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我必须再为他们写上几句

　　《钢的琴》看完好几天了，可脑子里依然活跃着陈桂林和他那帮哥们以及他的妻子小菊、女儿小元的身影，挥之不去。我必须再为他们写上几句，以期用这些文字和这部电影做个告别。没错，只是和电影做个告别，和里边的人物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因为陈桂林们广泛地生活在我的身边，其中有我的亲戚，有我曾经的乡邻，也有我结交的朋友。

　　先说说小菊，就是那个因嫌弃贫穷而离家出走，后来靠投入假药商人怀抱而获得幸福的陈桂林的妻子。小菊不是《钢的琴》着力刻画的主要形象，但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

　　小菊直接出场不多，可故事的主要情节都和她有关，她是先富一族与底层贫穷小人物两个世界的连接者。电影开场不久，陈桂林骑着破电动车，在烟囱底下找到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载父亲回家的路上，他告诉父亲：“小菊回来了，要跟我离婚，我同意了。她跟的是一个卖假药的，挺幸福的，她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不劳而获的日子。”接下来就是小菊骄傲的衣锦回归，和陈桂林交涉离婚。小菊要求带走上小学的女儿，以便让女儿有一个“好的环境”，“接受良好的教育”。在贫穷和富有之间，女儿小元并不需要经过多么艰难的抉择就日渐走近了有钱的母亲。为了留住女儿，陈桂林希望买一架钢琴给有音乐天赋小元使用，可家徒四壁，又借贷无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和伙伴们趁夜到学校里偷钢琴，没能成功，就和伙伴们一起动手做了一架钢的琴。

　　小菊这个形象极具典型意义，她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代人价值观的嬗变。

　　小菊和陈桂林应该是顽石的同龄人，他们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在一个以吃苦耐劳、勤奋工作、乐于助人、无私奉献为主流价值观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贪图享受、好逸恶劳、自私自利、坑蒙拐骗的思想行为是会遭到普遍鄙视的。可从小菊、陈桂林的青年时代开始，经济变革给社会意识形态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一切向钱看”，不管什么猫能弄到钱就是好猫的价值观念逐渐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小菊和她那个靠卖假药先富起来的男友都是追逐这种价值理念的代表性人物。由于某种禁忌，《钢的琴》虽然没有过多描写小菊和他的男友的所作所为，但窥一斑而知全豹，观众完全可以通过小菊不多的镜头感知变革时代金钱至上的社会风貌与扭曲畸形的价值取向。

　　与小菊形成对比的陈桂林、淑娴、季哥、快手等人物，他们还在一定程度上坚守着原有的道德底线、价值追求。比如，当小菊说“我就是想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的时候，陈桂林抢白道：“啥叫好环境啊，跟那个后爹卖假药，那叫好环境啊!”但不能不说，陈桂林们的坚守是脆弱的，他们的道德底线是随时可能被突破的，就像河水持续暴涨，本不坚固的大堤随时都可能被冲决。这种判断基于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陈桂林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国企，也就失去了固守道德信条的前提，他们不能像父辈当年在国企那样没有后顾之忧（实际上最终国企改制，老一辈工人还是失去了靠山），必须为五斗米折腰，他们很可能因此被逼出卖良知。这是他们蜕变的直接原因。关于这一点，电影里面已经有了很强烈的暗示。为了帮助陈桂林得到钢琴，哥们一起去学校偷;同为下岗工人，为了蝇头小利已经开始相互斗殴;季哥为了致富，已经有些不择手段……

　　其二，陈桂林们中的大多数之所以会与时俱进，还有一个间接的深层的原因，那就是社会环境使然。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当整个社会道德滑坡甚至沦丧，当膜拜金钱成为大多数人的价值追求，陈桂林们还能独善其身？因此，像陈桂林这样的芸芸众生大多会日渐沉沦也就成为一种必然。我的同龄人中的大多数，早就不自觉地抛弃了童年少年时代接受的道德教育，在“为私”的社会里，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陈桂林和他的哥们给小元做了一架钢的琴，小元会不会因此留下?小菊还要不要带走小元?电影的结尾没有交代，留给观众的只有想象。其实，我在上一篇中就提出过一个更深沉的追问：小元长大后是重复父亲的老路，还是会走上母亲的捷径？

　　仔细想来，小元多半会跟着母亲离开，最终重蹈母亲走过的路。

　　母亲离家出走，和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照理，小元应该更爱父亲。可当母亲出现后，在花书包、新铅笔的诱惑下，小元逐渐亲近母亲，更愿意和母亲在一起。不用责怪小元，她毕竟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谁有钱，小元就亲近谁；谁能给她所谓幸福，她就会跟谁走。

《月牙儿》剧照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老舍著名短篇小说《月牙儿》中的主人公韩月容。月容的母亲被生活所逼做了妓女，懂事了的月容很看不起母亲，她不愿像母亲那样卑贱地活着，可在几经挣扎最终走投无路之后，又不得不走上母亲的老路，做了暗娼。到了这个时候，月容才完全理解母亲的辛酸与无奈。当然，小菊和韩月容的母亲并不完全一样，小菊是自愿投入有钱人的怀抱，而韩母则完全是被逼所为;月容讨厌做了妓女的母亲，而小元对傍了大款的母亲似乎并不排斥。这或者也算是一种进步吧，毕竟时代不同了。

　　小元从小耳濡目染，加之母亲的榜样作用，她能逃出韩月容重蹈母亲覆辙的宿命？但愿吧！

　　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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