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年的岁月里，我失去了很多东西。
灵性，身躯，触感，还有……回忆。
是的，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记得我忘记，可我不记得的，是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我叫石矶，是一只妖。
我的本相是一块残石，坐落在深山老林之中，任风吹雨打，受日晒雪侵，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仿佛有了神识，成为了一只——妖。
是的，妖。
做妖并没有什么不好，起初的那些年里，我寻了一处洞穴住下来，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周遭的妖不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们总是合不来，他们说的很多东西，我都无法理解。
他们要修炼，要吃肉，要纵欲，要吞吐日月精华，要偷学金丹妙法。
可我什么都不要。
我的一切，仿佛都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无论是法术，还是意识。
他们问过我，是通过什么契机得感通灵的。
我很迷惑，歪着头看着他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的是兔子，吃了一只百年灵参，化作仙药；有的是老虎，死了之后冤魂不散，化作伥鬼；有的是山鹿，日日听道人说法，忽有一日开启灵窍……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他们说，这叫做机缘。
每只妖怪，都有化妖的机缘。
我却没有。
他们不信，说我藏掖秘密，不像妖怪般直爽，反而有七分像人，城府扭捏，引人不快，所以时日久了，他们便不愿跟我来往。
我有些委屈，但也无意跟他们辩白。
毕竟，我说的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修炼过，也不懂得什么机缘灵窍，对我来说，好像很多东西原本就在那儿，而我是一个迷途多年的旅人，只是随手捡起了一颗似曾相识的路边贝壳罢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然而没有妖能明白。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我所住的洞穴，被一支箭射塌了。
我尽管安然无恙，可事出突然，不及出手，跟在我身边的一名侍从小妖，就这么被生生地压死在了洞穴之下。
他本是一只林中小鹿，刚开灵智不久，什么都不懂，总是围着我转，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讨人喜欢的很。
我怒火中烧，取下箭看的时候，发现上面刻着“射日”两个字。
震天弓，射日箭。
我曾听附近的妖怪说过，这是陈塘关总兵李靖的镇府神兵。
我与李靖无冤无仇，不知他为何要与我为难。
正思忖间，忽然路边草中，钻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叉着腰，大剌剌地便要向我要这支箭。
我问他，箭是他射的吗？
他点了点头。
那正好，冤有头债有主，倒也省的我去陈塘关跑上一趟。
我一翻手，他身旁两边的土石顿时拔地而起，化作囚笼，将他关在了里面。
他吓了一跳，不惧反怒，戟指骂我，说我身为妖物，竟敢随意伤人，定要让我好看。
我指着侍从尸首问他，你先射杀我家门徒，他莫不是该白死不成？
他却得意洋洋，说他这是为民除害，降妖除魔。
不知道什么样的师父教给他这等道理，我心中不喜，五指屈伸，石牢化作利剑，就要将他杀在里头。
忽然，石牢片片而碎。
他的身边多出了一个青蓝头发的道人，锦袍长发，眉眼带笑。
师父！
孩子喊道。
道人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转过来，温温润润，如同玉石一般看着我。
我忽然心念一动，有种奇异的感觉。
他说，我家弟子杀了你的弟子，这是天数，乃是命中注定。
若是平时，听了这“天数”一说，我定要他后悔敢如此妄言，可今日从他嘴中吐出这两个字，我却怔住了。
“那我杀你弟子又如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很奇怪，那些话仿佛不受我控制一样。
我的灵识似是脱离了这个身体，漂浮在半空之中，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幕。
“可惜，可惜，那你命中注定无法摆脱此劫数。”
道人摇头叹气，反手托出一只金光灿灿的燃烧着的法宝。
九龙神火罩。
我看着自己往前踏了一步。
下一秒，九龙神火罩当头罩下，将我的整个身躯都揽入其中。
剧痛铺天盖地袭来。
我的神识猛地一收，仿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切切遭受这烈火焚身之苦。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我便经历过这一切一样。
不，不止如此。
九条火龙盘旋咆哮着，将我的身躯寸寸烧作飞灰，我却没有半点抵抗的念头。
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我的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道人挂在嘴边的那个词。
天数。
……
等我重新回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根巨大的石柱之中。
环顾四周，和我一样的巨柱还有八根，形态各异。
或是火焰，或是冰霜，或是黑雾，或是青铜。
周遭无天无地，只有黑云怒雷，滚滚而来。
“这是哪儿？”我问。
眼前的不远处，盘腿坐着一名极为妖俊的黑衣僧人，生的一双桃花眼。闻言转头，看向我时，他有些讶异。
“你醒了？”
“是你们把我锁在这儿的？”
“你怎么会醒？”
两质两问，谁也没有回答对方问题的意思，空气中忽然多出了几分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
默然半晌，最后还是他先破声。
“这里是无间地狱，是如来将你关在这儿的。”他说话很客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浑身妖气冲天，却偏生带着些许的宝相庄严。他指着一旁的几根柱子道，“这是年兽，那是吞月双鲲，还有……”
他一个一个如数家珍，到了我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才道：“最后一个就是你了，补天石妖。”
“你叫我什么？”我有些诧异。
“补天石。你不会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吧。”
他的语气有些狐疑。
我点了点头。
沉睡之前，我本便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
之后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一场大梦一般，这次醒来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当年女娲大神补天，炼化五色神石三万五千六百零一块，最后余下一块未用，遗失在了东胜神州花果山水帘洞的山顶上，受千年风吹日晒，孕育出灵根，诞生石猴，成妖成圣，大闹天宫，如今被压在五指山下受罪；而孕育出他的石块，亦通灵成妖，就是你了。”
女娲？
好熟悉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炼石补天四个字的时候，我的胸口一阵剧痛。
仿佛无数滔天的苦难折磨，永无休止的焚烧和残断，铺天盖地而来。
我猛烈地呼吸起来，脸色变得惨白。
他却仿佛没有觉察出我的异样，续道：“……后来你被太乙真人用九龙神火罩焚烧，失去灵识，只余下妖性凶残，屠杀数十村庄，伤害无数生灵性命。待你被如来降伏，困在这石柱之中，已有三百余年。”
说着，他淡淡道：“我原道你再无苏醒之日，却没料到，你竟然还能醒来。”
“那能放我离开了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怕我继续为祸世间？”
“不。”
“那是为什么？”
“为了那只猴子。”
“石猴？”
“对。”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二人，一体双生，阳面暴烈，成为了他，阴面邪毒，化作了你，如果让你们重逢，有合二为一的机会，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以你们用五指山镇压了他，用这根柱子锁住了我？”
“是。”
“那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有出来的时候了？”
“……或许有，当然，如果没有是最好，可是……或许还是有的……”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当我等啊等啊，等了五百年，一千年，当我终于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的时候，这个桃花眼的僧人，终于重新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为我解开了锁链，斩断了石柱。
他说，他只有一个条件。
让我去吞下那只名为悟空的石猴。
我并不在乎。
如果这是换来自由的代价，我没有任何异议。
我跟着他，离开了这间禁锢我千万年的囚笼。
我这时候才知道，这原来是无间地狱的最深处。
可是，当我出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座巍巍巨峰，明月高悬。
周遭无数仙佛妖魔，漂浮在半空之中，围着这座巨峰。
我注意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身上都有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峰头，坐着一男一女。
一个白发蓝衣，一个桃花长裙，可谓是一对璧人。
他们的面前，端坐着一只石猴。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某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在血脉中鼓荡开来。
众多仙魔看到我们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我，却齐齐喊道：
“地藏！”
“幽冥教主，你跑到哪儿去了？”
“小心，这是黎山秘境，极为凶险！”
身边桃花眼的和尚，微微合十为礼，然后轻声对我说：“去吧。”
我点了点头，前踏一步。
自从毁身九龙神火罩里之后，我囚禁千年，再也没有动过半分神通法力。
或者说，其实在那之前，自我拥有神智以来，我就从不知道“修炼”二字究竟为何。
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和人争斗出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抬头，看着那山上的桃花少女。
少女亦低头看我。
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某种熟悉的回忆再次涌来。
她忽然“咦”了一声，拉了拉身旁的白发男人，指着我道：“大叔，不太对，那个女人——”
话音未落，僧人忽然大喊一声。
“石矶！出手！”
我没有半分犹豫，飞身而上！
十指成抓，我遥遥地对着整座巨峰，猛地从下而上，尖啸一声，抓了出去。
山石震颤，裂纹瞬间扩散了开来。
“怎么可能，黎山境……”少女纵身而起，站在那株老树之上，目光灼灼，一根手指点出，硬生生地止住了山体崩塌之势，“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生而为妖，漂泊世间。
后来有神仙告诉我，我的命数是该死，死的原因，是我不应该替弟子报仇，不该因弟子之死对他的弟子出手；
后来有僧人告诉我，我的命数是被囚禁，原因是一只我甚至不认识的石猴，时年尚错，不能让我与他合二为一。
……呸，这狗一样的命数。
我伸了伸拦腰，一股从未有过的庞大力量从我的指尖涌动出来。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撕碎面前的这座巨峰。
碎裂的土石汇聚在我手中，化作一柄长剑。
“开。”
我轻轻念道。
然后，一剑虚虚，对着整座巨峰横斩下去！
山顶上的男人终于按耐不住，伸出手，一掌向我拍下。
可当他出手的瞬间，周遭的无数仙佛妖魔，仿佛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一般。
“他的道法被大圣阻塞，不再圆润无缺，流转之际必有缝隙，寻隙而上，他已不是天人之身了！”
我分不清这句话是谁说的，只看见漫天流光，无数法宝神器，在这无间炼狱中轰然炸开。
唯独那个少女，对我目光不移，眼神奇异。
我咬着牙，冲她咧嘴一笑，然后猛地抽剑，横空又是一斩！
巨峰耸动，无数山石崩裂开来，整座山峰，竟然几乎被我斩断了大半！
“三界的力量，是不可能斩断黎山界的土石的。鸿钧，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她和你要炼化的这只石猴为何如此相近？”
少女仿佛有些急了，匆忙问道。
“我不认识这只妖物，她这满身的大千虚空之味着实可疑……至于这只石猴，唔。”
白发男人一般说着，一边抵御着漫天神魔的进攻，他的法力似乎被什么东西妨碍了，总是会时不时地滞涩片刻，故而露出许多破绽。刚刚一个分心，他竟被一把长剑斩过耳畔，断下几根白发。
“这只石猴，是当年女娲补天留下来的五色石中生出来的，所以——”
“什么?！”
少女脸色大变，竟然不再与我相持，而是凌空一跃，死死盯着白发男人，一手掀起石猴，向外扔了出去。
白发男人不料此变，纵身而起，接下石猴，回首怒道：“黎山，你疯了不成？”
“你才是疯了！你竟然把这种东西带到黎山境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是女娲炼化的补天石吗？”
白发男人皱眉问道。
炼狱之中，无数神魔仿佛也隐隐觉察到了事情不对，齐齐停下手来，看向那名少女。
少女脸上已经没有了半分笑意，而是带着些许憎恶和畏惧，看着白发男子手上的石猴，又看了看我，轻声道：
“炼石补天？那不过是编造给你们听的故事罢了。”
“当年盘古开辟出这无比宏大的三界六道，灵台世界，可他却无力独自支撑这个世界，只能身化山川日月而去，归于虚空中的意识之源。”
“第二个降临在这儿的古神是女娲，我不知道女娲和盘古是什么关系，可她决定修补这个濒临破碎和挤压的三界。”
“那个时候，大叔你还没有完全觉醒，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孩童罢了，无法帮助于她。”
“所以，为了保护她创造的生灵，为了修补三界……她亲自出手，杀死了一名同类。”
“是的，她前往虚空之中，猎杀了一只古神。”
“然后，炼化了她的尸体，用她的尸体，堵住了整个三界的缝隙。”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呵，女娲补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