们都夸他对前太太深怀感情。这

    时,他结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亲,一个没有来历的异族女人结成

    了夫妇。人们都说:“一个汉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向一个土司的女儿求婚的。”是啊,我们周围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贡

    土司,迦尔洼土司,还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儿,我又

    在什么时候娶了他的妹妹。再远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说曾经和麦其土司

    有过姻亲关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个土司,次冲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间

    平坝上的两个土司,还有几户土司已经没有了名号,在国民党的县官手

    下做守备,势力虽不及从前,但仍领有自己的土地与人户。这些人都是

    我们的远亲近戚,虽然有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但在婚姻这个问题上,自

    古以来,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

    下等人的。父亲却打破了这个规矩。所以,一开始,人们就预言麦其土

    司和汉人女子的好日子不会长久,这么多土司,这么多土司的这么广大

    的土地上人们都在说,麦其土司只不过是感到新鲜罢了。结果,哪一个

    土司边界上都没有出现麦其土司前来求亲的人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两年后开始怀疑我可能有点问题。三四

    年后才确实肯定我是个傻子。

    这又给众多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但他们又失望了。他们只是听说土

    司太太的脾气不如从前温顺了。也听说土司偶尔会在下等女人身上胡来

    一下。但这消息并不能给人们什么希望。其实,这时当初曾等着麦其土

    司前来提亲的女人们早已出嫁了。人们之所以还这样关心麦其土司的感

    情生活,纯粹是因为巨大的惯性要带着人们继续关心。看看聪明人傻乎

    乎的劲头吧。

    母亲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无可逃避的

    一个日子。她穿上美丽的衣服来迎接这日子。这个曾经贫贱的女人,如

    今已出落成一个雍容而高贵的妇人。她看着土司领着新欢一步步走向官

    寨,也就等于是看见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来。卓玛对我说,她听见

    太太不断说:“看见了,我看见了。”一行人就在母亲喃喃自语时走到了官寨门口。

    许多人都抬头仰望土司太太美丽的身影。这种美丽是把人镇住的

    美,不像父亲新欢的美丽引起人占有的欲望。央宗也给我母亲那种美丽

    给镇住了,她不断对我父亲说:“求求你,放了我,我要回家。”

    哥哥说:“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许多人在路上等着想杀死你。”

    央宗说:“不会的,他们怎么会杀我?”

    哥哥笑笑,对这个年纪跟自己相当,却要做自己母亲辈人物的漂亮

    女人说:“他们会的,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头人

    死于非命的。”

    父亲说:“你是怕楼上那个人吧。不要怕她。我不会叫她把你怎么

    样。”

    这时,那个死人已经被行刑人父子俩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几声牛角

    号响过,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满了广场,听土

    司宣布这家伙如何杀死了忠诚的查查头人,他在阴谋将要成功,将要取

    得头人职位时被土司识破而绳之以法。人们也就知道,又一个头人的领

    地变成土司家直接的辖地了。但这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排着队经

    过那具一脸茫然的死尸前。每个人都按照规矩对着死人的脸唾上一口。

    这样,他就会万劫不复地堕入地狱。人们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丰富,许

    多苍蝇被淹死在正慢慢肿胀的死人脸上。

    母亲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

    父亲非常得意。母亲精心策划的事情,经他顺势引导一下,就形成

    了对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父亲得寸进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泽郎:“去,问问太太,她怎么诅咒这个开黑枪的罪人。”

    太太没有说话,从腰间的丝绦上解下一块玉石,也在上头唾了一

    口。小家奴从楼上跑下来,将那上等绿玉丢在了尸体上面。人群中为她

    如此对待一块玉石发出了惊叹。

    她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从三楼那宽大的平台上消失了。人人都听到了

    她尖厉的声音在那些回廊的阴影里回荡。她是在叫她的贴身侍女,我的

    教师:“卓玛!桑吉卓玛!”

    于是,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卓玛也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父亲带着央宗进了三楼东头,朝向南面的房间。这下,他们就可以

    住在一起,一直睡在一张床上了。虽说在此之前,任何一个麦其土司都

    不会和一个女人一直睡一个房间,更不要说是同一张床上。

    来看看土司的床吧。土司的床其实是个连在墙上的巨大柜子,因为

    光线黯淡而显出很幽深的样子。我曾经问父亲:“里面没有妖怪吗?”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没有心计的父亲那样笑着说:“你这个

    傻乎乎的家伙啊!”

    我相信那里边肯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那天夜半的时候,官寨外边响起了凄厉的哭声。麦其土司披衣起

    来,央宗滚到床的外边,里边浓重的暗影叫她十分害怕。土司在床前大

    声咳嗽,官寨里立即就点起了灯笼,官寨外立即燃起了火把。土司到了三楼平台上,立即有人伸出灯笼把他的脸照亮。土司对下

    面暗影中的人叫道:“我是麦其,你们要看清楚一点!”下面,朦胧中显

    出了三个人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被我们杀死的多吉次仁的老婆和两个

    儿子,背后是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在木桩上轻轻摇晃。

    父亲大声发话:“本该把你们都杀了,但你们还是逃命去吧。要是

    三天后还在我的地界里,就别怪我无情了。”土司的粗嗓门震得官寨四

    处发出嗡嗡的回响。

    下面的暗影中传来一个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土司,让他们再照照

    你的脸,我要记住你的样子!”

    “你是害怕将来杀错人吗?好,好好看一看吧!”

    “谢谢,我已经看清楚了!”

    父亲站在高处大笑:“小孩,要是你还没来,我就想死了,可以不

    等你吗?”

    下面没有回答。那母子三人从黑暗里消失了。

    父亲回身时,看见母亲从她幽居的高处俯视着自己。

    母亲十分满意父亲向她仰望的那种效果。她扶着光滑清凉的木头栏

    杆说:“你怎么不杀了他们。”

    父亲本可以反问母亲,我的心胸会如此狭窄吗?但他却只是低声

    说:“天哪,我想睡了。”

    母亲又说:“我听见他们诅咒你了呢。”父亲这时已经变得从容了:“难道你以为仇家会歌唱?”

    母亲说:“那么紧张干什么,你是土司,一个女人就叫你这样了。

    要是有十个女人怎么办?”口吻是那么推心置腹,弄得父亲一下就说不

    出话了。火把渐次灭掉,官寨立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母亲清脆的

    笑声在这黑暗中响起。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十分好听:“老爷请回吧,小老婆在大床上会害怕。”

    父亲也说:“你也回吧,楼上当风,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亲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

    哼哼唧唧的病模样,情形当不至于如此。她是把汉族人欣赏的美感错以

    为人人都会喜欢的了。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死了就算了。麦其土

    司家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一房太太。用钱买,用枪抢,容易得很的事情

    嘛。”

    父亲说:“我不跟你说了。”

    “那你还不快点进屋,我是要看看这一晚上还有什么好戏。”

    父亲进屋去了。睡在床上还恍然看见那居高临下一张银盆似的冷

    脸,便咬着牙说:“真成了个巫婆了。”

    央宗滚进了土司的怀里:“我害怕,抱紧我呀!”

    “你是麦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着害怕。”

    热乎乎的女人肉体使土司的情绪安定了。他嘴上说着要举行一场多

    么隆重的婚礼,心里却禁不住想,查查头人的全部家产都是自己仓里的

    了。查查是所有头人里最忠诚的一个。而且,这也不是一代两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该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同时,也不该拥有那么多的银子,叫土司见了晚上睡不着觉。要是自动地把这一切主动叫土司分享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想到这些,父亲禁不住为人性中难得满足

    的贪欲叹了口气。

    他怀里的女人睡着了。圆润的双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她真是个

    很蠢的女人。不然,这么多天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稍有头脑的人都

    会夜不成眠。而她却一翻身就深深地潜入了睡梦之中。平稳而深长的呼

    吸中,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兽般的气息四处弥散,不断地刺激着男人的

    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这一阵疯狂过去,就什么也不会有

    了。他当然会抓紧这最后的时光。他要把女人叫醒,到最疯狂的浪谷中

    去漂荡。

    就在这时,二太太在楼上拍起手来。她欢欢喜喜地叫道:“燃起来

    了!燃起来了!”

    麦其土司又为心胸狭窄的女人叹了口气,心想,明天要叫喇嘛们念

    念经,驱驱邪,不然,这女人可能要疯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来,许多

    人在暗中奔跑。这高大的石头建筑就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这摇晃可以令人对很多东西感到不安。

    麦其土司睁开眼睛,只见窗前一片红光。他以为是谁纵火把官寨点

    燃了。尽管很快就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到了隐伏

    的仇恨。

    官寨里的人刚刚睡下不久,又全都起来了。这中间,只有我母亲一

    直站在星光隐隐的楼上,没有去睡觉。现在,全官寨的人都起来了。高

    处是土司一家和他们的喇嘛与管家。下面是众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个新来的三太太用被子蒙住头,滚到那张大床很深的地方去了。刚才离

    开这里,公开声言将要复仇的三个人把已经是麦其土司私人财产的头人

    寨子点燃了。此时,火就在凉凉的秋夜里,在明亮的星空下熊熊燃烧。

    大火的光芒越过黑沉沉的罂粟地,那么空旷的大片空间,照亮了麦其土

    司雄伟的寨子。我们一家人站在高处,表情严肃地看着事实上已成为我

    家财产的一切在熊熊大火中变成灰烬。

    背后,从河上吹来的寒意一阵比一阵强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后的寒意都会叫人多想点什么。

    当远处的寨子又一个窗口喷出火龙时,下人们就欢呼起来。我听到

    奶娘的声音,侍女的声音,银匠的声音和那个小家奴索郎泽郎的声音。

    侍女卓玛,平时,因为我们特殊的恩宠,都是和我们一同起居的,可一

    有机会,她还是跑到下人们中间去了。

    火小下去时,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没有和两个年幼的儿子一起逃跑,而

    是自己投身到大火里去了。死相十分凶残。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诅咒一起

    炸开,肚子上的伤口就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诅咒了一个看起来

    不可动摇的家族。

    父亲知道,那孩子稚气的复仇声言肯定会付诸实行。于是,他命令

    派出追兵。哥哥说:“你当着那么多人放走了他们,我看还是多多防范

    吧。”

    土司还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内,没有抓到两个将来的敌人。

    三天以后,他们肯定逃出麦其家的辖地了。三天,是从中心穿过麦其领地的最快时间。

    从此,那个烧死的女人和那两个小儿,就成了我父亲的噩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叫人心安一点,只有大规模的法事了。

    经堂里的喇嘛,敏珠宁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们做了那么

    多面塑的动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对土司的各种诅咒和隐伏的仇恨都导引

    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仪仗送到山前火化

    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强的沙棘树。据说,被这种火力强劲的木头烧

    过,世上任什么坚固的东西也灰飞烟灭了。那些骨灰,四处抛撒,任什

    么力量也不能叫它们再次聚合。

    地里的罂粟已经开始成熟了,田野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

    寺里的济嘎活佛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这几年备受冷落的痛苦,恳

    切地对土司说:“我看,这一连串的事情要是不种这花就不会有。这是

    乱人心性的东西啊!”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来,袖在袍子里,这才

    冷冷地问:“这花怎么了?不够美丽吗?”

    活佛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学问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

    头了,便赶紧合掌做个告退的姿势。土司却拉住他的手说:“来,我们

    去看看那些花怎么样了。”活佛只好跟着土司往乱人心性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

    青乎乎的圆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说着,一挥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滚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气,看着被刀斩断的地方流出了洁白的乳浆。

    土司问:“听说,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样。难道会是这

    牛奶一样的颜色?”

    活佛觉得无话可说。慌乱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圆圆的罂粟果。那果子

    就像脑袋一样炸开了。活佛只好抬头去看天空。

    天空中晴朗无云。一只白肩雕在天上巡视。它平伸着翅膀,任凭山

    谷间的气流叫它巨大的身子上升或下降。阳光把它矫健的身影放大了投

    射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飞行,一面尖锐地鸣叫。

    活佛说:“它在呼风唤雨。”

    这也是有学问的人的一种毛病。对眼见的什么事情都要解释一番。

    麦其土司笑笑,觉得没有必要提醒他眼下的处境,只是说:“是啊,鹰

    是天上的王。王一出现,地上的蛇啊,鼠啊就都钻到洞里去了。”那鸟

    中之王带着强劲的风声,从土司和活佛面前一掠而过,从树丛里抓起一

    只惨叫的鸟,高高飞起,投身到树林中有高岩的地方去了。

    麦其土司后来对人说,那天,他教训了活佛,叫他不要那么自以为

    是。

    有好事者去问活佛这是不是真的。活佛说:“阿弥陀佛,我们僧人

    有权诠释我们看到的一切。”7.大地摇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就是大地

    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

    但当麦其土司在大片领地上初种罂粟那一年,大地确实摇晃了。那

    时,济嘎活佛正当盛年,土司的威胁并不能使他闭上嘴巴。不是他不害

    怕土司,而是有学问的人对什么事情都要发点议论的习惯使然。济嘎活

    佛坐在庙中,见到种种预兆而不说话叫他寝食难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

    金子的法座上,静神敛息。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闪闪地来向他

    示现。也就在这个时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动起来。他退出禅定,用

    指头蘸一点唾液涂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动不已,他叫小和尚拿来一片

    金屑挂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开口问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答说,入了洞的蛇又都从洞里出来了。

    “还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说,活佛英明,狗想像猫一样上树,好多天生就该在地下没有眼

    睛的东西都到地上来了。

    活佛就由人簇拥着来到了庙门前,他要亲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这

    样的事情真正发生了。

    寺院建在一个龙头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门口,就把一切都尽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们所说的一切,还看见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层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气罩住

    了。一群孩子四处追打到处漫游的蛇。他们在小家奴索郎泽郎带领下,手里的棍棒上缠着各种色彩与花纹的死蛇,唱着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

    天明净的天空下面。他们这样唱道:

    牦牛的肉已经献给了神,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牦牛缨子似的尾巴,已经挂到了库茸曼达的鬃毛上,情义得到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

    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活佛吓了一跳,这首歌谣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插曲。这个故事叫做

    《马和牦牛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有麦其土司之前就广为流传了。有了

    土司之后,人们口头多了些颂歌,却把有关历史的歌忘记了。只有博学

    的喇嘛还能从一些古代的文书上找到它们。济嘎活佛曾潜心于本地历史

    的研究,知道有过这样一些歌谣。现在,没有人传授,这些失传已久的

    歌又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突然复活了。汗水一下从

    活佛的光头上淌下来。他吩咐在藏经楼前竖起梯子,找到了记有这个故

    事的书卷。小和尚鼓起腮帮,吹去灰尘,包裹书卷的绸子的黄色就露了

    出来。

    活佛换件袈裟,挟起黄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给土司讲一讲这个故事。叫土司相信,这么一首歌谣不会平白无故地在小儿们口中复活。

    但他却扑了个空,土司不在官寨里。问什么时候回来,官寨里的人

    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看那些人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像是

    在撒谎。活佛说,那他就见见在经堂主事的门巴喇嘛。

    门巴喇嘛对通报的人说:“他要见,就叫他来见吧。”

    这时,活佛坐在二楼管家的应事房里。经堂则在五层楼上。喇嘛如

    此倨傲,连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脸色。活佛十分平静地说:“管家

    看见他是怎么对我的,不过,大祸将临,我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一脸

    忍辱负重的神色上楼去了。

    麦其土司去了什么地方?

    嘘!这是一个秘密。我对你竖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诉你麦其土

    司带着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寻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黄特派员留下的望远镜有了用场。我很容易就用望远镜套牢了父亲

    和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四处奔窜的身影。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

    要到田野里去吧。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专用的床上十分害怕。土司

    每每要在那张床上和她干事时,她就感到心惊肉跳。如果土司要强制,她就肆无忌惮地拼命反抗。这时,三太太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

    里,嘴里却不断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天我们到外面

    去干吧。”

    土司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央宗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我害怕。”土司就像惊异自己何以爆发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一样,十分奇怪自己

    对女人怎么有了这样的耐心与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说:“好吧,好,等到白天吧。”

    而白天的情形并不美妙。我看见他们急急忙忙要在田野里找一个可

    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这个情急的男人就是这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土

    地的主人,却找不到一块可以叫他和心爱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给

    许多来路不明的动物占据了。

    溪边有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到近处却有几只癞蛤蟆雄踞其上。土司

    想把它们赶走,它们不但不躲闪,反而冲着人大声叫唤。

    央宗刚躺倒在一块草地上,又尖叫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几只田鼠从

    她的裙子里掉了下来。

    土司只好让女人站着,背倚一株高大的云杉。当女人的裙子刚刚撩

    起,男人的裤子刚刚脱下,他们赤裸的下身就受到了蚂蚁和几只杜鹃愤

    怒的攻击。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了野合的努力。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都

    被我尽收眼底。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除非他们能在空中睡觉。但他

    们肯定不懂得这样的法术。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叫人在空中飞行,但也

    没有说可以在天上驾幸女人。当我把宝贝镜子收好,父亲和那女人气急

    败坏地从田野回来了。

    那群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缠着一条条颜色绮丽的蛇,在广场上歌

    唱:

    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土司的欲火变成了怒火,传来行刑人一顿皮鞭打得小家奴们吱哇乱

    叫。土司的脸都给愤怒扭歪了,央宗却歪着头,看着他开心大笑。在此

    之前,我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强力抢过来,和我母亲是用钱

    买来的没什么两样。现在,那笑容证明她是个妖精。后来,济嘎活佛对

    我们说,妖精出来为害,一种是自己知道,一种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

    太太明明白白是后一种情形,所以在你们父亲身后,你们不要加害于

    她。这是后话。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旦真贡布站在了我的身边。他说:“我喜欢漂

    亮的女人,可这个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广场上,央宗对土司说:“老爷,他们喜欢编歌,就让

    他们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们身边。

    哥哥说:“活佛说,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这些下等人

    编什么唱你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纹,他们不会知道孔雀有多么美

    丽。”

    三太太并不气恼,对着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挥手叫人们散开。

    土司和三太太穿过高大的门洞上楼了。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

    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

    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父亲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

    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孩子们唱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银子,要给三太太打一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

    曾在马前向我敬过水酒的银匠给召了进来。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

    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我感到,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

    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

    声音满世界回荡。

    叮咣!

    叮咣!

    叮——咣——!

    现在,他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

    巨大木柱和阴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

    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这人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我怎么也

    想不起来了。我想卓玛肯定记得。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正觉得她肯定

    记得。卓玛掐了我一把,说:“傻瓜啊!”

    “你快说。”

    “人家还服侍过你,这么快就连名字也不记得了?你不会对我也这

    个样子吧?”

    我说不会。她这才把银匠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家伙叫做曲扎。卓

    玛只和他见过一面——至少我以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把银匠的名字

    记得那么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隐隐作痛。于是,我就看着别的地方不理

    她了。卓玛走过来,用她饱满的乳房碰我的脑袋,我硬着的颈子便开始

    发软。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软了声音说:“天哪,吃奶的娃娃还知道嫉妒,叫自己心里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伙杀了。”

    卓玛转身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摁在她胸前的深沟里,闷得我都喘不

    过气来了。她说:“少爷发火了,少爷发火了。少爷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喜欢她因为给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终

    于从她那刚刚酿成的乳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涨红了脸,喘着大

    气说:“我要把他做银子的手在油锅里烫烂。”

    卓玛把脸捂住转过身去。

    我的傻子脑袋就想,我虽然不会成为一个土司,但我也是当世土司

    的儿子,将来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丢开

    她到处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土司守着到了手却找不

    到机会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浓艳花朵的中央练习打

    坐。我叫了她一声,可她睁开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经里说到

    的事物本质一样空泛。济嘎活佛在门巴喇嘛面前打开了一只黄皮包袱。

    家奴的孩子们在田野里游荡,棍子上挑着蛇,口里唱着失传许久却又突

    然复活的歌谣。自从画眉事件以后,他们对我这个高贵而寂寞的人有点

    敬而远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

    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政

    府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

    于自己的头人,让僧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干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没

    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他们有活可干:推磨,挤奶,硝皮,纺线,还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闲聊。银匠在敲打那些银子,叮咣!叮咣!

    叮咣!他对我笑笑,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觉得今天这银匠是可

    爱的,所以卓玛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我就忘

    记了刚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路用石头敲击楼梯的扶手。卓

    玛还在屋里,她是看见了我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个傻

    瓜,一个小男人来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说,银匠其实不错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对付,“我喜欢他是个大人,喜

    欢你是个娃娃。”

    “不喜欢我是贵族,喜欢他是个银匠?”

    她有点警惕地看我一眼,说:“是。”那头就娇羞地低下去。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她整理好衣衫,叹

    口气说:“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时就把我

    配给银匠吧。”

    我心上又是隐隐一痛,但还是点点头答应她了。

    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姑娘说:“其实,你也做不了这个主,不过有

    你这份心,也算我没有白服侍一场。”

    我说:“我答应了就算数。”

    卓玛摸摸我的脑袋,说:“你又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

    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

    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天哪,一个

    傻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

    头。

    想想,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了。那天想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点预言的济嘎活佛在经堂

    里受到了冷遇。他在门巴喇嘛面前把那卷藏书打开。那首正在黄口小儿

    们口里唱着的歌谣就出现在两个有学问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贵的藏书

    里,那个故事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有好几个人在不同时期加上的种种注

    释。这些故事因此变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东西。那段歌谣下写着,某年

    月日,有人唱这谣曲而瘟疫流行经年。又某年月日,这歌谣流行,结果

    中原王朝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门巴喇嘛摇摇

    头,揩去一头汗水,说:“这些话,我是不会对土司说的。是祸躲不

    过。注定的东西说了也没用。你想想,土司是长了能听进忠告的耳朵的

    人吗?”

    活佛说:“天哪,看来土司白白地宠爱你们了。”

    门巴喇嘛说:“那你到这里来,我到你庙里去当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个幽静的山洞闭关修行,但都

    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开,一寺人都会生计无着。只有思想深远

    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消化思想来度过时日。他这一次前来,还不是为

    一寺人的生计着想,为那些人寻找食物来了。坐在金光灿灿的经堂里,和这个喇嘛说着不闲的闲话,他也觉得比在寺里的感觉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门巴喇嘛结束这场谈话。他想,不论这个人品行如何,总算是个

    智慧和自己相当的人物。就为了这小小的一点乐趣,他甚至对这家伙有

    点谦卑过头了。他听见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说:“那你看,我怎么对

    土司说这件事好。”

    门巴喇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气越来越叫人捉摸不定

    了。活佛你再请喝一碗茶?”这明显是叫人走路了。

    活佛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我们是在争谁在土司跟前更有面

    子。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头藏民,格萨尔的子孙们。好

    吧,我自己去对土司讲吧,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了。至

    少,他还不至于要我这颗脑袋吧。”于是,也不喝那碗热茶,就挟起包

    袱下楼了。

    门巴喇嘛回头看看经堂里的壁画。门廊上最宽大的一幅就画着天

    上、人间、地狱三个世界。而这三个各自又有着好多层次的世界都像一

    座宝塔一样堆叠在一个水中怪兽身上。那个怪兽眨一下眼睛,大地就会

    摇晃,要是它打个滚,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了。门巴喇

    嘛甚至觉得宗教里不该有这样的图画。把世界构想成这样一个下小上

    大,摇摇欲坠的样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云端里的一层是个

    永恒的所在。

    活佛找到管家说:“我要见见土司,请你通报一下。”

    管家以前是我们家的带兵官,打仗跛了一条腿后成了管家。他当带

    兵官是一个好带兵官,曾得到过一个带兵官能得到的最高奖赏:一条来

    自印度的虎皮衣领。这条衣领和一般人理解的衣领不一样的。那是一整

    头老虎的皮子,绶带一样披挂在一件大氅上面。虎头悬在胸前,虎尾垂在后边。这样披挂下来,再没有威风的人也像是一只老虎了。现在,他

    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了。正是有了他出色的打点,父亲和哥哥才会有

    时间出去寻欢作乐。

    管家说:“天哪,看看我们尊贵的客人被委屈了。”

    于是,亲自给活佛献茶,又用额头去触活佛形而上的手。形而上的

    手是多么地绵软啊,好像天上轻柔的云团。这种仪式一下就唤回了活佛

    尊贵的感觉。他细细地呷了口茶,香喷喷的茶在舌尖上停留一下,热热

    地滚到肚子里去了。管家问:“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要发生了。”

    “土司可不要听这样的话。”

    “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不说,一来以后人们会笑话,说我连这么大

    的事情要发生了也不知道。二来,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

    要出来说说话的。”

    于是,前带兵官就一点没有军人的样子,像一个天生的管家一样,屁颠颠地跑到土司房前通报去了。要不是他亲自出马,土司是不会见活

    佛的。管家进去的时候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床上。

    管家说:“济嘎活佛看你来了。”

    “这家伙还想教训我吗?”

    “他来对你讲讲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这才想起了自己养在经堂里的喇嘛:“我们的喇嘛们,门巴他们不知道来给我讲讲吗?”

    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里有丰富的含意,有很多种

    的猜测和解释。除了这样笑笑,你还能对一个固执的土司,一片大地上

    的王者怎么办呢?土司从这笑容里看出点什么来了,说:“那我就见见

    活佛吧。”土司这时给情欲和种种古怪的现象弄得心烦意乱,但他还是

    故作轻松地问:“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还该亲自出去接他。”

    土司顺从地穿好靴子,到楼梯口接活佛去了。活佛从下面向土司仰

    起了他的笑脸。土司说:“啊,活佛来了,你要怎样教训我。”

    活佛在梯级上站住了,大喘一口气,说:“为了你江山永固,为了

    黑头藏民的幸福,话轻话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说:“我听你的,活佛你上来吧。”土司甚至还伸出手,想扶活

    佛一把。就在这两双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时,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

    过来。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了。大地像一只大鼓,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

    擂响了。在这巨大的隆隆响声里,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样跳动起来。最

    初的跳动刚一开始,活佛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土司看到活佛张了张嘴

    巴,也没来得及发出点什么声音就碌碌地滚到下一层楼面上去了。大地

    的摇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摆荡起来,土司站立不住,一

    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气的是,倒地之前,他还想对活佛喊一句什么话,所以,倒地时,话没有喊出来,却把自己的舌头咬伤了。土司躺在地

    上,感到整个官寨就要倒下了。在这样剧烈的动荡面前,官寨哪里像是

    个坚固的堡垒,只不过是一堆木头、石块和黏土罢了。好在这摇晃很快

    就过去了。土司吐掉口里的鲜血,站起身来,看见活佛又顺着楼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觉得这个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诚的。他一伸

    手,就把活佛从下面拉了上来,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着那巨

    大而神秘的力量所来的方向,听着惊魂甫定的人们开始喊叫,从叫声里

    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河水用短暂而有力的汹涌把河上

    的小桥冲垮了。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还耸立在天空下面,就笑

    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这里,桥一塌,你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天哪,我白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一脸灰土的土司把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个不停。笑一声,一口痰涌

    上来,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涌上来。这样连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

    住胸口长喘一阵,叹了口气说:“天哪,我干了好多糊涂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现在好了。”

    “现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广济灾民,超度亡灵吧。”

    土司说:“进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给吓坏了。”

    居然就引着活佛往二太太的房里去了。刚进房间,我母亲就在活佛

    的脚前跪下了。她用头不断去碰活佛那双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

    己冷落许久的二太太,说:“起来,叫人给我们送些可口的东西来。”那

    口气好像是刚才还在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一样。土司还

    说:“天哪,这么饿,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母亲吩咐一声,那吩咐就一连声地传到楼下去了。然后,二太太就用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

    活佛,她要充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回到了

    她身边。

    大地摇晃一阵,田野里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

    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里的罂粟也到了采收的时候。第三章

    8.白色的梦

    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黏土垒成的建

    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楣、窗棂上,都垒放着晶

    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

    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

    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罂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

    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

    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

    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

    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

    浆汁供人收集。黄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

    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

    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

    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

    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

    释。他的观点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

    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

    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

    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果土司你相

    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

    说的是真话,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

    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跟我有什么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

    司的口吻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

    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

    脆的铃声唤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

    道:“活佛,你说,这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情,就

    说:“那还有假?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

    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荡。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情

    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

    里,黄特派员的人干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守。母亲说:“你们不

    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干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

    吊着一串串肉,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我正想叫他们取

    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

    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

    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捋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

    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着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

    眉。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

    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龇

    着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

    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咿咿唔唔对我说:“好吃呀,好吃呀,儿子

    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

    的。父亲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他又自己回

    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

    题说,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我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

    姐说,他们还吃蛇,吃好多奇怪的东西。

    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

    无意中做出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

    害怕。

    她却嘻嘻地笑着说:“他们给了我大烟,我以前没有试过,如今,我可要试一试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要不高兴。鸦片不好,也

    不是特别不好。”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鸦片是坏东西。”

    她说:“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

    是。”她还说,麦其家不是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吗?母亲伸出手来

    拽住我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都陷进我肉里了。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声。母亲也看出了儿子脸上确实显出了惊恐的表情,就跪在

    地上摇晃着我:“儿子,你看见什么了,那么害怕。”

    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

    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

    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

    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

    么。她不会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这时,地

    上的老鼠正向着散发着特别香气的地方运动。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只

    要身上流着一丁点统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点别人的秘密在

    手上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只好手指天空。这一来,母亲也害怕了。她

    把我紧紧拥住,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我们已经到官寨跟前了。广场

    上,行刑人尔依正往行刑柱上绑人,行刑人看见我们,把他们家人特有

    的瘦长的身子躬下,叫一声:“少爷,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战抖了。

    母亲对行刑人说:“你们身上杀气重,把少爷身上不干净的东西吓

    跑了。以后就叫你儿子多和少爷在一起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

    尔依。要是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

    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

    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

    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小尔依是个哑巴。所以,都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行刑人:“你儿子会说话吗?要是不会就

    教他几句。”行刑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楼上,母亲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玛从箱子里取出黄特派员送

    的烟枪,点上一盏小灯。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

    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她的身子就软下去

    了。好半天,她醒过来,说:“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她还

    说:“特派员送的银器没有麦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装烟具的那个银盘,还有一个小小水壶,两三根挑烟泡用的

    扦子。

    卓玛赶紧说:“我有一个朋友,手艺很好,叫他来重新做些吧。”

    母亲问:“你的朋友?下面院子里那家伙。”

    桑吉卓玛红着脸点了点头。

    太阳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是金光灿灿。屋

    子里却明显地暗下来。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炼制鸦片的房子里

    见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玛的手攥住,但她一下摔开了。我的手被她摔

    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声。这一声既表示了痛

    苦,也表示对母亲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的恐惧。两个女人都急忙问我,少爷怎么了。

    卓玛还用她温软的手搂住我的脑袋。

    我背着手踱到窗前,看见星星正一颗颗跳上蓝蓝的天幕,便用变声

    期的嗓门说:“天黑了,点灯!”土司太太骂道:“天黑了,还不点灯!”

    我仍然望着夜晚的天空。没有回过身去看她们。一股好闻的火药味

    弥漫开来,这是侍女划燃了火柴。灯亮了。我回过身去,扼着手腕对卓

    玛说:“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这一来,卓玛眼里又对我流动着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

    手,往上面呵着她口里的香气。痛的地方变成痒,我呵呵地笑了。侍女

    转脸对母亲说:“太太,我看少爷今天特别像一个少爷。照这样子,将

    来是他当麦其土司也说不定。”

    这句话听了叫人高兴。尽管我不可能是这片领地的土司。就算我不

    是傻子,将来的土司也不会是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表明这句话使她十分

    受用。但她骂道:“什么不知深浅的话!”

    土司进来了,问:“什么话不知深浅?”

    母亲就说:“两个孩子说胡话呢。”

    土司坚持要听听两个孩子说了怎样的胡话。母亲脸上出现了刚才侍

    女对我做出的谄媚表情:“你不生气我才说。”

    父亲坐在太太烟榻上,双手撑住膝头,说:“讲!”

    土司太太把卓玛夸我的那句话说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问:“我的儿子,你想当土司吗?”

    卓玛走到父亲身后对我摇手,但我还是大声说:“想!”就像士兵大

    声回答长官问话那样。“好啊。”他又问我,“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样对土司一碰脚跟,大声说:“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

    样想!”

    土司很锐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

    时候,聪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母亲叫卓玛带我回到自己房里:“少爷该睡觉了。”

    替我脱衣服时,卓玛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里跳得正厉害。她

    说,少爷你吓死我了。她说我傻人有傻福。我说我才不傻呢,傻子不会

    想当土司。她下死劲掐了我一把。

    后来,我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睡着了。

    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

    而来。只是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乳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浪头卷着

    我的身体漂了起来。我大叫一声,醒了。卓玛抱着我的头问:“少爷怎

    么了?”

    我说:“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见了老鼠。就在射进窗户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间。

    我害怕老鼠。

    从此,就不敢一个人在寨子里独自走动了。9.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

    能做的就是,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

    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尔依等在门口。我一出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

    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

    银匠身上。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

    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

    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

    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

    主,下药为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

    药为主,诵经为辅。我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

    话。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地方,它们总是隔着

    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物,那样

    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丸子,一

    粒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

    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绸子。他的

    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

    世界了,结果却是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

    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怕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

    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

    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

    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少爷,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

    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

    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跟在我

    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

    不说话。小尔依心里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

    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

    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

    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唰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

    鼠还要叫人害怕呀!”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

    怕老鼠,只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

    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

    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

    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行刑人根据他们对人体的特别的了解,是这

    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医生。小尔依的母亲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行刑人的命

    运,生下儿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里的女人是小尔依的八十岁的奶

    奶。她知道我是谁后,便说:“少爷,我早该死了。可是没有人照顾你

    家的两个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顾的,我不能死呀。”小尔依对她说少爷不是来要她的命。

    她说,老爷们不会平白无故到一个奴才家里。她眼睛已经不大好

    了,还是摸索着把一把把铜茶壶擦得闪闪发光。

    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

    的,藤条的,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

    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

    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

    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

    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

    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

    整一个房间。

    索郎泽郎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对小尔依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

    瘾了。”

    小尔依说:“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

    人的仇人。”小尔依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

    枉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麦其家将来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长辈

    们都说有。”他又指指楼上,说,“听说从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

    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这楼梯前,小尔依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少爷,我们还是不上去吧?”我心里也怕,便点了点头。索

    郎泽郎却叫起来:“少爷!你是害怕还是傻?到了门前也不去看看,我

    再不跟你玩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

    就不玩。我对他说:“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

    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话就呆在那里了。把个傻乎

    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尔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努努嘴,小尔依就苍白着脸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

    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的咒语。咒语上洒了金

    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脚跟脚爬上去。我的头顶到了小尔依的脚。

    小尔依回过头来说,到了。他问我,是不是真要打开。他说,说不定真

    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索郎泽郎在底下骂小尔依说他那

    样子才像一个冤魂。我看了看小尔依,觉得索郎泽郎骂得对,他那样子

    确实有点像。小尔依对我说:“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

    了少爷。”

    两个小厮一个胆大,一个会说话。胆大的目中无人,会体贴上意的

    胆子又小了一点。我只好两个都喜欢。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包

    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独木楼梯上,我看到下面的

    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我们这时是在这些飞

    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我说:“打开!”

    小尔依把门上的锁取下来。我听见索郎泽郎也和我一样喘起了粗

    气。只有小尔依还是安安静静的,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他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小

    尔依,还有索郎泽郎都战抖了一下。我们三人走进去,挤在从门口射进

    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服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

    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服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

    变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

    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我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

    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服的缎里子闪着

    幽暗的光芒。索郎泽郎大胆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情。

    没有碰到什么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东边的山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西边的

    山口也冒出了一个人影。两个小厮要等着看是什么人来了。他们知道任

    何人只要从路上经过了,就必须到官寨里来。有钱的送钱,有东西的送

    东西,什么都没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麦其土司听了高兴的话。

    回到楼上,卓玛送上茶来,我叫她给两个小厮也一样倒上。卓玛大

    不高兴,白我一眼:“我是给下人上茶的吗?”我并不理她,她只好在他

    俩面前摆上碗,倒上了热茶。我听见她对两个家伙呵斥:“不晓得规矩

    的东西,敢在少爷面前坐着喝茶!去,到门边站着喝去!”

    这时,外面的看门狗大叫。

    卓玛说:“有生人到了。”

    我说:“是娶你的人来了。”

    她埋下头没有说话。我又说:“可惜不是银匠。”

    我想看看这时她的脸色,但楼下响起了通报客人求见的吆喝声。我

    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站在身后。这天,我穿的是一件

    团花图案的锦缎袍子,水红色的腰带,腰刀鞘上是三颗硕大的绿珊瑚。

    客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对我扬了扬手。之后,父亲,之后,哥哥,之

    后,母亲,麦其土司一家都从房里出来了。在我们这是没有人这样打招

    呼的,但我还是知道来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样对他扬了扬手。

    等来人上楼,麦其一家已经等在屋里准备好会客了。

    客人进来了。

    我想我看见了妖怪。这个人虽然穿着藏族人宽大的袍子,他的眼睛

    是蓝色的,他脱下帽子,又露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他在路上走出了

    汗,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问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对着我的耳朵

    说:“西洋人。”

    “姐姐就在这样人的国家?”

    “差不多吧。”

    来人说的是我们的话。但听起来依然很古怪,不像我们的话,而像

    他们西洋人的话。他坐那里说啊说啊,终于使麦其家的人明白,他是坐

    着漂在海上的房子从英国来的。他从驴背上取下一座自鸣钟作为献给土

    司的礼物。母亲和父亲的房里都摆着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这一座因为表

    面上那一层珐琅而显得更加漂亮。

    这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查尔斯。土司点点头,说:“比汉人的名字像我们的名字。”

    大少爷问这个查尔斯:“你路过我们的领地要到那里去?”

    查尔斯眨眨他的蓝眼睛说:“我的目的地就是麦其土司的领地。”

    土司说:“说说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查尔斯说:“我奉了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

    接下来,父亲和查尔斯一起讨论上帝能否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传教

    士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而麦其土司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问查尔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说不是,但和佛陀一样也为苦难的众生带来福祉。

    土司觉得两者间区别过于微妙。就像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在一起比

    谁的学问大时,争论的那些问题一样。他们争论的问题有:在阿弥陀佛

    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少个由旬那么大,这样一片树叶上可以住

    下多少个得到善果的菩萨,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土司对喇嘛们争论这

    一类问题是不高兴的。不是觉得繁琐的经院哲学没有意思,而是那样一

    来就显得土司没有学问了。父亲对黄头发蓝眼睛的查尔斯说:“来了就

    是我们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传来用印度香熏除客房里霉味的气息。

    母亲击击掌,跛子管家进来,把客人带到客房里去了。大家正要散

    去,我说:“还有一个客人。他不是牵毛驴来的。他牵着一头骡子。”

    果然,门口的狗又疯狂地咬开了。父亲,母亲,哥哥都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忍受住了他

    们看我时身上针刺一样的感觉,只说:“看,客人到了。”10.新教派格鲁巴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

    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

    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

    段长路的马。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

    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

    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

    家伙,他说:“给一个僧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

    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

    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

    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

    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

    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

    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翁波意西说:“正是在土司你护佑下的,那些宁玛巴,那些信奉巫

    术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断了远客的话头,叫管家:“用好香给客人熏一个房

    间。”

    客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骡子。说不定你

    的主人还要叫骡子驮着宝贵福音离开他的领地呢。”

    母亲说:“我们没有见过你这样傲慢的喇嘛。”

    喇嘛说:“你们麦其家不是还没有成为我们无边正教的施主吗?”然

    后,才从容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

    土司却不知道拿这个从圣城来的翁波意西怎么办。

    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的庙子上去了。土司说,看来这

    翁波意西真是有来历的人,叫两个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请他。翁波意西来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垫放在了他面前,说:“本

    来,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该送你一双靴子的,但我还是送你一只坐垫

    吧。”

    翁波意西说:“我要祝贺麦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你家的

    基业就真正成了万世基业。”

    土司说:“你不会拒绝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说:“我拒绝。”

    土司说:“这里的喇嘛们他们不会拒绝。”

    额头闪闪发光的翁波意西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个新的教

    派。”

    就这样,翁波意西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土司并没有允诺他什么特

    别的权力,只是准许他自由发展教民。本来,他是希望土司驱逐旧教

    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这个狂热的喇嘛只记得自己上师的教

    诲和关于自己到一个新的地区弘传教法的梦想。

    一般而言,喇嘛,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到一个地区开辟教区前,都要做有预示的梦。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这种最高学位不久,就做了这

    种梦。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

    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他去找师傅

    圆梦。师傅是个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国的一个什么

    少校。他说了梦,师傅说,你是要到和汉人接近的那些农耕的山口地区

    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

    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师傅颁给他九部本派的显教经典。那个英国人听说他要到接近汉区的地方去弘传教法,便送

    给他一匹骡子,并且特别地说,这是一匹英格兰的骡子。是不是一匹骡

    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

    好骡子。

    土司说,自己去寻找你的教民吧。

    而谁又会是他的第一个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个人中,土司不像,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土 ......

     http://www.100md.com/html/file/202002/03248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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