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底，我发了一条微博，内容为我还在读小学三年级女儿跟我讨论《三体》情节有bug的问题。
我随手把这段讨论发到微博上，引来了大量三体厨对我的和我女儿的冷嘲热讽：这什么家长啊？看过《三体》吗？《三体》有什么bug，你给我们说说？
那就来说说吧。
但我想先从热播的《三体》电视剧开始讲起。这是非常不错的改编。哪怕你压根儿没看过《三体》原著，你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比如我的丈母娘）。哪怕你把它从类型片的范畴里拎出来，这也是近年来最好看的国产剧之一。
究其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拍的是《三体1》。
在此之前，很多人觉得，《三体1》很难拍，毕竟《Silent Spring》这么敏感，要怎么讲嘛。确实大家当了一辈子的太监，看到春天还不是春天里的宫殿都受不了。相比于《三体2》和《三体3》，《三体1》其实是最本格派的刘慈欣表现——本格派的刘慈欣，最强有魅力的是他在短篇中所构筑的怪奇故事，那些具有抓手的点子，让你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整个故事的悬疑氛围抓住，包括创造票房奇迹的《流浪地球》也属于此。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坍缩》、《朝闻道》，甚至可以视其为侦探悬疑小说，只不过这些主角是科幻背景下的物理学家罢了。大刘最好的中篇无疑是《球状闪电》，我在大学时候最初读到这本小说的时候，真的是吓得半死，不差贞子。
而《三体1》恰恰是大刘此能力的最大化表达。科学家一个接一个自尽为何般？背后有怎样的幕后黑手？在剥开层层迷雾后，谜底揭晓，原来是有邪恶的外星人，想要阻挡人类文明进步，又怕技术爆炸，于是用这样恶毒的计谋，希望锁住人类科技树，最后真相大白，胜利终归人类！
这是很经典的谍战剧的架构，至于叶文洁为何要通敌啊，太监们真的不要为陛下过多操劳，一个好的编剧有一百种办法合理化——这事儿对于中国的编剧来说，不是每天都要面对的吗？在看到第六集的时候，叶文洁父亲出现时，我觉得这个处理就很不错。“特殊的年代”嘛。
在刑侦片的基调下，《三体》电视剧在情节推动和人物塑造上都表现出色。尤其是人物塑造，大史的混不吝、干练与识人，汪淼在短时间内的成长（原著里，汪淼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工具人，只是负责推动情节，而像汪淼这样的扁平角色，刘慈欣小说里比比皆是），包括杨冬的惊鸿一瞥（戏份虽少，但目前杨冬的角色塑造确实大家都很埋单），乃至天天去养鸡场视察的申饲养员，都值得夸赞。
再次总结：《三体1》真的太好拍了。《三体》电视剧，拍的不负众望。俩字总结：好看。
但如果要到《三体2》里，情况可能有点儿不一样了。当三体宇宙定律——黑暗森林理论被颁布后，《三体》这部小说作为小说依然非常不错，但，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充满了“硬伤”的小说。或者温和一点说，这是初次看时打呼厉害，但往细一想其实是不太经得起推敲。
因为，黑暗森林理论，要较真的话，真的太……不科学了。
上周我发了一条短短的微博，我说，三体厨把《三体》奉若神明，大抵是慕强的心态——没过多久，一位友人给我发来了“海边的西塞罗”新写的一篇关于三体的文章，名为《“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也提到“慕强”这一根源性心态。其实那篇文章说的很清楚了，我就复读机概括如下吧：
简单来说，在动物的世界里，或在人类文明的低级阶段，“黑暗森林”确实存在。约400年前，英国哲学家、机械唯物主义奠基人霍布斯在《利维坦》一书中就已经提出了类似的社会学基础假设。“宇宙社会学家”罗辑其实不需要悟道，但凡对于任何一个社会学专业的学生，这都是入门书目。
但“黑暗森林”是有其局限性的。一旦有哪个傻瓜蛋，尝试把弱肉强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恐惧放到一边，开始展开协作，他们所产生的优势是爆炸性的，会把那些拒不协作的个体淘汰，“黑暗森林”即轻松被打破。
举个例子：在近期的大热漫改日剧《弥留之国的爱丽丝》里，最初的黑桃游戏，爱丽丝第一次与宇佐木相遇，面对拿着冲锋枪扫楼、见人就杀的马面男，爱丽丝大吼：各位！我们互相报告马面的位置！疏散大家啊！听到爱丽丝这么说，凭借自己超高智商，早早占据了屋顶观察员优势位置的白毛冷笑一声：哼，太天真了，谁会跟你合作呢。没想到，宇佐木立马跟上，然后大伙儿也开始跟上了，开始互助合作起来——为什么大家会打破“黑暗森林”？因为对于处于劣势位置的玩家来说，采取协作一定是更优解。
这种情况在所有末日生存类的小说、影视作品中比比皆是。在社会信任崩溃的体系下，他人即地狱，被丧尸咬一口就芭比Q的极端恶劣情况下，依然还是会有人性的存在——人性不是伪善，人性只是为了对抗更强大的敌人和充满挑战性的自然。《三体》中的金句，“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作为句子很漂亮，但作为现代社会而言你无法把其当做教条。
其实，早在战国时代，我国思想家荀子就说了：“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能群，“这人能处”，是我们区别于动物性/兽性，打破“黑暗森林”封锁的优势。而在往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告诉我们，人类是如何打破成见，克服小我，去达成更大范围的互信与协作，这才有了社会、国家、法律、契约的形成。
在传统的入门级中西哲学比较观点中，性善论和性恶论是两个不同的基点。中国人信奉人之初性本善，但因为歪果仁都太坏心眼了，所以他们认为，不用契约、宪法去把这些事情给写死了，王八蛋们就会乱来。恰恰荀子也是性恶论持有者，他和霍布斯一样，丝毫不相信人类底色是善的——但性恶者通常却是社会契约论的忠实守护者。越是相信性恶论，越不会相信“黑暗森林”。
那么，到底什么人会相信“黑暗森林”？
废话！三体厨啊！
海边的西塞罗在文章里原话是这么说的：
——————
应当说，我们社会中有一批人（尤其是很多年轻人或中年以上的人），他们因为所受教育和自身人生经历使然，是一种极端慕强主义者。他们推崇并狂热的信奉实力至上、“有权有势就是大爷”、认为强者就是可以把弱者按在地上肆意摩擦。与之相对应的，他们极为鄙视“社会契约”、“协作”这些概念。信奉极端的强者通吃，不相信任何起码的社会契约，这些人，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尼安德特人。而这种极端慕强心理需要是社会观投影的，大刘的“黑暗森林”假设给了他们这种投影，于是他们就特别认同，非常兴奋，拿过来到处套用。这其实是一种自身世界观得到认同之后的沉迷。
——————
说起来，《弥留之国的爱丽丝》第二季评分口碑比第一季下滑许多，很多网友认为“讲这么多道理干什么，突突突啊”，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典型慕强心态，只寄望于赢家通吃，天天说废柴男主，如何定义生命之意义，才是这部动漫作品的核心。但，who cares，给我突突突啊。
再往下挖一层，我们不难发现：刘慈欣本人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苏联情结的人。“慕强”恰恰是苏联文化最外露的特征。“慕强”和USSR又恰恰是我们的靶向狙击。
看刘慈欣的小说，不仅是《三体》，他的几乎所有的小说里，都发生在一个权力高度中心化的社会架构。哪怕是“非洲战区”“北美战区”“欧洲战区”，你看这些歪果仁的发言，也是透露出一股的那味儿。在刘慈欣的小说里，英特纳雄耐尔在全球范围都已经实现。包括在高等文明三体里，也是这种集体主义的社会结构，每个人都无足轻重，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脱水，只有这样大我时代，才可以打破科学边界，让科学技术不断发展——这，不是USSR么？包括你看《三体》里，刘慈欣所热衷描摹的那些巨型规模化的建筑，如“太空电梯”，是不是看着很熟悉？是不是苏联的那个人类历史上最深的钻井，直接深入到地底4万英尺的科拉超深钻孔之向上发展版本？
（苏俄美学：纪念俄罗斯勒热夫战役的士兵雕像｜雕塑家Andrey Korobtsov&建筑师Konstantin Fomin）
说实话，当我看到三体社会的状态时，我是觉得恐惧的——这明明就是希特勒治下的状况。如果说文明高等形式是这样的，那我们回到纳粹就好了？如果你认为“毁灭你，与你何干”是宇宙真理的话，那么希特勒对犹太人所做的，不就是“毁灭你，与你何干”么？这很酷吗？
吾友剑烧说：“信封黑暗森林法则的普通人，注定是黑暗森林里的牺牲品。”在真正的文明世界里，在真正的国际环境博弈中，是不会这么一杆子买卖的。三体人和人类获得了短暂的和平，三体人真的要掂量一下，是不是真的要赌一把人类不敢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去按下黑匣子按钮。就像普京大帝在乌克兰被美国为首的北约坑惨了，他到底会不会恼羞成怒地使用他手里的黑匣子？现实社会中，核震慑之震慑和《三体》世界中的威慑纪元，是否可以一概而论？若你真的把“黑暗森林”当做真理，套用在此，那国际社会关系专家学者们也真的都应该下岗了。这比入关学都还要离谱啊朋友。
以上所说的，其实都是较真。刘慈欣的《三体》是我国在21世纪以来最优秀的原创IP，让世界瞩目的作品。我给女儿翻出了书架上的版本，上面还印着360buy——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兄弟公司的前称。世间已经变了模样，此IP依然焕发着其不灭的光芒。虽然有如此的“硬伤”，但这根本不妨碍阅读，无数读者掉入刘慈欣的科幻黑洞里。《三体》电视剧我看到第八集，我喜欢里面的各种改编，包括进入三体游戏世界后，通过CG建模这样相对成本可控却又符合原著题意的方式去展现瑰丽的幻想世界，很巧也很好。我希望电视剧在第一季后，有更多的市场经费，可以支撑展现《三体2》时候的各种烧钱剧情，当刘慈欣把故事背景放大到宇宙的尺度后的样子。
在《星际穿越》中担任顾问的的天体物理学家 Kip Thorne曾说：“我最想要的是在电影中嵌入一系列真正的科学——从成熟的定理到推测性的科学。”Kip Thorn有他作为物理学家的理想，但导演诺兰依然有把握这一切的权利。和科幻电影一样，《三体》是科幻小说，而非科学论文，它提供给读者的是阅读的快感，以及通过故事本身所引起的对宇宙的遐想，如同人类的祖先第一次仰望星空的时候所引发的好奇。科幻小说最应该被展开的就是这种想象力和好奇心。但，如果凡事就用小说里的“理论”去衡量现实世界，甚至发展出三体学（跟《让子弹飞》的让学一样堪称互联网两大离谱中的离谱），这无疑违背了刘慈欣的初衷。《三体》只是你的起点。“わが征くは星の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