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红，接闺女，叫女婿，小外我甥，你也去……”这是我在儿时唱得最熟的一首歌。
　　 小时候去姥姥家看戏是一件最惬意事情。姥姥家住在一个有万余人的小镇，每年正月里都要唱评剧，我们那儿叫唱“落子”。从正月初一唱起，过了正月才罢。唱戏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姥姥家离我家有30里路，每年刚过完年，姥爷或大舅就赶一辆马车来接我们。我稍大时，便和哥哥一起去了。那时三年自然灾害刚过，镇里的剧团又红火起来。大年初二，我便和哥哥慌慌着去姥姥家看戏了。30里土路，坑坑洼洼，四周荒野孤坟，荒寂萧瑟，传说总有“打杠子”“拍花”的出没。我走路东张西望，心里发毛，头上乌鸦一叫，吓得直尿裤子。走走停停，扑腾一天才到姥姥家，但为了看戏，啥苦累都忘了。
　　 我姥爷哥四个，舅和姨们自然不少。他们都是戏迷，其中我老姨和二姥姥家的小老姨还在剧团里唱戏。我老姨身材高挑，人也清秀，但嗓音不太好，所以只能当配角，有时只有一两个动作。小老姨那年刚过十五，长得俊俏，扮相漂亮，往戏台上一站，天仙女似的。一双大眼滴溜闪转，顾盼传神，有不少的崇拜者。她的嗓音最好，唱起戏来，委婉清亮，甜润悦耳，像笛子一般。我姥爷说她像芦苇荡里的喳喳雀，小老姨净演主角，可谁知道她才小学二年级文化，但却能把长篇大套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外甥是贵客，姥姥家自然是我的天下。姥爷、姥姥们都喜欢我，但我却每天追着舅舅们的屁股去看戏。那戏台搭在镇中心的开阔地，仿城里戏院的建筑，但观众只能在露天站着。戏台旁边有一条小河，冬天河面结了冰，看戏的人多，连冰上都站满了人。夜色清朗，皎月悬空，笑声荡漾。我人小个矬，被舅舅们裹挟着抢先站在一个高台上。我最爱看的是《茶瓶计》，小老姨演小丫环——春红。剧幕开启，小老姨身着戏装，快步上场，只见她略施未粉，满面含春，双目传神，神采飞扬，台下上万观众鸦雀无声，瞪大眼睛看着她，被她的一颦一笑逗引得痴迷。谁知这时似在观众头顶上响起一声炸雷：“汝玲！”众人大吃一惊，只见站在高台上的二姥家的二舅在喊小老姨的名字。他见妹妹上场，十分得意，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小老姨的名字，乐得全场观众闪仰后合。
　　 “秃炸子，我操你妈！”有的小青年不满，嗓起街来。我二舅是个秃子，冬天却连帽子也不戴，光秃秃的一个瓢。因他的嗓门粗直，声若雷震，所以镇里人叫他“秃炸子”。但人们很快沉浸在小老姨精彩的表演之中。只听她唱道：
　　 今天府门外悬灯又结彩，
　　 锣鼓喧天吹打起来，
　　 我们老爷迎出了府门久，
　　 把这位贵公子让到书斋。
　　 去花园我给小姐把花采，
　　 在路上我遇见了马金财，
　　 他言说单姑老爷人才出众，
　　 因此上我给小姐报喜来。
　　 一段唱罢，全场掌声雷动，喝彩声不断，观众似乎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二舅在高台上又高声叫好。
　　 一连几天都未见老姨唱戏，我很纳闷，便问老姨：“怎么看不见您唱戏啊？”老姨脸色一红：“今天有老姨的戏。”我高兴地跳着，要看看戏台上的老姨是啥模样。我早早去了，依旧抢站在高台上。今晚演《画皮》，剧情是说一个书生被一个穿着美女皮的恶鬼迷住了，后来恶鬼凶相毕露，把书生的心肝吃了，书生的妻子也被吓晕过去。最后，恶鬼被一个游方道人杀死了。我老姨就扮演书生的妻子。演出快结束时，我问老舅：“老姨怎么还没出场啊？”“你看，这时恶鬼来了，她一惊一跑，便倒下了，连一句唱词都没有。我遗憾至极，后来问老姨：“您怎么不唱一句呀？您看小老姨，净唱！”老姨脸红了，没有说话，我就不好意思再追问了。老姨总是早出晚归，整天泡在剧团里，回家来还对着镜子练，但只是光练不演。一家人却一直引为自豪，我亦然。要知道这个万余人的小镇仅这么一个20多人的剧团。剧团是全镇人的光荣和骄傲。那年老姨正搞对象，男方也是镇里人，在部队当兵。那年月姑娘们“不爱金不爱银，就爱肩上有星星”。追求的目标就是解放军。正因为我老姨人才出众，又会唱戏，他才在众多的姑娘中选中了她。
　　 虽然年年都是唱那么几出戏，甚至唱词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人们却百看不厌，似乎那戏是农民们的唯一的艺术享受和精神寄托。在那流传了多少代的戏文中，蕴含着现代农民的多少欢乐和喜悦，他们有着多么深厚的“恋剧情结”呀。
　　 “文革”起来后，剧团的戏本、红装被付之一炬。但随着样板戏的兴起，剧团又走向了中兴。小老姨自然是挑大粱的角儿，她演李铁梅、小常宝，还演阿庆嫂。我那秃子二舅也死缠硬磨地到了剧团里打杂儿，以后又非要上台演出，哪怕不说话，在台上亮个相也好。有人凑他：“过去演法门寺的和尚你不用扮装都行，可现在的样板红里没有和尚啊！”后来，他果真还上了台。在《红灯记》中他先演喝粥人，竟也说了句：“这粥里尽是沙子！”后来又演日本兵，喊一声：“带李玉和！”他嗓门大，就这一口，给剧团增色不少。有一次去外村演出，竟有一个姑娘看中了他，不嫌他秃，不嫌他穷，就喜欢他这一口，真是王八瞅绿豆——对眼了。以后竟给人们留下一个笑柄，二秃子一嗓子喊来一个俊老婆。有些年轻人愤愤不平。“好汉无好妻，懒汉娶花枝。”我老姨也逐渐上戏了，如演《红灯记》中的玉兰，《智取威虎山》中的李勇奇妻。剧团越演越红，各村争相来请，后来又去县里演出，并在全县的红剧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县革委领导亲自接见并与他们合影。此举为小镇赢得了殊荣。
　　 剧团回来时，全镇夹道欢迎，小老姨抱着奖状，神气非凡，她成了英雄。于是便有了很多追随者，而且多为男性。
　　 谁知好影不长，乐极生悲。有一次上演《红灯记》中的玉兰，鸠山逼问李奶奶：“密电码藏在哪里？”李奶奶故作不知，鸠山又说道：“就是本书。”“我一家饥寒交迫度时光，哪里有书在家中藏。”李奶奶唱罢让铁梅找来一本书，鸠山一看，又气又恼：“皇历！”可这时扮演鸠山的演员接过书来一看，却高喊一声：“打倒李铁梅！”台上炸了营，台下乱了套，众人皆不知何故，以为演鸠山的演员神经错乱了，原来却是小老姨忙中出错；竟拿来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小老姨也吓坏了，这是对伟大领袖的污蔑，是大逆不道的。当晚，小老姨便被隔离审查，交待罪行。镇里还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查三代，追亲属，整得鸡飞狗跳墙。二舅和老姨自然不能唱戏了。结果查了一溜遭儿，也没查出什么幕后操纵者。小老姨被开除了团籍，人也瘦了一圈儿，像个干巴雀。剧团也因此解散了。小老姨的众多追随者如鸟兽散。只有那个瘦猴般的刁小三的扮演者不改初衷，屡献忠心。患难见真情，小老姨也放弃了“才子配佳人”的传统观念，与这位“刁小三”结了婚。这位“刁小三”不仅位抢了包袱，还真的抢了人，而且是抢了个“阿庆嫂”。（小老姨是阿庆嫂的扮演者）我老姨也结了婚。后来，我去姥姥家的次数逐渐少了，有时见着老姨，总听她哼哼唧唧地唱，大都是那些旧戏里的老唱词。……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成了家，老姨也抱上了孙子。小时去姥姥家很多事我都忘却了，唯有看戏的情景记得那样牢。有一次老姨捎信来说，他看到我给她的信中写到唱戏的事，掉了好几回眼泪，因为这是他人生最好的时光。
　　 快过新年了，我接到老姨的来信。她高兴地告诉我：县里要在镇上召开艺术节，而且国家文化部和省文化厅等部门的领导也都应邀参加，让我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高兴地跳起来，因为可以一饱眼福，重温儿时的梦了。
　　 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北风呼啸，寒气逼人。但在这个给我无数温馨和欢乐的小镇上，却红旗招展，万人攒动，爆竹声声，锣鼓喧天。小学生们敲锣打鼓，高跷队穿红戴绿，演员们载歌载舞，陆续来到戏台周围，欢声笑语伴随着悠扬悦耳的音乐此起彼伏，使这寒冬里的小镇沸腾起来。这仍是儿时露天戏台的旧址，但却焕然一新了。新建的戏台高大巍峨，戏台的正中挂着象征五谷丰登的艺术节徽图案。台前坐着应邀参加艺术节的国家文化部、文物局、省文化厅及市有关单位的负责同志。肆虐的寒风冻红了人们的脸颊。但他们却兴趣盎然，其乐融融。
　　 台上节目色彩纷呈，一词一曲的充满深郁的乡土气息，流溢出农民富裕后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对新生活真挚的爱。台下掌声阵阵叠起，这些熟悉的家乡戏，看着舒心、畅气。
　　 评戏就要上演了，我睁大眼睛看着。那熟悉的乐曲响起，我的心激烈地跳荡起来，眼睛湿润了，几乎不能自制。大幕微启，一个俊俏的演员轻盈上场。“啊！小老姨！”我几乎喊出声，但又禁上住笑起来。小老姨都四十多岁了，哪有这般年轻。但眼前的这个演员活脱脱的和小老姨一模一样。在我身旁看戏的表弟告诉我：“这是小老姨的女儿。”我这才恍然大悟。一句唱词唱罢，声音高亢清亮，余韵悠长。观众掌声雷动，齐声叫好。我也起劲鼓掌：“真是雏风清于老凤声啊！”我扭头看看老姨、小老姨、二舅他们，也都热泪盈眶，是啊，在家乡的舞台上他们又有了后来人，又有了新主角。在这个小镇的历史舞台上，他们不也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吗？是他们创造了历史，创造了艺术，给人民以良知、娱悦，给小镇以生气、活力；给历史以斑斓的色彩和深沉的底蕴。明天，会一个接一个到来；家乡戏，会一代接一代演下去，越唱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