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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 | 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
“人生海海,这是一句闽南话,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但总的说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 ——《人生海海》
“人生海海”这个词,也许原本只作为“五月天”的单曲名称为人所知。直到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问世,这个满含复杂况味、又不失磊落胆气的词汇陪伴和鼓励了无数在生活褶皱中跌跌撞撞的读者,让越来越多的人获得了走向开阔人生的力量。
2023年《人生海海》全新改版。愿你也能从中获得力量。
▲ 作家麦家
01.
爷爷讲,前山是龙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不到边,海一样的,所以也叫海龙山;后山是从前山逃出来的一只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老虎有头有颈,有腰背,有屁股,还有半盘尾巴和一只左前脚——因为它趴着在睡觉,所以只露出一只脚。前山海一样浩荡,丛山峻岭,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赶一浪,波澜壮阔。老虎翻山又越岭,走了八辈子,一辈子一千年,累得要死,一逃出前山,跳过溪坎,脱了险,就趴下睡大觉。这样子,脑头便是低落的,腰背是耷拉的,屁股是翘起的,尾巴是拖地的并甩出来,三只脚则收拢,盘在身子下。唯一那只左前脚,倒是尽量支出来,和盘出来的尾巴合作,一前一后,钳住村庄。
登上山顶——老虎屁股——往下看,村庄像被天空的脚蹄踏着,也像是被一声口令聚拢起来,显得紧密。其实是散乱的,屋子排的排靠的靠,大的大小的小,气派的气派,破落的破落。这是一个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贴水,屋密人稠。屋多是两层楼房,土木结构,粉墙黛瓦;山是青山,长满毛竹和灌木杂树;水是清水,一条阔溪,清澈见底,潭深流急,盛着山的力气。溪水把鹅卵石刷得光滑,铺在弄堂里,被几百年的脚板和车轮——独轮车、脚踏车、拖拉机——磨得更光滑,有劲道。弄堂曲里拐弯,好像处处是死路,其实又四通八达的,最后都通到祠堂。
祠堂威风凛凛,地主一样霸占着村里最阔绰的一块空地和一棵大树。树是白果树,也叫银杏,树干粗得没人抱得住,梢头高过祠堂顶尖,喜鹊很安耽地在上面作窠、下蛋,生出下一代。春暖花开时节,嫩绿的叶芽像一支秘密部队,从条纹状的树皮下钻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疯似的向天空和枝丫争抢地盘;要不了几天,扇形的树叶密密麻麻,隐起枝丫,遮天蔽日,挡风避雨,召集全村的麻雀都来过夜。秋末冬初,风是染料,把碧绿的树叶子一层层染,最后染成黄铜色。一夜寒风,树叶纷纷落地,铺满祠堂门前,盖住青石板,跟着人的脚步混进周围弄堂。弄堂没规矩,却总是深的,肠子一样伸曲,宽的宽,窄的窄;宽的可以开拖拉机,窄的挤不过一副肩膀,只够猫狗穿行。
春末秋初都是夏天,像夏天的凌晨四五点和夜晚七八点都是白天一样。
每到夏天,村子像得了疾病,把人当药罐,熬得死去活来。首先是忙,田地要劳作,畜生要侍候,屋漏要补,洪水要防,阴沟要通,茅坑要清,牛栏、猪圈、鸡窠、鸭棚、兔窝都来添乱,一堆事,像疹子一样发出来,日子再长也不够用。其次是热,村子捂在山窝里,三面不通风,热气散不开,被闷成瘴气,趴在汗涔涔的墙上,和烂在阴暗角落里的死老鼠、腐泥、狗屎、鸡粪、小孩子的屎尿日里夜里窃窃私语,吐出满嘴臭气。人也是一身汗臭,招引蚊叮虫咬。
总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剥了壳的馊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总忙叨叨的,各路虫豸也老不安生:苍蝇、蚊子、蟋蟀、萤火虫、壁虎、蚂蟥、蚂蚁、蜻蜓、蚂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虫,四面八方冒出来,寻死觅活扎进人堆,加到我们生活里,给我们添乱、生事、生病,等着冬天来收拾。
到了冬天,村子像装了套子,一下子封闭了,清冷了,安静了。尤其落雪天,静到素雅,鹅卵石铺陈的弄里堂外,鸡犬无影,雪落无声,人影稀落。积了雪,即便有人走过也听不见平时各人各样的脚步声。积雪像木工房里的刨子,糕点铺里的模子,把各人各样的脚步声都刨成一个样,压成一个形,听上去只有一个声:嚓。
嚓——
嚓——
嚓——
声音瓷实、压抑、单调、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鹅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鹅卵石,有一块——兴许是两块——成了精,活了,从雪底下钻出来,在雪地上跳,僵尸一样的。独有一人走过,声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着力、坚硬,尖利而短促。
喀!
喀!
喀!
声声刺耳,步步惊心,像冰封的雪在被刀割,被锤击。这声音经常在黎明朦胧的天光里,或夜深人静的月光里响起,在逼仄的弄堂里显得突兀、大胆、凶悍,杀气腾腾的,一下子蹿上屋顶,升到空中,在天上响亮,在寂静中显得空旷、遥远,像从黑云或月亮上传来的。
每当响起这个声音,爷爷就讲:“听,太监回家了。”或者:“太监又出门了。”
同样听到这个声音,父亲则笑:“嘿,上校回家了。”或者:“上校又出门了。”
02.
上校就是太监,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是叫的人,有人叫他太监,有人叫他上校。少数人当面叫他上校,背后叫他太监,比如我爷爷;多数人当面背后都叫他上校,比如我父亲。叫太监毕竟难听,所以满村庄大几千人,没一人会当面叫他太监。只有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有时结成团伙,冲他唱歌一样叫:
“太监!啪啪!太监!啪啪!”击着掌,合着声,有节奏,像大合唱。
多数时候,他埋头走,不理睬,因为人多,睬不来。少数时候,他会做样子追赶,吓得大家抱头鼠窜。有一次,小瞎子耍威风,独个人冲他叫。当时他正趴在自家屋顶上在通烟囱,高空作业,危机四伏,小瞎子以为他下不来,叫得嚣张。哪知道,才叫两声,只见他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从高高的屋顶上噌噌噌翻下来,然后不依不饶地追。追出两条弄堂,硬是把小瞎子捉住,按倒在地,撕开他嘴,灌了一嘴巴烟囱灰。
小瞎子是我表哥同学,上课坐一张板凳,下课总淘在一起,手脚一样的。因为他爹是瞎佬——真正的瞎子,黑眼珠是白的——所以叫他小瞎子。这是绰号。学校里,村子里,有名的人都有绰号,什么太监、上校、雌老虎、老巫头、老瞎子、小瞎子、活观音、门耶稣、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虫、跷脚佬、肉钳子、白斩鸡、红辣椒、红烧肉,等等。我父亲叫雌老虎,爷爷叫老巫头,表哥叫长颈鹿,我在班级里最好的淘伴叫矮脚虎,矮脚虎爷爷叫跷脚佬,老保长叫老流氓。他们都是村子或者学校里挂名头的人物,出头鸟,经常被人挂在舌头上。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
小瞎子在学校里的斤量十足,像秤砣。他有爹没娘,爹瞎佬一个,管不牢,养不教,让他成了野小子、淘气鬼,胆子比癫子大,老是闯祸水,老师都讨厌他,有的还怕他。但这回彻底被上校吓破胆,怂得尿裤子,像个破鸡蛋。我和表哥亲眼看见的,他满脸满嘴乌黑涂鸦的烟灰,像活鬼,哭得跟杀猪似的响,声音里掺进血,四面溅,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逃进山,真正可怕!
这年小瞎子十三岁,说到底还是软壳蛋,经不起事,平时看他英勇得很,真正来事就怂了。晚上,我把这事拿回家讲,父亲听了少见地眉开眼笑,一口口骂小瞎子活该,幸灾乐祸的样子,像小孩子。
爷爷训他:“你有没有道德,连小孩子都打,什么人嘛,你还帮他站话。”
父亲顶他:“什么小孩子,一个小畜生,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
回头警告我:“以后少跟这小畜生玩。”
我说:“我从不跟他玩,是表哥,天天跟他玩。”我才十岁,一只黄嘴鸟,藏不住话。
父亲瞪一眼,骂表哥,实际是教训我:“他整天跟这畜生淘一起,早迟要闯祸。”
爷爷哼一声,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父亲讲:“先教训好你自己吧,少跟他往来。”指的是上校,也是太监,“我还是那句话,够了,你这生世跟他好够了,别再给我添事了。我老了,只想活得舒坦些。”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爷爷讲过十万八千遍,每次爷爷讲的时候都转过身去,好像是不好意思讲,又好像是十分厌恶讲。每次,父亲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记心上,听过算过,回头仍旧同上校称兄道弟,得空就往他家里钻;有时还一起离家出走,不知去哪儿鬼混,气得爷爷对天上骂:
“这只雌老虎,老子总有一天要被他气死!”
03.
父亲是个闷葫芦,生产队开会从不发言,只闷头抽烟;家里也很少言语,言语还没有屁声多。但你别以为他是门哑炮,他的炮芯子露天的,像地雷,一踩就要响。为什么叫他雌老虎,就这缘故:性子躁,拳头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雌老虎就是母老虎,护着幼崽,风吹草动都要扑上去,凶得很。谁愿意跟这种人交朋友?鬼都不愿。父亲在村里没朋友,唯一同上校,关系一向好。
爷爷讲:“天打不散,地拆不开。”
两人同年同月生,打小一起玩,捉知了,掏鸟蛋,摸螺蛳,养蟋蟀,偷鸡摸狗,调皮捣蛋,小赤佬,淘气鬼。十三岁,两人同时拜东阳师傅王木匠为师,学木工,三四年,木工房当家,一只锅里盛饭,一张床上困觉,感情越发深,像亲兄弟,关系好到门。
爷爷讲:“一支烟都要掐断,分头吃。”
关系这么好,当然要保护上校名誉,不准人叫他太监。外面人管不着,至少在家里要管住我们,开玩笑都不准叫,严肃得很。只有爷爷叫他没办法,因为爷爷是他老子,如果我叫保准吃巴掌。有一次表哥叫了一回,被父亲扇一大耳光,耳朵里像飞进一只蚊虫,嗡嗡嘤嘤好几夜,害他差点做聋佬。
不管父亲跟上校怎么好,爷爷都不欢喜他进我们家。为什么?因为他是太监嘛,断子绝孙的。村里有讲究,老人有讲法,断后的人前世都作过孽,身上晦气重,恶意深。爷爷不准晦气恶鬼进门,进来就要赶,不好意思直接赶,时常拐弯抹角赶:打狗,赶鸡,摔碗筷,踢板凳,对我发无名火。所以每次上校来我家,我家总是鸡飞狗跳,不安耽。为这个,父亲和爷爷吵过架。
父亲讲:“什么晦气,你是迷信,人家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爷爷讲:“再好也是太监,裤裆里少家伙。”
父亲吼:“你知道个屁!”
爷爷骂:“你连屁都不知道!‘百善孝为先’你知道吗?你整天跟一个断子绝孙的人搅在一起就不怕遭报应?”
父亲讲:“那又怎么啦,难道还会传染我?”
爷爷讲:“你怎么知道不会传染?”
父亲讲:“我已经有三个儿子啦,怎么传染?”
爷爷讲:“三个儿子怎么了,当初他可是我们村庄风头最旺的人,谁想到会有今天。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世道要变的,如果你太得意,不注意。”
父亲和爷爷吵架,我总是希望爷爷赢,爷爷也总是赢。爷爷念过私塾,后来还在祠堂开过学堂,肚子里有一套一套的老理古训,包括各人的前世今生,包括上校的这个那个,他都能数落出来,归根到底来证明他讲得对。
爷爷告诉我,上校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从小两只眼睛像玻璃弹子一样闪闪亮,什么事都比旁人学得快,做得好。比如学木匠,第一年,我父亲只会替师傅打打下手,锯锯木料,使个力气活,他已经会独立做壁橱碗柜,刨子锯子斧头榔头钻子凿子,样样使得神气活现。第二年,已经会箍脚桶,做脸盆,出手的盆盆桶桶,大大小小,滴水不漏,一等的手艺不比师傅少一厘。第三年,蒋介石派来部队扎在我们县城,一次次向山里发兵,阻截共产党的部队向江西方向撤退,兵荒马乱,王木匠回了老家。爷爷以为这下木工房要散场,托关系安排父亲去县城做临工。想不到上校居然一个人照样开张做生意,既当师傅又当徒弟,生意比从前还好。父亲知情后从县城逃回来,做他帮手。
爷爷讲:“你爹就这出息,脱不开他,脱开了就不行。后来太监去当兵,他一个人根本开张不了生意,只好关掉木工房。做师傅靠手艺吃饭,你爹学了几年,手艺顶不上人家几个月,箍出来的脚桶脸盆,水漏得像筛子。
读者留言:我们曾被照亮
四年来,《人生海海》创造了无数奇迹,但不论是屡屡摘获大奖,还是近300万册的发行量,最让作者麦家欣慰的,还是它陪伴读者渡过的每一段难熬的时光——
豆瓣读者:@时间之海、@charph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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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人生海海》锚定了一种确定的心跳,像一叶神奇的小舟在时代的惊涛中踏浪而行,照亮了你我不必完美的人生。
该书经全新改版,已上线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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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内容选自《人生海海》,麦家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新经典文化,2023-08
编辑 | Lilac
原标题:《麦家 | 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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