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蜜供

读过老舍先生《正红旗下》的，大抵都还记得那位有着"比金刚石还要坚硬的成见"的大姐婆婆。老太太每逢对丈夫和儿子发威之时，毫不留情，不惮于将神佛都骂进去，"你们这群！"她会指着家里供的神像骂道："吃着我的蜜供，鲜苹果，可不管我的事！什么东西！"

老太太底气十足，大抵因为她的佛龛前整整供着"五碗小塔似的蜜供，"大年节下，着实气派。蜜供这种极富老北京特色的春节供品，盛于明清，延及近代，在老舍、梁实秋等一批京派作家的笔下都能寻得踪迹。虽然在解放后逐渐衰落，但在老辈人、老师傅，或是从前专做蜜供的手艺人嘴里念叨起来，还是余香无穷。

"蜜供姜"第五代传人姜波，便是个能把这件老小吃讲述得活色生香的人。和正明斋、聚庆斋之类专做点心出身的蜜供名手不同，姜家原是做瓦工活出身，却同时以"蜜供"驰誉清廷。这乃是由于蜜供独特的形制--做一碗蜜供，要用蜜供条垒出塔形，外实中空。想要它受力均匀，美观而不倒，非得借助瓦工的经验不可。

"所谓蜜供--供，指供品。蜜，是说它用蜜、用糖稀黏在一起。"姜波一板一眼地解释蜜供名字的由来，"用油、面炸成蜜供条儿，外头过一层蜜。这样做好的蜜供条，蘸着麦芽糖、饴糖，码制成一个塔形--这在我们行业里有一句术语，叫做浮屠供。"

浮屠，是佛教中宝塔的意思。由此推知蜜供最初的用途应是供佛，然而它早已不限于供佛。老式年间，上至宫廷，下至民间，无论祭祖祭天都以蜜供为佳。它成为了一道极富老北京民俗特色的，广泛运用的祈福食品。

既然是供给神佛，用以祈福的，蜜供的具体做法便颇有一番讲究。

"先从蜜供条讲起。一根蜜供条有三层，中心一层是红色的，叫做'红线'。这三层，寓意是福、禄、寿，三星高照，人生在阳世，得要具足这三种福才圆满。除了三星高照，还有好事成双--你细看每根蜜供条，它中间分为两根，而且有个扭卷的弧度。"

姜波顺手撕下纸条，演示起蜜供条制作的过程："在蜜供条中间切上一刀，把其中一端从中间的切口处穿过去，翻卷过来。呐，这么着，就让蜜供条中心一分为二，好事成双。祝您在新年里头事事都顺心。"

具足"三星高照"、"好事成双"的蜜供条，码成塔便成了一碗，而用蜜供敬佛，在数量上又另有一番吉祥的寓意。

"蜜供论'堂'算，敬小神仙，三碗一堂，取'福禄寿'的意思；敬大神仙则是五碗成一堂，不用说了--五福临门。我们用红纸做成小旗子，分别写上"福禄寿喜财"五个字，从左到右，依次插在五碗蜜供尖儿上。也有用糖写成五个糖字儿插的。总之过年一摆上，亮眼，喜庆。"

旧时候，孩子们过年的一大乐事就是爬上供桌去掐蜜供尖儿，谁吃到，谁就最有福气。所谓的蜜供尖是指插在蜜供最顶上的一条儿。姜波翻出一张老蜜供的照片，蜜供尖儿上摆着一只面做的石榴。

"俗话说，桃杏千年寿，石榴百子多。所以，也不乏用寿桃、石榴做供尖的。取吉祥意思，多子，多福，多寿。"

姜波意犹未尽，与我们聊起蜜供的历史。

"你看它只是一碗蜜供，但民俗的东西，里头传着很多古老的讲究。可惜，现在很多都衰落了，甚至没人知道了。"

"刚才说了蜜供盛于明清，乾隆时期，我们家给宫廷里做蜜供，同时期社会上做蜜供数得着的就有正明斋、聚庆斋、锣鼓巷蜜供王家。这都是老字号。正明斋，满族饽饽铺头一名，做饽饽喜使大油，也就是猪油。但有一点，一般饽饽用大油，但蜜供是祭神佛的，佛教禁荤，不能动荤油，只能用植物油素油炸制。聚庆斋的素油炸蜜供就非常好，所以出名。另外，清真饽饽铺用麻油炸制，还有些满族饽饽铺用奶油。用油这种事，在当时都分得非常清楚，很讲究。"

时移世转，这些蜜供名手早已不复当年盛况，连姜波自己家也不做蜜供久矣。

"大概1930年以后，家里就不做蜜供了。但社会上还是有人做的，直到后来，整个社会上供蜜供这个习俗，也慢慢衰落了。"

然而在回忆起祖辈供奉宫廷的旧事时，他的眼神仍会亮。

"乾隆时期宫里头码过蜜供，就是我们家做的。十二号供--八尺的底，足足十二尺高。码完了一碗供，连面条儿带蜜，120多斤。用挑子挑着送进宫里。进内廷侍奉要拿内务府的五道腰牌，一道一道查验，最后才运到外御膳房。"

而那个年代与蜜供有关的热闹民俗也在他的描述中，历历在目。

"每年初五开市。各家商户摇算盘，敲秤，一片声响，寓意叫财源滚滚。这一天各家端出蜜供来摆在门口，比谁家的蜜供大，蜜供高，蜜供好，来年这一家铺子就生意兴隆。"

那些家家蜜供的热闹年节已经远去了，幸而，说故事的人还在，有关蜜供的故事，也许还将被更多的人口耳相传。毕竟，一碗蜜供，曾寄托过前人那么多，那么深的祈福心意，而对福的追求，是无论何时都没有终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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