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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手册》:处于生命的边缘——洪尚秀
洪尚秀瑞士卢卡诺电影节手持金豹奖,2015
首先,做个假想,万一哪天电影业消失了,那么洪尚秀的电影可能是受到影响最小的那个。长久以来,洪尚秀早已摆脱了电影业,他犹如摆脱一担重负般,摆脱了电影工业,摆脱了对于形式的掌控,摆脱了神话典故,摆脱富含象征意义的表达。亦或更甚,他摆脱了前人构塑的大厦,一座由陈词滥调所搭成的电影大厦。而从《江边旅馆》(2018)开始,洪尚秀更进一步地开始脱离自身那独具一格的风格。他那独特的体系蕴含着变化,也包含着重复以及潜在性。强烈的作者性介入其中,使得电影风格变得具象化,在他那些吞吞吐吐而又具有思辨性的电影之中成为核心。
而《百草集》(2018)便是这一风格的终点。从那以后,这种风格,在一个线性飘浮的叙事之中开始了一种新城代谢,它仍然可以被理解,但却是间接的,是通过内部一条充满缺失和留白的经络。这种缺失与留白为叙事打出一个个缺口,就像《引言》里那样。而直白地记录,则是洪式电影“残余”的东西,也就是电影里的核心坐标。仿佛洪尚秀摒弃了一切,只留下那些能与演员或者人物生活直接产生感触的事情。
- 《江边旅馆》和《百草集》 -
《在你面前》为洪尚秀的作品录增添了一个重要章节,在不可言喻的轻盈之中,电影却讲述了一个伟大主题,即去懂得寻找恩赐,并投身于这样的寻找。总之洪尚秀这个第二十六部长片,可以说正式奠定了他从《江边旅馆》所开启的形而上式转变。因为在《江边旅馆》中,我们已经可以看见一条具有沉思与治愈性的血脉,电影流露出一种苍凉意识,这是对于终点即将到来的感知,对人生有限的感悟。女主角相玉(李慧英),是一个旅居美国重回首尔的中年女子,暂住在妹妹正玉(赵允熙)家中。从一天清晨到第二天早上,故事记录了相玉一天的经历,赴约之前消磨时间的闲逛以及和导演在元(权海骁)的重要见面。而这一天同样也是相玉的回忆之旅,我们也从中得知她在抛弃一切之前曾是个演员。在她身上存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这是一种与外界若有所隔关联,一种观众无法(立刻)进入深层意识,一种尚未凝结成晶的忧郁肇始与苦涩漫袭。
《在你面前》剧照
从《引言》到这部电影,我们可以确再一次验证了洪氏电影黑白和彩色的轮换。而这部盛夏电影首先带给我们冲击,便是那浓厚的画面质地。一种粗糙的数字化带来了一片昏昧、平静,有时带些绯红的画面,显然不带任何额外打光。将电影玩弄于成型的边缘,并不意味着电影就会缺少完整性。这里的洪尚秀,似乎漫不经心地就着一种数字化原始主义,将颜色涂至饱和。他采用了一种点彩画式美学,置于其中的色彩溢出甚至替代了图案。
汉江江水那超乎自然的松绿,公园万花丛中傲放的海棠,雨伞的电流蓝,衬衣的浅红,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从深浅相间、褐色棋盘格局的城市风貌里脱颖而出。这种颜色块上的巧思,从电影开篇便显现出来,洪尚秀为了展现正玉所住的环境,从高处展现呈几何图形的街区面貌(正玉建议姐姐买一间附近的公寓)。这样在图像与形状,形状与色彩之间持续的摇变,将《在你眼前》归入到一种马蒂斯风格之中,使人想到马蒂斯式石版画以及他著名的剪纸画。这一切都又都发生在对于现实最直接的呈现之中,那“一节节”现实犹如一张张画纸。在此其中,一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你面前》中的色彩
在这么一个紧密的画面里,相玉身上蕴含着一种忐忑,一种苍白,一个开放式问题,一个需要填补的出场。人物的特性以一种偶然、迂回的方式填充在每一幕之中,通过漫无目的的游荡来建立一些临时的会面与巧遇。而每当我们从中采集到一些关于相玉过去的信息,也同时在为她增添新的色彩。比如我们得知她曾经在美国开了一家酒水店,或者她为了一个男人毅然决然地去了美国,基于这一系列事情,人物性格的错综复杂由此蔚然成型,而这些经历也使得一个人永远无法完全像从前一样。那一连串散落于她一日之旅中的种种迹象,在她身上仿佛是乐谱上的休止符、重音符或者升降号。比如其手反复焦躁地抓着肚子上的衣服,又比如一滴烤年糕酱汁沾上了衬衣,这些似乎都在彰显一种孕育于内的不安。
红色的酱、朱色的花、粉色的衬衣,人物自身的情绪喷洒出来,渲染出一片斑斓。之后,相玉为了消磨时间,便重访了童年住所。此时,居所已变成了一家服装店。在楼上,她遇见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说着自相矛盾的话,她声称这里,首尔市中心,是自己的家,但却又说自己住在仁川,一个远郊。我们首先可以归结于儿童的胡言乱语,但是从中我们也可以有另一种理解:这个我们只能看到背面的小女孩,她也可以是相玉儿时的自己回来探访相玉,还带着一个无可解读的预言。
接下来则是整部电影最重要的一场戏,与导演在元的饭局。这场戏长且精妙(占据了影片近一半的时间),并酝酿且揭示出电影的庄重性。饭局被失礼地延迟到了下午,地点设在一个洪式电影常出现的场所,小说咖啡(在《北村方向》和《百草集》也出现过),咖啡店因淡季而暂时关门。导演向相玉述说着自己对她的仰慕,并提议合作一部电影,而相玉回答道她没时间了,因为她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只有六个月的时间。死亡,原来是死亡,从电影的一开始便隐居于人物心中。是死亡,用无从探知的玄暗,完成了填补人物形象的最后笔触。这个具有戏剧化的动机,洪尚秀并不以戏剧化处理,而是通过一个喜剧式的开场由它逐渐显露(在场的第三者,在元助理,通过跑去隔壁餐馆点餐,来建立这条滑稽的剧情线)。
在一系列漫不经心的对话之中,这样一个潦草的坦白却如同一阵落雷,而被击中的在元崩塌了。电影所回响的丧钟之声在其中心撕开一条沉静的裂缝,将电影一劈为二,再由观众去细细回溯之前发生的一切。重拾自己曾经的爱好,相玉大胆地弹起了吉他,然而却让人不忍卒听。那一段生疏的小曲透出一种崇高的脆弱,似乎在用弦声怯怯诉说着病苦,以及囚禁着她的那个残缺生命。一片绚丽的色彩,一个破碎的音符:一个即将香消玉殒的女人。
相玉在片中弹吉他
然而,这部电影不是为了述说死亡,而是表达恩赐。在电影开头,我们首先听到的是相玉不停重复的颂歌祷告词。这段祷告词其中一部分采用了时间全体论:过去与将来皆是需要摆脱的幻象,而摆脱幻象是为了拾取当下此刻的生活。或者说天堂并非像是一个应许的彼岸供人栖息,它就在那里,“在我们面前”,在我们眼前,向所有人敞开,一瞬间可以包纳生命的一切喜悦与悲伤。一份对于信仰的宣言在此处显现出来,这份信仰宣言显然关乎到整个洪氏电影,对于洪尚秀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事件是平凡而微不足道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情感是悲痛欲绝的,他不在乎包罗万象。《在你面前》之中,恩赐布满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场景。弥漫在相玉优雅的姿态里,举手投足之间浸透着丝丝幻想;弥漫在俩姐妹的默契里,手牵着手闲庭漫步;还弥漫在那些顿滞的时刻,桥下或路边点上一根闲烟;弥漫在所有当话语突然干涸而陷入的宁静之中。那么到底这恩赐又是什么?这道玄澹素净的光芒,在一种言约义丰的表达之中,统一了大喜与大悲。这是整个电影的前景。
-FIN-
作者:Mathieu Macheret
翻译:留白
排版:徐嘉静
审稿:Xavier
原文来自法国《电影手册》2022年9月刊
图片源于网络,侵删
本文仅供交流学习,严禁用于商业用途
原标题:《《电影手册》:处于生命的边缘——洪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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