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通透先锋，如今也“活不明白了”？

原创 学委丹尼尔 蹦迪班长

电视剧《金婚》里，佟家小儿子对老父亲说：世界上人分两种，一种是痛苦的哲学家，一种是快乐的猪。

在那次对话中，前者的老父亲被后者的儿子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气急败坏地掀翻了棋盘。

在痛苦哲学家vs快乐的猪的对决中，后者总是能轻易地取得胜利，让前者好像是一位外家拳高手遇到了太极张三丰，甭管多尖锐的问题都能被四两拨千斤地弹开。

《金婚》播出的时候，李诞还在上高中，他估计想不到日后也会成为“内家拳”高手，让痛苦的知识分子们败下阵来，只不过，随着我国语言的蓬勃发展，他的标签变成了“通透”、“活明白了”。

1.“通透”先锋

凭借一句“人间不值得”，李诞在2017年一跃成为了通透的代表人物。

如果说以往针对某一话题的辩论还是双方用论据证明论点的过招，那么这句话无疑是对所有社会讨论的降维打击，仿佛一块二向箔，让一切争论的存在都变得毫无意义。

人间都不值得了，你讨论那些社会话题，讨论谁对谁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时间到了2018年，凭借《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等爆款综艺，成为中国脱口秀头号红人的李诞，他的通透形象在《十三邀》的一次对话里达到了顶峰。

五年以后回看这期《十三邀》，想必不论是李诞，还是我们这些观众，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原来时间才是最好的编剧，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安排怎样的续集。

彼时，面对不到三十的李诞，年过四十的许知远仿佛是个还没走入社会的愤青，在李诞的嬉笑怒骂中，他的不理解更像是一个笑话。

李诞更是像个过来人一样，教育他“我曾经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并一度在《南方人物周刊》实习，立志为新闻事业做点贡献。

但在电梯中听到同事利用职务便利搞到了春运的火车票，于是所谓的新闻理想瞬间破灭，从此后变得通透，开始一心搞钱。

所以你看，李诞大学没毕业就发现了“哪儿都一样”，而在媒体界文化界厮混二十多年的许知远却像个过时的腐儒一样，坚持着很多搞不来钱的事业。

顺便一提，当李诞结合自己短暂的实习经历，把曾令很多心怀理想的人向往的媒体，消解成“哪里都一样”时，外部的舆论大环境对“南方系”的态度如何，关心时事的人都很清楚。所以他这次的“再踩上一脚”，客观上十分符合时代潮流。

谈起时代潮流，在那一期中，李诞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就想随波逐流，对这个时代毫无意见，“一切都不重要”，之所以谨言慎行，完全是因为直抒胸臆会耽误自己赚钱。

而过于严肃的思考，属于“给别人添堵”、“会少赚很多钱”。

要是给这期《十三邀》做个续集，不知道许知远会不会问：“上次你说怎么干，会少赚很多钱来着？”

然而当年，面对李诞的立体防御，许知远很多时候就像是那首歌里唱的：在这文化的废墟上，再没有人觉得你狂野。

那期节目之后，李诞成了很多年轻人的偶像，既然人间不值得，及时行乐才是王道，诗和远方是什么，活明白的人只看到眼前的苟且。

更有人将李诞和王朔相提并论，许知远仿佛王朔笔下《顽主》里的赵老师，道貌岸然人五人六，油腻又充满了说教的爹味儿。

说实话最初看到这个类比的时候我是诧异的，因为虽然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王朔和李诞却完全是两个方向。

王朔解构崇高，是为了让人们能突破昨日的禁区，更加畅快地表达；而李诞在《十三邀》中表现的“人间不值得”，则是在禁区前停下脚步，并去嘲笑那些还尝试突破的人，不仅以自洽的逻辑让自己的回避心安理得，还能给这种回避显得特有智慧。

但那时批评李诞你是很难获得认可的，因为按照世俗的成功标准来说，李诞确实甩许知远几条街，只要支持李诞的人反问一句“你赚了多少钱，有多少粉丝”，批评者说什么都失去了说服力。

直到最近。

2.“活明白了”的更新换代

如果说五六年前“活明白了”的标准是能搞来钱，到了2023年，众多年轻人已经把目光放在了体制内的铁饭碗上，标准也就自然发生了变化：谁有编制，谁升上去了，谁就活明白了。

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当属最近的热播剧《漫长的季节》中的李群局长。

恐怕导演辛爽怎么也想不到，剧中一个被主角埋汰成一条宠物狗的角色，会被诸多观众脑补成一个“有能力，有格局，有纪律”的“活明白了”的先进典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马龙-德兰胜了，你看，领导让马队查港商失踪案和80万的资金流向，他非得咬住已经有点眉目的碎尸案不松口，和领导对着干，能有你马队好果汁吃？

反观李群，简直是领导的贴心小棉袄，朱局说碎尸案先放一放，马队不乐意，李群立刻说“我替马队盯着”。

领导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领导让他打狗，他不会骂鸡，领导说公鸡能下蛋，他就说亲眼见，这格局不知道比马队高到哪里去了。

心里始终认为“人命和真相大于天”的马队，暴揍沈栋梁，看着出气，但结果呢？脱下了警服，而且好歹你也是老刑侦了，职业操守呢？说动手就动手，像话吗？

马队“没活明白”的代表时刻

反观李群，恪守本分，规规矩矩，绝不出错，而且能忍人所不能忍，蛰伏十八年，等沈墨再次回到桦林，宰了大爷和大娘，还把药店小露送进ICU，李群才发出雷霆一击，找到了傅卫军案卷中的疑点，将真凶沈墨缉拿归案。

就这差距，足以让没活明白的马队只能跳拉丁把老太太抡天上去，而活明白了的李群，则从小李变成李队，又成了李局。

但作为一个格局始终没有打开的小市民，我不禁要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我遇到困难，我希望遇到的是马队还是李局呢？

18年后再看傅卫军案的卷宗，就能发现疑点，可在98年时李群却拿领导压人，拒绝马队查看，是导致真相被推迟了十八年才大白的原因之一，也让王响和马德胜在漫长的岁月里活在不甘的执念中，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李群的职业操守。

就算把这勉强解释成他的无心之失，但一个靠冤假错案上位的公务人员，我们又怎么相信他有能力服务好人民群众呢？

在“官场升迁宝典”中，李群肯定是个正面典型。

但是他们活明白了，我们怎么办？

以当前网友最爱挂在嘴边上的“理性中立客观”这几个字来分析，站在整个社会的角度来说：

没有任何一种“活明白了”，不需要付出代价。

当你标榜李群“活明白了”并加以推崇的时候，请记住，你此刻之所以还能睿智一下，只不过承受代价的不是你罢了。

3.“哪儿都一样”

国人从小就擅长做题，做题又是为了考试取得好成绩，所以很多人就养成了一个“万事万物皆是题”的习惯，啥都得有个标准答案。

上学时为了分数，走向社会之后，做题的习惯也根深蒂固，只不过考试从比分数变成了比谁能搞钱，比谁能升官。

所以做题家们继续发挥自己的天赋，网上充斥的“一天一个职场心眼子”、“这么回答领导的话才是高情商”就如同《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一样，让社会人们当成圣经一样揣摩。

甚至相亲也能做题，有不少相亲博主教你如何用话术判断出对方的家庭条件，如何旁敲侧击地打听出对方的感情史等等。

总之，如果你有迷茫，那肯定是因为你做题做的不到位，没找到正确答案。

在这种文化的长期影响下，除了做题以外的其他任何需要耗费心力的事物都属于奇技淫巧。

相信我们在上学时总听过这样的教诲：学生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当你为一段音乐、一本小说、一场比赛、一个游戏兴奋不已的时候，总会遇到这样的一盆冷水：有啥用？考试又不考。

到工作之后，“考试又不考”变成了“能赚来钱吗？”、“领导喜欢啥你得投其所好，你喜欢的领导不喜欢不白扯吗？”

于是他们看到李诞和李群后，立刻便将他们引为知己，并用自己自洽的逻辑去嘲讽有别的追求的人的理论基础，将任何与升职加薪无关的价值观从根本上否定掉。

没错，马队坚持正义、追求真相有啥用啊，最后不还是李群当局长了；许知远们天天谈思想谈自由谈社会变迁有啥用啊，挣得还不如李诞一个零头。

你改变不了什么。

似乎每个标榜成熟的人都会把这类话挂在嘴边，看似逻辑合理，其实仔细思索，你会发现这就是一句逃避责任的废话。

当然没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什么，谁又不是天降猛男，而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放弃躺平的准备，并自以为站在了智商的高地上，嘲笑那些还在坚持的人傻，明明做不到，还跟堂吉诃德一样向风车冲锋。

哪儿都一样。

说出这话的人往往带着一种看透尘世的洒脱感，但仔细想想，就能看出其话语中的逻辑诡计：他们将“好”的标准拔高到一个无人能及的程度，所有没达到这个标准的不管是更加接近还是差之千里，就都属于不达标的范畴，于是他们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在不达标中通透地活着。

但90分和50分，虽然都没有得满分，智力正常的人都知道：它们不一样。

所以当前语境里“通透”、“活明白了”这些词，除了消解我们曾追求过但始终没得到的价值，同时掩饰内心的懦弱和鸡贼之外啥用没有。最后甚至跟通透者们标榜的“赚钱就完了”也是矛盾的。

究其本质，实属犬儒这词儿的美化滤镜版本了。

而那些没得到的价值，能不能成为一个族群的共识，才是能否实现文明状态迈向更好阶段的关键。

可“活明白了”这些人干的事情，是一旦得不到，就消解它的价值。

这样的人，眼下实在是太多了，实在不稀缺。

我更期待“没活明白”的人能够不断涌现。

4.“活明白了”泛滥时，

请多来点“活不明白”

学委也曾经想虚心学习前人的智慧，更加通透地活着，让自己活明白了。

在通透和基本的羞耻心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从此以后我活得越来越不明白，当人们在谈论股票、房子、如何搞钱的时候，我显得格格不入，有的人说得好听，说我“内心还有非常纯粹的东西”，还有的人则直接说我不成熟，幼稚。

但我真的开心啊。

不再通透之后，我仔细想了想历史，发现这个世界的进步都是不通透的人推动的。

秋瑾的父亲官拜知州、徐锡麟、林觉民也都出身乡绅家庭，在当时来说，他们是最有资格活得通透的人，毕竟在绝大多数中国人还为生存奔忙的时候，他们早已经锦衣玉食。

可他们还是没活明白，虽然自己吃喝不愁，但总想让世界变得更好。

我相信当时很多人也问过他们，你们做的这些有用吗，你们能改变什么？

虽然从马后炮的角度来看，他们确实改变了一些东西，但如果回到当时，我相信他们也不会狂妄到觉得自己真的改变中国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但他们还是去做了，没有他们，我们现在可能还要给旗人老爷请安呢。

当然，想起他们并不是说我自信到与他们并驾齐驱，我承认我是个懦弱的人，在很多时候我也会跪得异常妖娆，但重要的是，我从不觉得这样做是自己多么有智慧，更不会去嘲讽那些不妥协的人多么不自量力，更不会说他们没活明白。

这种毫无成本的成熟发言无法改变我们懦弱妥协的本质，只会暴露我们连正视自己懦弱的勇气都没有。

当他们坚信人间值得，当他们用自己的坚持去改变这个世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时，成了，受益的有我们这群懦夫，失败了，代价由他们承担。

我们何必还要说一些招人烦的风凉话呢？

况且，不通透的人真的走不下去吗？

几年之后，许知远的《十三邀》已经做到了第七季，并被越来越多的人理解和支持。他与项飚聊“附近的消失”，与罗翔交流《通往奴役之路》、谈勇敢的价值。

新的一季还和心理学博士彭凯平聊了疫情对社会心理的影响。

诞生之时显得逆流而上的《十三邀》，眼下已经是内地难得的、关照时代的谈话类节目。

而彼时对许知远大谈如何活明白、如何顺应时代的李诞，现在却被新的浪潮拍得吉凶未卜。

看上去可以躲避很多麻烦的“随波逐流”，实际上依然躲不过暗礁险滩。“活明白了”只是一个短暂状态，可时代变换的风它永远不会停，到头来结局没准是“死不明白”。

另一方面，瓦解那些“没活明白”的人所追求的价值，恰恰是在侵蚀他们防止弱小者落水时无处呼救的努力——然而太多人恐怕只能轮到自己落水时，才会知道自己曾经的通透，到底可恨在哪里。

所以诸位网友，当你下一次有了冲动，想说某个人“活明白了”时，不妨先好好想一想：

你以为的明白，会不会只是因为，需要直面考题的人并不是你自己？

还是，你只是交了份白卷而已。

THE END

本文作者

学委丹尼尔

从没进过三分的东北三井寿

原标题：《曾经的通透先锋，如今也「活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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