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八年，重访苏州。

这座城太古老，不花上一月半月慢腾腾游赏，是无法领受其风雅的，但现代人哪里有此闲暇。我只能压制着贪念，舍弃市郊的山野古镇，一心一意逛园子。

暮春时节，紫藤花和玉兰都开败了，可又有什么所谓呢。白昼气温正在缓升，恼人的梅雨季亦未至，江南铺天盖地的浓绿，才刚刚开始。

深春四月，留园路的香樟

文/制图 钟安宝Amber

图 觀月望Nathan 钟安宝A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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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园盘桓，游赏居止。园林是对自然山水的描摹和诗情画意的经营，本来就是一个「有真为假，做假成真」的幻境。

去年疫情，多了时间在家看书，其中便有建筑师鱼山饭宽的画集《造境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

鱼山本名曾仁臻，嗜建筑、山水和园林，也画小画。引用他的自序，《造》是他「与园林结缘近十年来的有关绘画与造园的细碎思考。」

我十分喜爱此书，画中小人憨态可掬，像极了丰子恺的温暖笔触。我还抄下很多句段，时时温习。

书中提到江南园林，当属苏州最多。我曾在2011和2013年两访苏州，但是少不更事，旅行也是浅尝辄止，得此好书，很想付诸一场文学巡礼兼旧地重游。

恰逢四月下旬赴沪出差，又是烟花三月，我效仿两年前在同样的时间、类似的情形初识扬州那样，工作结束之后，会合愚夫，与苏州再相逢。

没有山塘街、平江路等热门景点

苏州三日，专心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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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之旅是从苏博开始的。四月末挨近黄金周，注定最热闹的景点必须安排在全国游客倾巢之前。

访客不少，但还不至拥挤。最浩荡的队伍来自春游的学生，他们蹲坐在石阶上、九曲桥上，填写着状似心得感想的表格，偶尔指向水中池鱼，高声呼朋唤伴观赏。说到底我也不懂他们是怀着交差还是游学的心情参加集体活动。

最喜欢的还是那片富有水墨禅意、「以壁为纸，以石为绘」的池水和山石，它们一如十年前带给我冲击。

前一天下过雨，天很阴暗。没有炎日辉耀，池中绿意更深沉了，水底卵石也仿佛被染了色，或是生长着最厚的苔藓一般，游鱼搅动，荡漾出草绿的波纹。

一朵独开的睡莲打扰了平静的碧色。还有几天才立夏，它显然有点着急。南方的苦夏如果有什么值得留恋，减退一些暑热，也只有亭亭净植的莲花了吧。

除了西侧竹林葱郁，馆内树植精简，但每一株都是贝聿铭当年亲选的，有着它们不得不这样存在的理由。树姿的柔，「贝氏」建筑标志的几何线条的刚，在微小的空间内并济。

《造境记》探讨古典园林美学，当然不提苏博这样的新世纪产物，作为门外汉，我只能到网上搜寻一些学界评议，以图更辩证地理解现代主义大师杰作。

「建筑学院」一篇2017年的署名文章^[1]认为，苏博并没有兑现贝聿铭强调的「中而新，苏而新」，只是承继了他对几何造型的擅用，与他另外几件享誉国际的作品（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出自同一母题：

进入21世纪之后，他的作品风格越发典雅，造型趋向复杂，比较偏爱用正方形的平面扭转+八边形相叠的组合。由于这个原型形象鲜明而典型，并曾被多次使用……既可以运用在东方的古老街区，也可以运用在西方的年轻城市；既可以运用在中国，也可以用在伊斯兰国家。既然它有着这样的普适性，那么自然就算不上多么的有地方性。

作者又指苏博大门入口不设任何屏风或照壁，从外部就能一眼望穿最深处的石壁假山，亦有悖于中式建筑传统。文中还有很多深入论述以及贝老的轶事，此处恕不尽录。

就在敲打这些文字的前一日，苏博官方公布了他们的新成员——苏博西馆即将在年内开幕。西馆坐落苏州西郊，将「打造国内首家博物馆学校」，并引入更多国际性展览，分担苏博本馆不堪重负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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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有了对城市中狭促羁累生活的不满足，才有了对「透口气」的山水生活的向往，于是，对山水实境的「传移模写」，叠山理水，做假成真，慢慢有了可以日涉成趣的「城市山林」，使亲近山水成为一种生活日常。

因为地理方位上的比邻，苏博和拙政园的访客总是同一拨人。其实苏博新馆和旧馆——太平天国李秀成的忠王府，历史上曾作为晚清高官的宅居和会馆，同属拙政园的建筑群。

时间退回1529年的明朝，那位两遭贬谪、辞官返乡的初代园主王献臣，实际上是以「筑室种树，灌园鬻蔬」的愿想，把拙政园介绍给世人的。王献臣的好友、江南才子文徵明留下了传世之作《拙政园三十一景》，画中鲜见典雅的雕栏玉砌，楼阁群落也比今天要小，表明了一位宦海浮沉、千帆过尽的士人对平淡生活和自然山水的素朴渴望。^[2]

左 右 滑 动

明清至民国，拙政园易主频繁，园貌一改再改，增建了不少建筑，风格愈发奢华，回应着不同园主的性情和彰显政治地位的需要。不过，拙政园仍然以水为全园重心，围绕水体堆石、借景，浑然天成，保留着明代的风致。

最近在读永井荷风的《异国放浪记》，有一句话特别能表达我对古人师法自然山水造园的感想：

「自然」本身美丽至极，已达古典范畴，甚至没有留出诱发个人随意幻想的余地。

春深的苏州绿得不像样，植树繁多的拙政园更是不在话下，像是最豪奢地泼洒颜料才能绘完这重重叠叠、叠叠重重的翠绿色，却又那么清鲜，不带半点艳烈。

《造境记》里提到造园时树木的经营，不仅要讲究树木的姿态，与亭台楼阁共冶意趣，还要照顾到人的身体居停，断不是现代人工栽种行道树那般死板、无趣。

因此我也特别留意，园中绿树如何成为遮蔽人的林荫，或是与屋瓦飞檐交错生辉，或是自成一爿点睛小景。

鱼山在书中亦引用了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的话：「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身处喧阗不绝的市肆腹地，能独得拙政园这样的「城市山林」、清雅之境，真是艳羡苏州人的福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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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就像和人交往一样，先从远处观察，再慢慢深入了解，一点一点认识才有余味。这种观内之法，中国人很喜欢用，先起墙，屏蔽外面；但是又要开洞，透露一点儿内部的消息；洞口也不是随便乱开，很有讲究，想要让你看到什么，就通过洞口来告诉你，但仍然含蓄可疑。

拙政园南行百米，便来到狮子林。我不喜假山的古怪崚嶒，狮子林又是禅园，让人意兴寥寥。

芸芸苏州园林中，狮子林少有地全用了太湖石堆叠。别的园子多以规整坚硬的黄石作为稳固的基座或石墙，点缀以体态玲珑、千疮百孔的太湖石，形塑出丰富状貌。这恰恰是我认为太湖石让人倍感视觉不洁、杂乱无章的地方。

但我又意识到，我的这种厌恶，源自湖石以密密麻麻的模样逼到眼前，有一种无法喘息的大山压顶之感。当我继续深进，发现狮子林一个名为「探幽」的海棠花纹门洞，山石被隔绝在洞的那边，全貌不得而见，体量大为减少，先前的不适亦随之消失。

《造境记》形容的「观内之法」，开洞、漏窗、凿门，在众多园林均有体现，狮子林并非以此见长。但游园几天下来，最让我宽慰的竟是这个「探幽」的洞。我并不要跨进洞口彼端，感受所谓的由晦转明、阔然开朗，反之，隔洞而窥，和我所恐惧的物象保持距离，就是最理想的共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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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林另一个为人乐道的地方，是贝氏家族在民初购入物权后，大量增加的彩窗。西洋工艺植入东方禅园，本身就是一个破格行为，在当时难免受到诟病。不过在那个烽火年代，全球政局剧变和殖民主义深化，文化思潮在国与国之间撞击、交融，中西合璧无可避免。

我倒是相当欣赏这些斑斓的玻璃，就像我爱看教堂的玫瑰窗。再说，佛家追求琉璃境界，观者静伫绚丽窗前，不也可以勾起一些禅思浮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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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园林，一方面是看园子里的自然情趣，另一方面是看建筑布局上的趣味。比如留园，由外到内是先抑后扬，窄的地方层叠曲折，宽的地方山池疏旷，空间明暗交错，行游庭院中有时像在迷宫里一样。

经历了苏博一带的热闹，我们次日到访留园，眼见游客骤减，内心舒畅。说来奇怪，留园虽建在古城之西，位置偏离园林最集中的区域，但周边也有步行可至的山塘街、西园寺，加之留园本身位列世界文化遗产及中国四大名园，人气却远不如拙政园。

我们对一个景点的好感度，往往着眼于它的清静程度，一旦人潮过盛，再美的风景也会大大折损。因此我们绝不在假期出行，为了拍一张空镜赔上十几二十分钟的等候，亦从不生怨。

复晴的日子，温度陡然上升，明瑟楼对开的池水表面，投落着植物枝叶滤过艳阳的碎影。一艘小篷船在池里巡游，两男一女，船尾一人划桨，船头和船腹二人演奏笙箫和琵琶。不知是因为表演者一身古服，还是四周树石池泉古意浓稠，我顿感时空错乱，一派愕然。

留园前身谓「东园」，由明人徐泰时建于万历年间，但它缺少拙政园那样引人入胜的造园故事。镇园之宝的太湖石「留园三峰」和各式珍贵碑刻石帖，亦非我们兴趣所在。唯有专注于漫步，听取前进的跫音和风声鸟鸣共奏的自然诗意。

留园的布局确实如《造境记》指的「迷宫」，颅内导航能力在此彻底失效，我无法忆述当时的游园路线。

踱至园西侧小丘的舒啸亭，周围缠络着蔽日的青竹和槭枫，浓艳的绿意循着闪动的光线爬满我的身体，一袭白色长裙被染成清浅的绿布，使人飘飘然。

矮窄的石径通往山丘下一座水榭，名字调皮，唤作「活泼泼地」。烦嚣离开了视野，满目唯余明晃晃的绿色，绿得无边无尽，绿得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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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留园往西，迈过桐泾北路，可至西园寺。西园寺最早是元代始建的归元寺，及至明朝徐泰时造东园，也将归元寺一并买入，改称「西园」。古刹几经倾毁、重建，清光绪后更名「西园戒幢律寺」，坊间仍以西园寺的简称沿用至今。

除了太平天国炮火，西园寺并无遭受更大的劫难，落得拙朴、静美。高大的香樟树从留园路毗连而来，又见碧绿欲滴的银杏，和楼殿黄墙构结相衬和谐的禅境。甫入寺内，人不自觉慢步低语，以免惊扰佛门清净。

《造境记》没有涉足宗教建筑，我完全交给自己新鲜的五感，摸索西园寺的独特意境。

在鼓楼前的门阶，在后花园的草坪，懒洋洋的寺猫正忙着享受日光温柔的初夏的清凉。放生池中央伫立一座湖心亭，重檐六角攒尖顶和六边形花窗处处考究，仿佛提醒着这里不仅是佛寺，还是园林鼎盛的江南。

有趣的是，西园寺早在2006年就登入国家4A景区，到了2018年却主动申请退出，门票也从原来的25元降至象征性的5元。寺方解释西园寺年均接客30万，但主要客源均为香客，旅游功能逐年减弱。我们到西园寺的时候，甚至门票也没有收，登记了身份证就可内进。

朗日当空，树丛顶部被晒得泛白，微风吹拂，影影绰绰。三两名僧侣在树下碎步走过，长长的灰袍飘动翩翩，不闻人语，只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回响。这番景象让人心倾，犹如出离尘世的孤境，比我去年在杭州看到的三天竺还要幽寂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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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寺距寒山寺不远，我们打了一辆车，不消10分钟就来到路口。已过午后4时，但游客的热情一点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入寺的路被死死堵住，我们只能提早下车，拾步前去。

或许是黄昏光线柔弱无法显出寺貌恢弘之故，或许是游园一天身心俱疲，我们在寒山寺拍的照片十指可数，《枫桥夜泊》的真意更是没法提早几个小时参悟了。

翻查资料惊觉^[3]，原来寒山寺的名气在日本甚盛，因为张继的诗早已在元朝东渡，又被录入当代学生教材，但凡稚童，皆能诵之。纵观全篇，恍然大悟——残月鸦啼，江枫愁火，还有沉闷惆怅的晚钟，无一不符合日本人物哀、侘寂的美学观。

据说过去寒山寺每逢新年和除夕敲钟，都有大批岛国人民来华朝圣。这么说，《枫桥夜泊》也是一桩中日文化交流的古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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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喜欢苏州沧浪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囊括了外面的一大片水面，内有山林外有河水，游赏时可兼得内外高低……外景可行望，内景可游赏，好园子就得这样，有内有外，有足有缺，才算完整平衡。沧浪亭可以说是兼得了内与外的观法。

鱼山对沧浪亭评价很高，我们也最难忘怀这座园子。除了园外绿水，园内布局紧凑，先是横贯东西的土丘、盘曲的廊道和仅有的一小块凹陷的池潭，然后连接着蓊蓊郁郁的竹林栽插其中的堂馆厅室，比明清园林更紧密有致，好像容下了很多信息，却又不让人觉得局促，如鱼山又说：「俯仰回首之间，山水、花木、禽鱼诸景皆有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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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的历史可追溯到北宋，是现存最古老的江南园林。千年以来，几经兴废，造园之初的样子已不可考。大抵由于沧浪亭第一代园主是诗人苏舜钦，又邀得欧阳修为其赋下千古名诗，园子的文人气比别处要深浓许多，不难在茂盛的竹林里寻得，在朴雅的庭院中亦能感知。

沧浪亭语出《楚辞》中的名阕，屈原向渔夫苦诉「举世皆浊我独清」，渔夫却答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多少反映了苏氏身遭庆历新政的折戟后，仕途失意的慨叹。可惜沧浪亭建成三年，苏舜钦即仙去，年仅四十。

沧浪亭还以过百片不重样的漏窗取胜。风起时，水波微皱，竹子摇撼。从漏窗向外观去，沉醉的风景涌动，应答着苏舜钦自赋的那首《沧浪亭》：「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

沧浪亭隔水北望可园，最开始是沧浪亭前身的附属宅邸，后世逐渐扩建成园林，购买通票可联游两地。然而可园像是照着摹本复制而成的方方正正的现代园亭，人工修饰明显，借景、构境也似刻意为之。园林的隐逸、藏露统统缺乏，徒有山水亭台，却失去灵魂。

唯有盛放于院墙的粉色蔷薇和欢快戏水的一对绿头鸭，让人愿意对自然重启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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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沧浪亭朝东慢行半小时，途经奥灶面馆林立、民家、商店和学校接连不断的十全街，一条正逢整修的巷道深处，网师园开辟了与墙外市景迥然有别的天地。

《造境记》不见网师园的记录，这座园林以精巧著称。园内最大的水体名为彩霞池，紧贴池水的莲叶拱托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孤寂又热闹地聚拢在池中央，如画的水面沉浸着东侧撷秀楼的倒影，随风和涟漪的带领，变幻着微妙的轮廓。

撷秀楼这种省去主脊的卷棚顶是中国园林建筑中常见的屋顶，富有阴柔之美的弧度，与园林优雅相互照应。

网师园诞生于南宋，初名「渔隐」，乾隆年间改名「网师」，在苏州话里和渔夫同义。

天色朗朗，树影也分外醉人，在粉墙和砖地上投下一幅幅斑驳的墨画，又因枝叶盛衰、花果开败，烙刻着时令流转，也教人珍惜无法留住的岁月。鱼山说：

树木有很强的时间特征，它应和着四时，春发秋落，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情态，好像也因时间流逝而有悲喜之感……将花木安放在石桌一边，临池微倾，不仅仅是为了绿荫可以关照到人的身体，也是为了在花开时节，方便有心之人去捕捉一片片稍纵即逝的时间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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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那几天走过的园子，看过的水，最喜欢的还是网师园的彩霞池。它没有拙政园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吵闹，也没有留园的池岸幽深；不像狮子林堆积了形相骇人的太湖石，也不像沧浪亭那般小器、需要俯观，我们后面续访的艺圃，也因水景乱入了隔邻的现代民居而大为逊色。

网师园是园林面积中较小的代表，这种园子对水的处理，多会聚合在一个中心，再在周边筑台累石、排布廊屋和楼宇，要处理得轻巧、疏密得宜，十分考功夫。而彩霞池完美得无可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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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艺圃，也因为它格调清逸，白墙灰瓦，陈设简约，没有太多装饰，像一处闲散生活的居所，是典型的文人园。

对艺圃最深刻的印象源自其隐蔽得有点跷蹊的位置。导航显示离目的地还有两百米，但车子已无法继续前驶。司机摇摇头，我们无奈下了车，半信半疑沿着干将路北侧一条混杂了寻常市井、菜市场和小食店气味的老街，直到接近这股气味的尽头，才发现一处巷口的青砖墙上挂着一块不怎么起眼的指示牌。

又拐进一条里弄般的青石阶甬道，空中的电线杆和地上的小土狗的毛发呈现着无人关心的凌乱，须臾之间，左侧白墙凹进一扇柚木色的雅致门扉，悬疑剧般的寻路旅程才宣告结束。

按照《造境记》的观内之法，艺圃有着无与伦比的贴切诠释。不单是入园前众里寻它的过程，入园后也逃不掉周折：先是一丈见方的前院，再是蔷薇蔽空的羊肠廊道，又经一个阴暗无光的屋室，顷刻间，一片由湖池、山石、亭榭营构的诗境，始料未及，涌进目前，颇具柳暗花明之趣。

艺圃历任园主以明末贤臣、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最知名，他刚正不阿，敢于直谏崇祯帝，名传后世。艺圃的造园者袁祖庚、后代主人姜埰，同样以高风亮节流芳。

园林也有性情，鱼山认为艺圃「格调清逸」，多少反映了园主的身世和品格。

暮色将逝，园客渐散，艺圃的景物也倏忽枯淡下来，不再如昼日明艳。我越过那座横跨了池水北缘的水榭延光阁，一直走往最北处的深院。

园林构造的迂回曲折，能把相距不远的空间隔绝为截然不同的场域，不论温度、湿度，连一切鸣音在空气中的震颤和回响，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光照暗灭，我感到一种仿佛来自四百年前的静寂，心生惊惧，不敢久留。

艺圃是我们看园三天里面积最小的一个，却浓缩了明和暗、古与今、凌乱与秩序。我们将喜悦明快的一方山水天地迎入怀内，又遁逃于不被光芒照耀的无声暗室。艺圃为游园之旅的终章谱写了十足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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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读完《造境记》，到豆瓣写下短书评，隔空向鱼山送上赞美：「得有多内敛却又能温柔到骨髓里的人，才会对习焉不察的山水林泉和花草日常深爱如此」。从书中摘录的原文，更是我的Evernote里经常被前置的笔记，每逢写稿写到精神涣散，想寻得一些灵感的润泽，《造境记》的字句和小画总能予我慰藉。

没想到半年后有了机缘，携纸上得来，躬行苏州。游望短促，我的园林知识体系仍十分粗疏，然身临其境，观树石之貌、山水之色，联想这些自然物象背后的美学境界和哲学意义，已是巨大的收获。

最后分享《造境记》中我最非常珍爱的两个段落。内卷时代，望以此自勉，开拓更自由、磊落、特立独行的人生路向。

人总有太多要苦苦追求的东西，也未必事事如愿。大不了就做个无用的人，怀拥山石花木，听虫鸟幽鸣，与天地万物为师友，不也是快乐的吗？这是我曾试想过的最无用无为的人生结局，似乎也不坏。

很多逝去之物，在现代化的大潮中都无可挽回，好像人们不再懂得自然的情趣。但我不悲观。现代人可做的事情还很多，多在自然中观察体会，学习理解自然的规律，借鉴前人的见解，相信会有更多人探讨生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我们也不能太着急，只能慢慢地修复这种诗意的与自然相栖相伴的价值认识，一点一滴地融入进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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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 M A R K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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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jifilm X-T3

Fujifilm X-E4

XF 16-80mm f4, 70-300mm f4-5.6

XF 18-55mm f2.8-4

Laowa 9mm f2.8

📖

[1] 陆达之 . 苏州博物馆十一年了，贝聿铭坚持的“中而新”还站得住脚吗？. 建筑学院 . 2017-08-26

[2] 胖布理卡 .【拙政园人物】王献臣到底是不是个贪官？. 知乎 . 2018-08-19

[3] 佚名 . 寒山寺的新年钟声——日本人何以青睐《枫桥夜泊》. 新民晚报 . 202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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