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与短歌：专访插画家、漫画家阮筠庭

2017-11-04 18:00 来源: 漫客绘意

对很多人来说，绘画是纸与笔，是线条与色彩，而对插画界“封面女王”阮筠庭来说，绘画却是一种与自我对话的生活方式。朦胧的海与月牙儿，破碎的拼贴的记忆，女孩坚定又有点小执拗的眼神……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画中的世界有时似乎更加真实。它们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每时每刻内心的发生与时间的流动。敏感又梦幻的少女终会长成“大人女子”的模样，绘画依然是她踏实而坚定的长路，也是她治愈而婉转的短歌。

阮筠庭

国内著名漫画家、插画家，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出版有漫画作品《绘羽》、《画夜》、《空色彩虹》、《月亮短歌》等。导演独立动画电影《白蛇/White Snake》入围法国安纳西、德国斯图加特等国际动画电影节。十余年来专职漫画教育，实践先锋的教学理念，将艺术创作与内在探索融为一体，为心灵带来疗愈，支持人们在生活中释放天赋和创造力，活出爱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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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意：当初是什么契机走上绘画这条道路的呢？

阮筠庭：画画是我第一个找到的表达自我的方式。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自发地开始画画。记得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我在课桌上画小人，甚至用小刀把他们刻在桌面上，好像这样他们就可以真实，而且永恒的存在了。在我心里出现的这些小人儿，我相信他们都是活着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有活生生的感受。

小时候的我是一个非常敏感和梦幻的孩子，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过粗糙和鲁莽，只有在画画、写小说的时候，才可以安全地待在自己的世界。漫画像一道光，引领我穿过迷雾，一步一步，让我看到其他山谷。现在，我知道漫画不是我的唯一，但是我仍然很感激这一切。

绘意：最欣赏的艺术家是谁？他/她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阮筠庭：好像没有特别的或唯一的，如果说当下想到的，是香港漫画家小克。8年前有一次在香港书店，看到一个名叫小克的不认识的作者，新出了一本叫做《伪科学鉴证》的漫画集。那时惊觉原来漫画可以这样画⋯⋯这样随性，任性到每个故事的风格、字体都不一样，原来还可以画得不够好！（像我这样科班学画的人，对画总有很多的标准，以我那时候的标准看，这个画家的基本功都不行嘛！）原来即使画得不太好，作品也可以有趣、很有意义。原来作为一个人、一个创作者，可以展示自己是如此多面的，可以有时无聊笑闹，有时深沉严肃⋯⋯不用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完美。

是的，那个时候完美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障碍。因为我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完美。我们一直学习到的，是用来自社会的标准去批判自己，我们已经习惯如此了。这些评判和声音内化成了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一直在努力地鞭策，试图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只有那样才可能被人接受、被人爱。然而，在心底的深处，我们又相信自己不够好，真正的自己是见不得人的，是需要被改造的。

在那之后，我一直在做这个关于完美的功课，小克的示范给了我一个新的视野。在那之后，我画出了《月亮短歌》，一个不那么统一、完美，但是有着前所未有的真实在流动和深入的作品。

绘意：你会怎样描述自己的创作风格？到目前为止，是否对自己的风格做过调整？

阮筠庭：我其实不会去定义自己，也不会去设计自己应该变成某种风格。

事实上，一个作家真正的风格不是被她自己找到的，而是从不断地创作中自己生长出来的。就像我们的面孔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也许会有人与你长相类似，但是不可能与你一模一样，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流动和变化，不断加上你生活的印记。如同面孔，是先天带来的品质，与后天不断地生活的选择，两者的结果。

风格常常会被简单粗暴的归类，就像面孔，即使每个人都不一样，也会被归类，比如别人把你归类到“邻家女孩”这个类型，认为你清纯善良可爱，但事实上你知道自己远非如此。一个人是多面的，不会如此单调。前一阵有个记者归纳我是文艺女青年，我说这个词恐怕不能概括我。同样，漫画也是如此，每个作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机体。

从创作中自然形成的风格，不会像整容一样，有一个参照的标准。你无法选择你生来的面孔，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后天不断进行完善和提升，我们可以不断地维护创作力，精心打磨作品，让它焕发光彩，日臻完美。

绘意：从一个灵感到漫画的成稿，能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创作过程吗？

阮筠庭：灵感就像拉肚子……当灵感来敲门的时候，无论你在床上还是在哪里，是否能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接住它呢？

我会有一些小本子，把灵感记录下来，就像撒播种子，当然，种子不一定都会成功地长出来，就好像自然界一样，会优胜劣汰，会有自然的选择。但是，作为创作者，要选择不断地去翻地松土，不断地洒水，准备好自己，无论是身体上、生活节奏上，等待也许某一颗种子会发芽。

灵感如同是神允许你对某个宏伟蓝图的瞥见，要把这灵光一现的记忆展现、复原出来，需要花很大的功夫。在这个过程中，“人做一半，天做一半”，我会尽自己的努力去达到自己的极限，然后，就看什么会降临和呈现出来了。

绘意：最喜欢自己创作的哪部漫画作品？

阮筠庭：没有什么“最”。就像我没有“最”喜欢的学生一样，对于我来说，他们画得好画得坏根本不重要，我看到的是这个“人”。

最近在整理和完成《春晖》这部作品。这篇漫画基于我十几年教学生涯中的点点滴滴、所见所感，这些感悟是一种微细而又强烈的力量，甚至督促我不得不完成这一篇作品。“春晖”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老师的名字，她在一所名牌美术大学毕业，之后留校任教。这样的经历以社会的眼光来看，似乎是很完美和顺遂的。然而在工作的每一天中，她有一种不满足和困惑，这种不满使她思考，从学生身上，她看到，我们的教育是使一个人失去了与自己的连接，渐渐习惯了那些不真实、不合理的部分，变成一个“社会人”。在和学生的接触中，她学习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理解与慈悲。超越老师与学生的角色，她试着在真实中和人们相遇。

《春晖》包含了我深深的思考。事实上，在画这篇作品的时候，我忽然醒悟到自己为什么会做老师，这十几年工作的意义，也许，就是为了画出这篇独特的漫画吧。

绘意：很多人喜欢老师的绘画作品，有没有听到过一些难忘的评价？读者的反馈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阮筠庭：曾经有收到过很多令我感动的留言，但是具体我不记得了。现在的我，会将昨天的记忆清空，轻装上阵。所以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

但是，来自很多人的爱，我收到了。记得在《春晖》连载的时候，经常在下一个月又要开始交稿的时候，我会怀疑这个作品是否值得画下去，这个世界真的需要它吗?当失去力量继续的时候，经常的，我就会立即在微博收到一条读者的留言，告诉我，《春晖》给了他们怎样的感动和力量，再一次鼓舞我坚持下去，让我知道，要画下去，有人需要这样的讯息。这被我视为神的鼓励。

绘意：你的绘画作品多为“大人女子”的形象或者大人的故事，为什么会有这种选择？

阮筠庭：去年在广州做过一个名作《大人女子》的画展。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发现最近这些年，为杂志封面创造的人物有了一些变化。从原来为漫画杂志画的少男少女，纤细又敏感的，忧伤又优美，变成了另外一些“大人”。

于是我想了一个名字，把她们称为“大人女子”：是不算太大，也已不再年轻的女子。她的帽子上有蝴蝶结，心里还有期盼，但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一切必须得自己来。所以没有了盖过一切的乐观天真，还柔软的脸上有着成年人的独立坚定。她相信未来会有好事发生，而且知道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会抓住它。

这是我当时对“大人女子”的概括，在插图里，每一期的人物幻化成不同场景与面孔，变身为女主角、友人，甚至是男人。但是这个人物的内核是不变的，我知道，从过去的少女，她已经成年了。

绘意：现在市场上的绘本故事多为幼龄儿童所创作，你怎么看待国内成人绘本故事或漫画的发展前景呢？

阮筠庭：我自己对于针对成人市场的创作是很感兴趣的，而且我相信，这个部分永远有读者。我更关心的是，作为作者，我们如何深化自己对生活、生命、人性的理解，并把这样的深度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去，精准、恰当地传达出来。如果能够很好地平衡这两者：内容的深度，传达得准确全然，我相信会出现叫好又叫座的成人向作品的。

绘意：作为艺术创作者和作为绘画教育者，心态上有何不同？

阮筠庭：从去年开始，我在线上开漫画微课，教大家画漫画。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不仅是在美院的高墙内教专业人士，更想要支持所有那些热爱漫画，想在创作中找到自己的人。希望以自己的专业道路、经验和走过的弯路，支持大家找到天命，活出自己的潜能。

对我来说，教学和我的创作一样，也需要灵感、美感和持续的耕种，教学是非常精致的作品，而且是会流动的、不断在自我生长的。

这看起来是两个身份、两种工作方式，但对我来说只是承载的器皿不同，传达的内容是一致的，而且从来都是一以贯之的。这两种工作，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传播。教学和创作一样，我都不会停留在技术层面，比起表面的美感，我更关心的是内在的品质，一种更为深入、本质的美。

在一幅画中，或者一个教学中，我会非常清晰地看到它传递出的是一种怎样的内在频率，是否和谐。如果说我一直围绕的主题是什么，那就是，爱：探索真相，活出自己。

绘意：你曾说自己不是一位侧重绘画技巧的老师，你觉得绘画最重要的部分应该是什么？

阮筠庭：重要的部分，对于每一个人，在每一个阶段、每一个环境当中，是不一样的。

我们得到了什么，走到了哪一步，决定了我们的需求层次。当一个人缺乏温饱的时候，那么，当下一碗饭是极为重要的。但是我们现在大部分人的状况，可能都不是挣扎在温饱线上，而是，我们拥有了那么多，淘宝了所有自己能想象到的东西，可是我们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还有很多恐惧和不满足。那么，这时候就需要来探索当下的需求，对于这个时候的自己，什么是对我最重要呢？我的作品和教学，比较像是后者，探讨的是隐藏在温饱背后的东西。

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人画得很好就会成为画家。决定我们能否画得出色、能否成长为创作人的，不是技巧，而是在那背后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限制性信念，爱自己的程度、意志力、愿力的强大程度，甚至人际交往的健康程度。很多会画画的人，会突然失去画画的动力，那么我会辅助他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的探索，那就是创作的目的为何，生活的目的为何，如何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我的教学，着重于在技法的后面，这些“心法”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