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信斋设计的南洋公学图书馆。来源：许志刚

在上海，形态丰富的各类老建筑无疑是这座城市重要的文化遗产。“说到上海的近代建筑，许多人脑海中闪现的是邬达克、哈沙德等外国建筑师的名字，以及公和洋行、德和洋行等洋人开的建筑事务所。”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郑时龄在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指出，这是对历史的误读。

“上海的很多老建筑出自中国建筑师之手，他们和外国建筑师一样占据半壁江山，有着话语权。”郑时龄指出，中国第一代建筑师正是从上海发展起来的，他们不仅把外国建筑思潮带进中国，还探索民族风格——这股风潮在建筑设计界曾被誉为中国的 “文艺复兴”。

上海的近代建筑大多是在20世纪20年代以后兴建起来的。郑时龄在梳理史料时发现，1910至1920年间，上海21.8%的事务所由中国工程师成立，9.5%为中外合作，68%控制在外国人手中。到20世纪30年代，情况有所变化，51%由中国人成立，5%为中外合作，外国人独资经营的事务所比例降至44%。另一项记载表明：1930年至1939年，上海100项大型建筑中，由外国建筑师设计的占43项，出自中国建筑师之手的超过了43项。

董大酉设计的旧上海市图书馆将延续其最初的使命，成为杨浦区图书馆新馆。来源：杨浦区图书馆

事实上，上海有一大批著名建筑，是杰出的中国建筑师主持设计的。他们娴熟的手法，完全可以与西方一流学院派建筑师媲美。比如，上海构思精巧的老影剧院，80%以上由中国建筑师设计，其中包括大上海电影院、美琪大戏院、南京大戏院（今上海音乐厅）等。当年远东第一舞厅、中国第一游乐城大世界、东亚首家使用自动扶手电梯的大新公司（今第一百货商店）等也都出自中国建筑师之手。著名的南洋公学图书馆（今上海交通大学图书馆）、南京饭店、大陆商场、大陆银行、中国银行虹口分行大厦、旧市政府新楼（今上海体育学院办公楼）等一大批优秀建筑都是中国建筑师留下的作品。

华盖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浙江第一商业银行。来源：郑时龄

“庄俊、董大酉、范文照、赵深、陈植、李锦沛、陆谦受、杨锡镠……每一位近代上海建筑师都是一部建筑史书。目前已知的作品只是他们作品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许多还有待进一步考证。”郑时龄以董大酉为例，这位“中国古典复兴”设计思潮的代表性人物的建筑作品，据20年前的考证数据是25项，现在这一数字增加到39项。进一步考证，可能会发现更多。

李锦沛设计的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大楼。来源：郑时龄

此外，几乎所有知名的上海近代建筑，都是中国能工巧匠建造起来的。这是一段被湮没的历史，他们的贡献也应当昭示于世。所幸的是，上海目前正在建立“一房一册”，对每栋老房子的情况开展普查。同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的教授和研究生也在着手进行相关研究。随着专家对上海近代建筑史不断深入探究，这段历史将渐渐清晰起来。

城市地图上，仍有中国第一代建筑师的华彩

“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社会上忽略中国第一代建筑师的功绩，是不公平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郑时龄如是说。

陆谦受主持设计的外滩中国银行大楼。文汇记者袁婧拍摄

中国第一代建筑师是在上海发展起来的。这是一个专业素质普遍较高、富有敬业精神、商业化程度高的群体。他们中，有本土或国外建筑院校培养的中国建筑师，也有海外来上海创业的工程师和建筑师。近代上海建筑师群体还是中国现代建筑和现代建筑师执业制度、现代建筑教育的奠基者。他们在创作过程中学习并应用了中国古典主义、西方新古典主义、装饰艺术、现代主义等多种建筑风格，和外国建筑师共同创造了丰富多姿的上海近代建筑，这在世界建筑史上也是辉煌的一章。

上世纪20年代，中国建筑师逐渐职业化

中国建筑师逐渐职业化始于20世纪20年代，一批留学回国的建筑师陆续在上海开业。近代上海建筑师活跃于建筑设计业务的同时，秉承现代建筑师的职业传统，热心培养年轻一代建筑师。

庄俊设计的南洋公学总办公厅 来源：上海市历史建筑保护事务中心

庄俊是最早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上海建筑师之一。他1910年赴美国伊利诺大学（厄尔巴纳·尚佩恩校区）攻读建筑工程系，1914年毕业，获学士学位。回国后，庄俊任清华学校驻校建筑师，一开始跟随美国建筑师茂飞为清华大学校园作规划以及一些建设项目设计，如清华学校图书馆、科学馆、清华学校大礼堂等。1925年，他在上海创办庄俊建筑师事务所，开启了长达40余年的建筑师职业生涯。他的早期作品大部分是西方古典主义风格，比如上海金城银行、南洋公学总办公厅、孙克基产妇医院等。自上世纪30年代起，庄俊的设计融入了现代风格和装饰艺术风格，例如大陆商场和四行储蓄会虹口分行的设计。值得一提的是，1927年，庄俊与范文照、吕彦直、张光圻、巫振英共同发起成立了上海建筑师学会，1928年改称中国建筑师学会，庄俊担任第一任会长。

在留洋的上海近代建筑师中，董大酉的作品充分诠释了海派文化的“包容与交融”。作为大上海计划的总设计师，他设计的几乎所有建筑——上海特别市政府大厦、上海市体育场、上海市博物馆、上海市图书馆、上海市立医院、上海市卫生试验所等都带上了强烈的民族文化色彩，采用的是中国传统宫殿复兴风格，歇山顶、琉璃瓦。

戚鸣鹤设计的上海中学龙门楼。来源：郑时龄

而在极其“中国化”的外表下，董大酉设计的空间内里却绝然不是古典建筑的木结构，而是完全西化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空间中有电梯，各个楼层亦有考究的盥洗、消防设备，如此这般的中西合璧，使得海派文化的内在精髓得到了充分发扬。

董大酉如此，其他建筑设计师，如范文照、陆谦受等，都以十分自觉的态度和精神，对海派文化做出他们自己的实践和推行。譬如李锦沛和范文照设计的青年会大楼、陆谦受设计的外滩中国银行大楼等，都呈现了海派文化的“可塑性”与“国际性”。

中西结合，海派文化的生动诠释

在本土培养的建筑师中，杨锡镠称得上是佼佼者，他1922年从上海南洋公学土木工程科毕业，1929年加入中国建筑师学会，成为首批正会员。其代表作有鸿德堂、南京饭店、上海第一特区法院、百乐门舞厅、国立上海商学院等。

本土培养的建筑师，有一类是在工作中自学成才的。比如，周惠南1884年来沪后在英商业广地产公司供职，在实践工作中自学。1910年，他自办了周惠南打样间，成为中国最早的土木建筑设计公司。他的主要作品有一品香旅社、大世界游乐场、爵禄饭店、共舞台、黄金大戏院等，其最后的作品是位于延安中路的模范村。

杨锡镠设计的南京饭店。来源：郑时龄

国人创办的建筑事务所也不容忽视。其中，关颂声、杨廷宝、朱彬等创立的基泰工程司，是第一家中国建筑事务所，曾参与了大陆银行大楼、市百一店大楼、南洋公学大门、中山医院旧楼等大量建筑的设计。

赵深、陈植、童寯1935年组建的华盖建筑事务所，则是近代中国最大和最具有影响力的华人建筑师事务所之一。据统计，事务所承接的大大小小工程项目达200多项。在上海的作品有大上海电影院、浙江兴业银行、合众图书馆等。华盖建筑事务所也设计了大量的独立式住宅和公寓建筑，以现代风格为主，代表作有惇信路赵宅、梅谷公寓等。抗战胜利后，该事务所承接了浙江第一商业银行项目，这是上海近代建筑的最后乐章。

由基泰工程司杨廷宝设计的大新公司（今第一百货商店）。文汇记者袁婧拍摄

郑时龄指出，近代中国建筑师所表现出的才华与水准，和外国人相比毫不逊色，他们年纪更轻，更具锐气，能够更好地将中西文化融合，直逼当时国际先进水准。

出于各种原因，许多近代中国建筑师的名字少有人提及，但是他们的设计才华，融入并凝结在一幢幢经典建筑之中，随着岁月的推移愈加熠熠生辉。

南京大戏院（今上海音乐厅）：

中国人设计建造的第一座戏院，由第一代留洋美国的华人建筑师范文照、赵深设计。建筑正面门楼四层，采用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占地面积约1382平方米，建筑面积约3800平方米。这幢欧式复古风格的建筑气派十足，典雅的装饰风格和优雅的构图，古典的爱奥尼亚列柱券廊与巴黎歌剧院风格的大楼梯配合的协调大气。圆拱窗门上的浮雕装饰特别邀请留法新诗人、雕塑家李金发设计，由音乐、舞蹈、戏剧的情节组成，人物造型取自西欧神话故事。凭借其一流的设计感和建筑水平，南京大戏院建成之时被当时美国的《纽约日报·上海通讯》比作同时期美国设备最好的戏院“洛克赛”，报纸称南京大戏院为“亚洲洛克赛”。

百乐门舞厅：

有着“东方第一乐府”美誉，由中国本土培养建筑师中的佼佼者杨锡镠设计。舞厅1931年开工，一年后完工，共投资70万两现银。建筑外观采用美国近代前卫的装饰艺术建筑风格。该风格以简洁柔美的线条著称，是上世纪30年代全世界建筑设计的风潮。百乐门建筑共三层，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层为舞池和宴会厅，三层为旅店。其中最大的舞池计500余平方米，两层舞厅全部启用后，可供千人同时跳舞。室内装有冷暖空调，建筑顶层装有一个巨大的圆筒形玻璃钢塔。舞池内独到的弹簧地板是百乐门舞厅的最大特色，构造原理是将地板铺设在一个两端挑出的杠杆上，杠杆中部固定于地面龙骨，两端设有圆轴，一来可以使地板微微地左右晃动，二来可以使重力集中在杠杆的两端，使木质杠杆产生最大的翘度。这种跳舞时能够产生晃动的地板使得舞者更具激情，这种新颖的设计当时轰动了整个上海。

大上海大戏院（今大上海电影院）：

与大光明新院同年建成，其设计由近代中国最大的华盖建筑事务所承担，主要建筑师有赵深、陈植、童寯等。大上海大戏院于1933年建成，久记营造厂施工，占地面积1161平方米，建筑面积3300平方米，造价40余万元。前部5层，后部是观众厅，布局紧凑。建筑外墙以黑色大理石贴面，立面简洁，大门上方有八根贯穿到顶的墨色玻璃方柱，内装霓虹灯，形成立面竖线条构图，夜间放射出柔和悠远的光芒。观众厅有上下两层，共1300平方米，厅内采用流线式装饰，橡皮地板。

外滩中国银行大楼：

1936年奠基，至今仍是外滩建筑中体量最大的一栋。该大楼由中国建筑师陆谦受主持设计，原计划建造34层，后因相邻的沙逊大厦业主作梗，后改为17层。这透露出那个半殖民地的社会状态下，中国建筑师在夹缝中奋斗的艰难。外滩中国银行大楼是艺术装饰主义的摩天楼造型，却配以蓝色琉璃瓦和中国传统四角攒尖顶，在外滩建筑群中独树一帜。

大新公司（今第一百货商店）：

曾经的“上海四大公司”之首，由基泰工程司杨廷宝设计，于1934年11月19日破土动工，1936年1月10日建成开业。大楼高10层，总面积达1.7万多平方米，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无梁楼盖。设计中利用深基础条件，采用机械通风，设置地下商场。建筑物顶部的栏杆和花架采用了江南传统图案，使这幢当代建筑具有中国式的风韵。大楼有三面环绕的18扇大橱窗，室内设计采光明亮，通风良好，并有冷暖气设备，是上海最早全天候空调开放的百货公司。楼内装有6部电梯，还有两部自动扶手电梯，这也是东亚地区的商店首次使用自动扶手电梯。

中国航空协会会所：

坐落于市区东北角长海医院内的原中国航空协会会所，因为形似凌空欲飞的飞机，被人们称为飞机楼。它由董大酉设计，久泰锦记营造厂承建，是当时最新派的建筑。飞机楼结构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由机首和前翼组成，共高三层。机首的底层为会客室，循扶梯盘旋而上，可达顶层。顶层为纪念堂，建为圆形环墙，嵌以黑色大理石。中间呈圈状，正中镶嵌一块蓝色玻璃，阳光透过玻璃，直射大厅，此即“皇穹宇”。再登高可达白石砌成的“圜丘坛”，坛分三层三围用石倍数均依“九”增减，称作“小天坛”。前翼的一二层则为航空陈列馆和航空图书馆。大楼第二部分由机身和尾翼组成，高二层，多为办公室。穿过机舱走道，便达二层高的尾翼，尾翼上镶有“中国航空协会”字样。

由董大酉设计的飞机楼。文汇记者袁婧拍摄

作者：文汇报李婷

制作编辑：童薇菁、王筱丽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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