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风骨｜天工苏作，苏州的风·雅·颂

少而精，古而新，是对苏作最完美的注解。精细雅洁的苏绣、几近失传的缂丝、风雅精致的团扇、出神入化的核雕，且有木作、宋锦、玉雕、金银器、竹木乐器、明式家具声名远扬。在我们眼里，苏州人既温厚随和又坚韧执著，既思维缜密又行动灵敏，塑造了他们别致的苏式生活与江南风雅。

食

在苏州，一年吃到尾，早春的野菜、十二月令的鱼、秋季的大闸蟹、冬季的水八仙……不时不食，永不餍足。

童年的记忆，年长一段，便模糊一层，但是苏州的底色，还是抹不去的。我常常梦见颜家巷那条长长……长长 …的黑弄堂，那种成片大宅的备弄，没有窗，黑黢黢只在尽头闪着如豆的一点亮光。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孩童，既害怕，又兴奋，像是被它吸进去一般，咚咚咚在里头狂奔，伴随着帆布书包在屁股上狂拍，我憋着气朝那豆光飞去，嗖的便在那头的巷口喘起粗气，天光好亮，几乎迷了眼睛，石子路面闪着重影，泛起幽光…

循着这样的石子路，穿梭在苏州的百街千巷，薄薄的布鞋底是有点硌脚疼的，可是一旦嗅着小巷深处升腾起食物的香气，脚下的感受就全然不在意了。我上学会路过太监弄，这厢松鹤楼，那厢老正兴，这边得月楼，那边五芳斋……鳞次栉比、五花八门，可正经馆子小孩子怎走的进去，只是多年后偶有品尝，印象并不深刻，松鹤的松鼠鳜鱼、得月楼的响油鳝糊也未超凡脱俗， 倒是路边摊小餐食店记忆犹新。

苏州的味道，

藏在苏州人的记忆与生活日常

“

从早期的“莼鲈之思”，到明清的董小宛，《浮生六记》里的芸娘，都在那些醇厚的味道之外，增加了文士的雅思，而今，这份美食的历史与记忆已融入到了苏州人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之中。

小学路上，宫巷颜家巷口是一家熟悉到从来不需要看店名也从来不知道店名的点心店，几乎每天清早，一角钱骨汤肉丝面外加一角钱小肉粽，呼哧呼哧暖暖地下肚，便心急慌忙一溜烟飞跑去学校。那家食铺很小，四张方桌，挤满了排队买筹和候位的早客，有老人在悠悠地细嚼品，有年轻人在狠狠地狼吞虎咽，等不及的只能搭着桌边端着青边大碗呼汤喝水，碗筷的叮当声，叫嚷小心泼洒的呼唤声，拌合着大铁镬里热汤鼎沸的咕嘟声，随着蒸腾弥漫的热飘散开来，真真切切的人间烟火气。我喜欢那种苏式细面的爽滑和大骨白汤的鲜美，一把重青更让舌腔灌满了葱花的浓香，论面的花样，除却姑苏见有二了。

至于鲜肉粽，一想到就会舌边生津。苏州的小脚粽娇小玲珑，只两口的体积，拌透肉汁酱料的糯米松软香咸，包裹的鲜肉一块瘦一块肥，以大火烹煮到软烂。剥开粽叶，糯米粒酱红晶莹，琥珀色的瘦肉偎依在白玉般肥膘的怀里不离不弃，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口瘦肉有劲，一口肥肉滋滋冒油，软糯黏香，不似乡下外婆裹的白米粽，紧实绵密，完全是另类风格，苏州人管这种有韧性有咬劲的口感叫“硬香”。

壳凸红脂秋螃蟹，

泥巴裹着“水八仙”

“

江南多蟹，以阳澄湖所产最为出众，体大肥硕、青背白肚，那是属于秋天的味道。而作为苏南、浙北地区的传统食物，水八仙是人与天地自然和谐所产的精灵，仿佛还带着河水的清气。

放学路上，宫巷太监弄口常有流动的梅花糕摊在售卖，出摊的老人家斯斯文文的，戴着仿玳瑁色塑料框的半圆眼镜，侧边看去可见亮亮的瓶底圈，近视的很有深度。他总是频率恒定不急不徐地往梅花形模具里刷上油，灌入面浆，在浆料尚未凝结时熟练地塞入各色馅料，有鲜肉，有豆沙，有芝麻，再淋上一层浆料封顶，撒上红绿丝，待梅花模具下铁皮油桶搪的煤球炉烘烤一两分钟，皮起焦黄，以铁签子唰唰唰飞快挑起，飞落于一旁的洋铁皮方盘里，他会程式化地推一推眼睛，撸一撸袖套，用一口我们已说不来的糯笃笃的老苏州腔调问：倷要啥个酿芯咯？（你要哪种馅的？）然后包上一小张裁得四四方方的牛皮纸递到你面前，一股热气混合着肉香豆沙香芝麻香使劲往鼻孔里钻。五分钱交换，拿在手里边吹气边哈哈的嚼食，一路穿过太监弄，经北局、往马医科大舅舅家去。我小学时寄宿在大舅家，父母远在苏北。

大舅是挺会生活的苏州人，手巧擅厨事，爱养花侍草，给我讲故事，带我远足郊游访古寻踪，苏州的文脉肌理，那时有了懵懵懂懂的启迪。马医科里的俞樾故居曲园，我常在门口往里张望，有时会溜进去玩耍，看到赛金花的钢琴和她丈夫状元郎洪钧的书法，顿生爱慕。小时并不知道俞曲园是何人，见了李鸿章写给他的楹联才晓得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便注意起他的身世、经历、著述和成就，顺藤摸瓜也关心起那个时代苏州的人和事，苏州的苏工苏作，慢慢在脑子里层垒显影。

团扇 ：清风明月入怀来

有关苏州丝织品类的学问，我偶遇过隐居在苏州乡下的一对夫妇给我解过疑惑，尹康和朱云兰。尹先生是做传统团扇的高手，朱女士擅长植物染丝织品，他们曾经在苏州丝绸博物馆工作，后来在苏州东山古镇定居下来，一边饱览湖光山色，一边精研制扇工艺和织物面料，夫唱妇随，相敬如兵，羡煞人的夫妻鸳鸯。尹先生厚道，手极巧，心极细，他根据所见图片，便能琢磨出不为人所知的门道来，复制出故宫所藏的清宫团扇都不在话下，不少业内人士找他合作，复刻古典宫扇，很多影视剧组也找到他，请他为古典仕女配扇，尹先生总是细细思量，尽力做到完美。

我也是在友人处意外见到尹先生的团扇作品，惊为天成，立即想要找到作者定制，不巧他们家搬迁，尹先生无暇顾及，一晃将近两年才得偿所愿。那是一件细竿长柄的满月型团扇，精选湘湖红香妃竹镶香柏木作柄，南竹劈筋开细槽作团扇框架，烘烤定型，另劈细竹丝嵌入框架槽内，以紧固团扇绷面，并将线脚毛边全部掩盖，简直天衣无缝。尹康手制团扇的高难度在于细巧的扇面框架唯以一根扇竿连接支撑而不变形松垮，面框与扇竿连接处都以细小的卯榫加固，严丝合缝，稳稳当当，扇面与面框镶嵌得不露痕迹，极细不及半毫米的竹嵌丝咬入框槽，不仅紧密，而且浑然天成，神乎技矣！这柄团扇扇面用了素色轻罗，因为新料有些惨白，朱女士特地以她家院中竹叶浸出淡淡的汁水，在上绷前将白罗染成微微不易察觉的黄绿色，顿时火气全无，一团素罗呈现出奇异的玉质光泽，和润舒目，十分神奇。

团扇 蔡年群制

尹康朱云兰夫妇得空便去各处搜罗各色天然植物材料，洗净晾干，以备染色之用，有各种叶、茎、皮、根、果，都能派上用场，而且天然植物色素与丝织物结合，会产生无与伦比的柔和色调，有的沉稳淡雅，有的艳而不俗，特别的赏心悦目，非现代化学染料可比。朱夫人的植物染丝织品，做尹先生的团扇扇面，绝配。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

《杖扇新录》载：近世通用素绢，两面绷之，或泥金、瓷青、湖色，有月圆、腰圆、六角诸式，皆倩名人书画，柄用梅烙、湘妃、棕竹，亦有洋漆、象牙之类。名为“团扇”。

蔡念群是另一位痴迷于团扇的苏州人。早年他开了一家古董店，因喜欢收藏团扇，起了自制团扇的念头。为了制作扇框，他劈了二百根竹条烘烤，无一例外全失败。然后又劈了六百根，手指都烤出了厚厚的茧子，这才有了些许感觉。蔡念群做成的第一把团扇，耗时十年之久，他称自己的执著为一根筋。

他没有师傅，全靠自己琢磨。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有时为了专心做团扇，就关了门，当时不做生意；为了配制古人绷扇面的浆糊，他就专程去苏州皮鞋厂请教打浆糊的老人。2014年保利春拍，蔡念群多柄团扇成交，最高一柄的成交价为两万两千元。这是当代团扇首次在国内拍卖，从此以后，蔡念群就有了广为人知的雅号：“团扇蔡”。

蔡念群自学团扇的起因，是为了更好地修复他收藏的古扇。修旧如旧，这就耗费了他平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低调沉稳的他，牢牢守住自己制定的严格标准，一年只做二十来柄。若碰到自己特别喜欢的，就爱不释手，客人出高价也舍不得卖。偶尔他也会有错觉，看到故宫博物院里面的宫廷团扇，感觉精美绝伦，就觉得自己不会做扇子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明白，做团扇也是学无止境呢。

“

……

苏州……凡金银琉璃绮彩锦绣之属，无不极其精巧，概之曰苏作。”

一清·纳兰常安《受宜堂宦游笔记》

……

苏绣 ：打破传统，用一针一线惊艳世界

除却团扇，刺绣当是苏州手艺的代表了。苏州太湖边，有刺绣小镇名镇湖，那里家家有绣娘，户户针线忙。我认得一户人家，母子都做刺绣，而且手工之精，境界之高，叹为观止。

绣郎张雪 现代刺绣《窑变》

网红人物“苏州绣郎”叫张雪，非常年轻，温文尔雅，纤纤十指真是为刺绣而生。张雪在他母亲的熏染之下，拿起了绣针，如今已是登上央视舞台推介苏州刺绣的形象大使了。在普遍以刺绣为女工的传统社会认知里，张雪是极少数特立独行的行业翘楚，他以年轻知性的新观念，用当代的艺术语言冲击着苏绣的既有格局，试图闯出自己独有刺绣之路。他的星空系列，他的曜斑系列，无不是在做一项前无古人的艰辛探索，苏绣有此绣郎，必可继往开来。

绣娘薛金娣 传统刺绣《簪花仕女图》

张雪的妈妈薛金娣，苏绣古典风的代表人物，她的作品清雅脱俗，多以古代经典绘画为题材，她在现原作的过程中并不机械临摹，而是从配色就开始作适当的调整，使得整体色调趋于协调，再加上精细到极致的针法，完全表达出了匀净细致的江南味道，这是非常非常难的。薛金娣绣过簪花仕女图、韩熙载夜宴图、捣练图、月曼清游图十二幅等煌煌巨制，水平之高，意境之美，当今绣坛，无出其右了。

“她的苏绣作品呈现近50种针法，

每一幅都不一样。

在苏州高新区镇湖的苏绣小镇，我们采访到了苏绣非遗传承人姚惠芬，她将南宋李嵩《骷髅幻影图》搬上了绣布，共有八幅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这次的苏绣打破了常规固有的刺绣方式，这幅苏绣作品呈现近50种针法，每个细节局部都给人带来不同的视觉感受。

薛金娣、张雪，都是温良平和的性格，不急不慢，轻声细语，心无旁鹜，想象中的绣娘绣郎，就是应该这个样。

衣

……

苏、杭、宁三大织造署中，苏州以缂丝、朝绣工艺最精。

故宫所藏成衣、袍料、匹料、综带、活计以及织绣画中多有苏州织造成品。

……

缂丝 ：经纬交织间的手艺之光

苏州的丝织物有绢、绸、锦、缎、绫、罗、纱、绮、绒、缂等，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宋锦和缂丝，一提到宋锦，唯有苏州，一说到缂丝，苏州也是超一流的。

缂丝，也称刻丝，宋元以来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缂丝技艺在宋代以后不断发展，至清代缂丝业中心移至苏州。它采用“通经断纬”的织法，先在专用织机上安装好经线，下衬画稿，织工透过丝线，将画样描绘在经丝面上，再用梭子依画样分块缂织。缂丝可自由变化色彩，特别适宜表现书画作品，因而对于织工的职业素质要求甚高。缂丝其实并非真的用刀来雕刻，而是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断纬的方法织成的平纹织物。纬丝按照预先描绘的图案，各色纬丝仅于图案花纹需要处与经丝交织，不贯通全幅，用多把小梭子按图案色彩分别挖织，使织物上花纹与素地、色与色之间呈现一些断痕，类似刀刻的形象。以缂丝工艺缂织一件作品，往往需要换数以万计的梭子，其花时之长，费功之深，织造之繁复，可想而知。

如今苏州成了中国缂丝业的一块著名高地，毕业于苏州大学的80后缂丝设计师范炜焱，用强度极高的单丝还原水墨意境，在传统木机上率先成功创作双层异色异料的缂丝面料，并使用现代工艺手段，将这门古老苏作手艺推向一个制作高峰。

早在1999年，范炜焱就拿缂丝做中国艺术家徐累的国画作品。因为颜色特别多，难度特别大， 第一张做了七个月，结果失败了。他对我们说：“这个线细很多，织错一道，两个蓝色就不一样了，你通经断纬在换的时候，时间长了就会不知道这个蓝色和那个蓝色有什么区别。而且一天只能做一点点，等做到这么多的时候，已经几个星期过去了，最后颜色不对，就要整个拆掉。”

有评论家认为，徐累的国画是当代转型的开始，正巧落在历史和现代的临界线上。范炜焱醉心于这样的变化，在他看来，你要向某位艺术家致敬的话，就得拿缂丝做这个人的作品。范炜焱说：“徐累的作品很有特色，它的海天一色细看是有区别的，我用七根颜色不同的蓝在里面组合。织工六个月时间都在织蓝色，他已经养成习惯了，结果换颜色时就容易搞错，而且搞错过了几天后才看得出来，只好把前面的全拆掉，这个过程很痛苦。”范炜焱一气做了十二幅徐累缂丝画，徐累本人看了心服口服，明白缂丝不是浮光掠影的东西，而是深深的扎在里面，可与原作媲美。藏家识货的，一到手就把它藏到银行里。

“绫罗绸缎绡，

从江南到宫廷。

明清时期，一座座气势恢宏丝织工场在江南太湖沿线拔地而起，高品质的丝货与工匠结合造就了太湖地区独步天下的丝织实力，引领了时代的风气。丝绸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物产，根据材质、工艺、外观等，至少又可以分为14大类和34小类，琳琅满目。

苏州的刺绣从业人员多达两万余人，而做缂丝的仅为二百余人。刺绣的色彩像油画一样可以叠加或覆盖，而缂丝要拿梭子来织，其难度不可同日而语。缂丝拼色时的最细梭线，仅为头发的十分之一。范炜焱曾有一个作品单是灰色，就做了8000余种。织工记不了这么多灰颜色，范炜焱就给全部色丝编号，讲今天这张画里面这个做203号，那个做420号。作为设计师，范炜焱看的是全局，一个水墨，或者一个印记，倘若没有过度自然，就会出现瑕疵，不得不返工。

西山雨意图缂丝台屏

范炜焱对我们说：“你看这个是没有修过毛的，徐累看了也觉得蛮有趣，就像石头上长毛一样，这是我二次创作的一个效果。为了一个颜色，我们就要拼线，因为染色工都染不到这种颜色。我们是捻丝拼线，蚕吐的是一根单线，现在就是两根丝捻成一根线。江南人就是肯从材料上用功夫。”

如今范炜焱的缂丝作品，也不再局限于国画，而是团扇、鞋子、皮包，乃至家具贴面，真丝金属线灯具，琳琅满目呢。他的缂丝沙发，就做到了防水防油。你把油污泼上去，只要拿纸巾一擦，就干干净净。2017年，范炜焱携他缂丝作品参加意大利米兰国际家具展，一举获得青年明日之星沙龙展评审会特别奖。未来的缂丝有着更多的可能。

具

……

文震亨在《长物志》记载“制象所宜，三宁三无”思想在今明式家具中多有体现，造型优美，选材考究，结构简单，散发出汉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神韵。

……

明式家具 ：老祖宗传下来的“无字书”

离开镇湖沿太湖南行，一路风光旖旎。跨过太湖大桥，是仙岛般的洞庭西山金庭镇，镇上有老友陈木匠，大名陈虎。这个打家具的陈木匠，可不是一般的木匠，他上过大学讲堂，上过中央电视台的“国家宝藏”，他的家具被买家当作艺术品收藏，他是苏派明式家具的典型代表，一个钟情文化的草根人，一个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聪明人。陈虎和他的家具之所以出名，是他对江南地区传统明式家具及其文化背景的透彻理解，他并不刻意追求创新，而是扎扎实实剖析前人做家具的理念，他想要的是感同身受，他总是在连接五百年前的时光隧道里来来回回的穿梭，乐此不疲。

明代的家具风格是简素，装饰非常非常少，偶尔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略施点睛之笔，简洁大气，几根潇洒的细木棍搭起了极简主义的最高审美，被全世界所接受。陈虎应该是很好地理解了这一点，但是他拒绝工业风冷冰冰的线条。细细体悟，他的家具大处从不逾矩，细节精雕细琢，每一个面，每一条线，都略带弧度，肉气而饱满，仿佛充溢着生命，内里有血脉在搏动，是有温度的。苏作的风骨，一如陈虎家具的线条，柔而韧，风雅细致，那是刻在骨头里的。

视 觉 / 张克新 等

文字摘自于《中国国家地理》“江苏苏州特辑”

— FIN —

原标题：《最风骨｜天工苏作 苏州的风·雅·颂》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