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之人 必有可怜之处 | 重读《金锁记》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金锁记》

那时年少，第一次邂逅张爱玲的《金锁记》，对女主人公曹七巧全是厌恶。满嘴口无遮拦的闲言碎语，“恶语伤人六月寒”。尖酸刻薄地讽刺一切过得比她幸福的女人。眼里、心里只看见钱，仿佛没了钱，就没有了一切幸福。

昨晚重读，才意识到曹七巧人生的莫大悲哀。她对这个世界和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充满恶意怀疑，从来不敢用爱去温暖世界，这恰恰是她最大的压抑和痛处。

她也想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一切人和事，但是，她不敢，她不敢！

为什么？为什么她想爱却不敢爱？因为她怕，她怕自己受到伤害。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外界给予她的、让她真正放下一切戒备、全身心投入和享受的、温暖的爱。

在知乎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一个人从外界得到多少爱，就更有可能对外界付出多少爱。因为他不怕受伤，即使为爱受伤，他依然知道，家里还有坚实的大后方保护自己！

看到了吗？那些温暖和爱的人大多数都有温暖的港湾，他们在其中被守护着，不论在外面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永远都有尖锐的铠甲。

但对曹七巧来说，这却是奢望。

仔细想想，她的人生中，有谁是真正爱她呢？让我们一一道来：

娘家人？曹七巧作姑娘时在家里卖麻油，为娘家的“家族企业”燃烧着自己的青春。父母在小说里没有正面出现，只有她的哥哥、嫂子后来出现在曹七巧的婆家。他们来时拿着四个竹篓子，走时依然是满满四个竹篓子，里面全是七巧给的细软物件，七巧都说“你们不来也罢，我应酬不起”。哥哥和好言好语的嫂子，劝慰七巧再忍几年，熬到分家产时，她的好日子就来了。七巧心知肚明，这是娘家人为以后自己“飞黄腾达”时理所应当地求接济埋伏笔。

丈夫？在那个封建纷乱的年代，丈夫无疑是女人的一片天。对七巧来说，不是这样。她的丈夫是一个患骨痨的病人，只能卧病在床，身高竟不足三岁孩童！大家都心知肚明，七巧实际上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名正言顺地伺候病人的保姆。从丈夫那里，七巧除了日复一日琐碎伺候的忙碌、一夜又一夜性生活压抑的委屈郁闷，什么都没有得到。名义上身为二奶奶的她爱着三少爷，有一次她跟三少爷季泽说“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张爱玲真是一个语言大师，描述七巧对自身境况的哭泣时，说：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婆家人？大家根本瞧不上她，一家上下，连丫鬟都心知肚明——七巧“原来是姨奶奶，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封建时代，姨奶奶往往是没有地位的，纯粹是男人们肉体上的玩物。姜公馆大户人家，毕竟封建传统，同时知书识礼，自家女儿和娶来的媳妇都应是大家闺秀才行，而七巧却是个特例，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的贴身丫头小双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跟下面的丫头说讽刺七巧的闲话“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你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的面，一点忌讳也没有”。姜公馆的正经主人们瞧不起七巧，因为她的出身并非大家闺秀，有失正统礼法；下面丫头们瞧不起七巧，认为她只是老太太娶来专门伺候二爷的。七巧在婆家的心酸血泪史可想而知。

七巧嫁入姜家，完成了从姑娘到人妇的转变，同时也是人生悲剧的开始，连她的嫂子都感受到了七巧身上的戾气“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七巧就这样变了被她周围压抑的环境改变了。

后来，七巧终于熬到分毕家产，开始和自己的儿子、女儿过着飞黄腾达的日子。有一天，三少爷主动来找她，其实是为了讨好七巧口袋里的钱，七巧当然知道这一点，思量再三终于戳穿了他，毕竟七巧知道只有钱不会骗她、伤害她、背叛她，所以她必须死死抓紧手里的金钱。三少爷自讨没趣走了以后，七巧的内心独白几乎让我留下泪来“他（三少爷）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结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七巧有两个孩子——大儿子长安和小女儿长白。他们都是熊孩子，摊上这样的熊母亲，孩子就算本性善良，也没有健康成长的机会。长白就是一个例子，因为有这个疯狂反常的母亲，她的学业和婚姻因此飘零散落，唯有自己选择主动放弃和牺牲。“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七巧对于自己的儿子呢？“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所以，七巧对儿子有一种近乎变态乱伦的爱恋，最后受到折磨的是她可怜的儿媳妇芝寿，那个“搁在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的芝寿。

这可怕的蝴蝶效应，七巧的悲惨毁灭让跟他相关的至亲的人也无法过上幸福的生活。

原本想过，七巧既然在姜家如此压抑，为何不自己养小厮，自己快活呢？但转念便想到了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场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若在背后养男人等待她的命运唯有楼上那间阴沉黑暗被逼上吊的屋子。一方面，七巧不敢；另一方面七巧也没有机会，二十年在姜家守着一个残疾的、性无能的丈夫，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和婆婆接二连三地死去，分完家产，二十年的大好时光已经错过，又能怎样呢？

当然，这只是一种不道德的揣测。可悲的是，七巧连不道德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七巧的一生，凄凄惨惨戚戚。

张爱玲这么概括七巧的一生“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太沉重，七巧的一生太沉重。

太沉重，张爱玲的文字太沉重。

小说的末一句话——“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大悲哀和大无奈处：想结束太过沉重和悲惨的东西，然而怎么也结束不了，完不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