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字 | 须

原创 云也退 

须

云也退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刘景文看到苏轼这两句诗，下巴都疼了。苏轼说了：景文君，你得用胡子记住这季节！

须是个人数不多但年头古老的姓，和留须发的年头一样古老。通俗用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来解释留胡子的传统，但还有一个深层的因素，跟毛发之物给人直接的牵绊感有关。“须”上本有个毛发的标志“髟”，组成“鬚”，明确指面上之毛发，当“髟”被略去不用时，“须”就被解放出来，成为一个严肃地告诫人、对人提要求的发语词了。

“你须如此”，“须知”，“须要小心”，说话的时候抓着对方的胡子，让人感觉自己受了义务。有时是抓着自己的胡子：杜甫写“白日放歌须纵酒”，喝令自己一醉方休；有时抓着大自然的胡子，例如“须晴日，看红装素裹”——还不出太阳更待何时？这是什么气魄。

义务是外力加之的。这里就要区分“须”与“需”，这两个字很有趣，总被混用，却又正相反。“需”是一个弱者的状态，弱到什么程度？抬头盼雨，浑身冒汗。《说文解字》引了《易》说“云上于天，需”，《易》中更是自有一个“需卦”，它的画面是人仰望着天上的云，云层越厚，人越是急切地希望雨快快落下，就越是脆弱，越害怕一场希望被辜负。

《易》甚至还用另一个字——“耎”，来解释何谓“需”。你想知道靠天吃饭的人什么样子，就去看“耎”，就去听它的读音：“日乌安——软”。

“需”引发了许多关于软弱的描写：一条蠕动的虫子，一个嗫嚅的嘴巴，形象和声音，都躲起来不被看到和听见。文人都冒虚汗，几句话就会失色无措，最初“儒生”的称谓就来自这一印象；说起某人“儒雅”，意思就是与他谈文论墨即可，别跟他掰腕子。

王莽时代立的皇太子“汉孺子婴”，看上去是一个被捂在被子里、从未长大过的人。当鲁迅写下“俯首甘为孺子牛”时，他的悲哀是我们无从想象的，在他心目中，中国百姓既是对个别优秀人物作“千夫指”的愚夫，又是不可信赖、事事仰人的无知小孩。既然无法不奉陪这样的人民，鲁迅除了往极限里自嘲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越弱者越多需。而“须”，从可以剃掉但故意留着的毛发而来，意谓此人准备好要承受社会性的义务。对这样的人来说，他人的需求就是自己的使命，是牵拉自己下巴腮帮的胡子。

有牵绊之人，也就有责任心。用“须眉”来代指男人，是对男人提出责任心上的要求，摸着颌下之须，体会身背的压力。人们不会求一个“六根清净”之人担负什么重大的事情。至于宦官，印象里都是需索无度，同时全无信义之人。

北宋末年，《水浒传》里“四奸”之一的童贯，也是个宦官，但是，童枢密能带兵打仗，颇有阳刚之气。他带大军去平定方腊起义时，宋徽宗握着他的手，说“南方的事全拜托你了”，必要时可以天子之名行事。蔡絛在《铁围山丛谈》里特地说，童贯有胡子，胡子使得他可以被信赖：

“彪形燕颔，亦略有髭，瞻视炯炯，不类宦人。”

唇上的小胡子叫髭，绕着腮帮子长的胡子称髯。这都是须，须，只要有一点，就跟完全没有有着本质区别，牵拉到一根须，人就得以全脸去回应。故而男人欲“明志”，就多蓄胡子，蓄得越长越密越好，向他人表明自己是个愿意担责的人。

有的人内分泌有问题，蓄不起长须，那怎么办呢？可以削发，削发是从相反的角度——去掉那些妨碍责任心增长的毛发的角度，来使人成熟。唯有汉代人孙敬，用比蓄须更大的耐心留长头发，然后找人给他绑在房梁上，再打开书本读书。蓄发明志对人的要求更高，得有耐心，得有书，还得住着头发能够着房梁的房子。

原标题：《看字 | 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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