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家 | 尚建荣：生命的绝唱——读弘一法师绝笔“悲欣交集”

《中国美术报》第59期 美术副刊

在佛学史上，弘一法师是谁也不可否认的一代大师，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用毛笔写下了四个字：悲欣交集。

最早我曾在一本佛学杂志上见到过“悲欣交集”这四个字的影印件。虽说不是真迹，但当你面对它，你依然能感到大师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从内心奔涌而出的、直逼你心头的百味千滋。有论者言，“悲欣交集”形如稚子涂鸦，率意天真，一丝不挂，有超然物外，已绝烟火之象。然虚无灵动间，却满是悲天悯人之气。久视之，则直教人悲喜交集，有欲涕之感。

弘一法师遗墨石刻 尚建荣 / 摄

闲读书时看过大师不少书法作品的影印件，淡如秋水的字体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人世的霸气和纷争。面对大师的作品，常常让人无由地就觉得那率意、无为而有点颤抖的用笔走势，极像一个谦恭的人在小路上遇到山羊而为其让路。绕道而行的笔势和不显山、不露水的笔性是符合佛家之人的心性的，这也正暗合了弘一法师个人的修学。如果要说字如其人的话，那么，在中国书法史上，真正能够称得上“字”“人”合一的，弘一法师应是其中不多的几个之一。

作为一个富家子弟，在幼年时期，大师即表现出了逼人的才气。他曾远涉重洋留学日本，精音律，懂绘画，在文学、戏剧、篆刻、书法方面更是有着很深的造诣。

1905年，他到了日本后，先是在一家语言学校补习日文，第二年，即开始独立创办《音乐小杂志》，组稿，排版、校对，在日本印刷后再寄回国内发行。在中国音乐史上，这是第一份音乐刊物。1907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为赈济淮北水灾，发起义演。在春柳社，大师扮演的女主角玛格利特一时引得许多人赞叹，有报道曾说他是“中国唯一的艺人”，就连日本戏剧界老前辈松居先生看了这出戏后也从心底由衷地对他说：“你的表演与法国大表演艺术家裘菲列演的玛格利特一样优美动人，感人肺腑。”在中国的话剧史上，大师再度创下公演话剧第一人的先例。

有不少人说，大师本身就是一个天生的艺人，美丰姿，善表情，他要是专门从事戏剧专业的话，一定会在这个领域取得巨大的成就。

1931 年旧历十月弘一法师在绍兴快阁 李鸿梁 / 摄

1910年秋，大师在东京上野美术学校毕业，自此结束了他在日本的留学生涯。回国后，他先后任教于天津、上海、南京等地，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艺术人才。如果要盘点中国早期艺术教育的推动者，无论怎么说，大师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

回国后一年，大师家的两家钱庄因遭变故而损失一百多万，家道从此中落。大师的生活只能靠自己微薄的薪金维持，除了留一点零用钱之外，大多寄往天津和上海的家里。有时，他还得拿出一部分去资助在学业上有潜力而又无经济能力继续深造的学生。刘质平，这位与大师情同父子的学生就是在日本面临辍学的情况下由大师从每月的工薪中挤出一部分完成最后的学业的。

在早些年，大师的字写得并不好，有一次，母亲给他讲了王献之写干十八缸水而成为大书法家的故事，他顿有所悟并下决心也要像王献之那样成为一个书法家。他临了很多的碑帖，魏碑、篆书、行书、草书都学，经过多年的苦练，他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如今，他用书法所抄写的那些佛经已成为当代书法艺苑中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

大师曾有过妻室，在他生命弥留的那一刻写下“悲欣交集”时，他也许曾想起过她——夫人俞氏，一个在大师出家前已被大师抛弃了十多年的普通中国女性。

1923年的新年不久，法师接到天津老家兄长文熙的来信，说夫人俞氏病故，让他务必回去一趟。那时，法师刚刚依律叩拜了福州庆寿寺方丈寂山老和尚为师。想想一生把苦痛压在心底的俞氏和她为自己和家庭所做出的牺牲，法师的心头刹那间如秋风吹过一片凄凉。

是的，肯定如秋风般吹过一片凄凉——他即刻想起程回津为俞氏超度亡灵。只有这样，他觉得方可减轻心头的“积业”。而最终，由于北方军阀连年混战，直到法师圆寂也未成行，这不能不说是大师在人世间所留下的一个莫大遗憾。尽管说，大师是一个超拔的参禅之人，对于红尘之事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但最终，未能为结发之妻俞氏超度亡灵的遗憾还是郁积成了大师心头一块深重的病。在大师生命的最后一刻，尘世的物事如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胸膛，有谁能肯定地说，这万千思绪里就没有一丝大师对结发之妻或者说对一个普通的中国女性因为自己而承受了巨大身心伤害的忏悔之情？

话又说回来，抛却个人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想，萦绕心头让大师悲让大师欣的，更多的该是社稷民众的安危和疾苦。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这是一颗站在人生高处的灵魂对尘世不胜寒的回头一瞥。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这是一位旷世绝才站在生死茫茫的分水岭上最后的千古绝唱。

漠漠人世，滚滚红尘，大师他一定参破了许多许多，可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映入他眼帘的还是纷飞的战火、涂炭的生灵、残破的城郭、流血的山河……

也是当然，自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皈依佛门之日起，大师便将妻室老小的生老病死化在苍生大地的浩淼云烟中了。怀抱普渡众生的大爱之心埋首佛卷青灯，大师用他的执著，他的激情，他的精严和虔诚，谱写着一个佛子勇猛精进的生命之歌。

由此，大师是欣悦的。在人生的白纸上，他给自己划上了一个真实的符号。

皓月当空，而最终，战火依旧在燃烧，大地依旧满目疮痍，苍生依旧流离失所……面对这人世间最为真实的一幕幕场景，又怎能让一向心静如水慈悲为怀的大师心定气沉呢？又怎能不让为大众民生的疾苦和国家的安危呼喊祈愿的大师心潮澎湃悲欣交集呢？

六十多年前，生离死别，国事家情，乱麻一样交织在怀抱“渡尽天下苍生脱苦海”笃念的大师心头，而让大师“悲欣交集”；穿越时光隧道，六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悲这欣仍让一个静夜无眠的书生那日趋麻痹的心灵微微颤栗。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啊！家国，民众，苍生……多少尘事人情随风而逝。透过大师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过着一衲一钵简单生活的他在晋江草庵挥毫书写“勿忘世上苦人多”时的身影，那熟悉而伤感的歌声也在耳畔悠悠响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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