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主义哲学是错的么？

评论区于是泛起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争论。同时，有答主在回答提及我，并教育我有关“客观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的知识。

文史哲不分家，我在语文教学过程中，也经常被学生问到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问题。我在课堂上给他们解释了“哲学是什么”，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没有解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问题：

我深感不少人在使用“唯心主义”时，往往在贴标签，大意是：你是错的。

为此，我觉得有必要讨论这一问题。

从官方Ideology角度看，我国坚持以马列主义为根本指导思想，只能说“唯心主义是错的，只有辩证唯物主义才是对的。”

以下，我想从纯学术的角度对这个问题展开讨论。

我是搞研究的，在做研究时首先面临的问题是科学研究的哲学基础（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在定量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的范式里，其本体论承认世界的客观性，即世界存在客观的本质，客观世界独立于人的主观意识，研究的目的在于发现这个本质，这某种程度与唯物主义取向想通；

在定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的范式里，其本体论否认世界的客观性，即世界不存在客观的本质，只有主观建构，研究的目的在于阐释意义，这某种程度与唯心主义取向相通。

那么学界如何看待定量研究方法和定性研究方法呢？

目前比较普遍的态度是：都是科学研究范式，无高下之分，更无对错之别。

你到底坚持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取向，更多的，按照连接康德与黑格尔两大思想家的“桥梁”——哲学家费希特的说法：这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人格和素质，或者说个人取向和兴趣问题，无所谓简单的对错。

（当然，费希特本人出于维护人类尊严的考虑倾向唯心论，但他也主要从人的素质角度来判断你选择相信哪一派，并未简单说谁对谁错。）

由于我国教学体系中，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那么必然要进行“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二元划分，必然要在此基础上确立“唯物主义才是正确的方向“的论断——因此接受上述教育的大部分国人心中都容易认为这种二元划分是合理的。

然而，纵观世界范围内的哲学讨论，这种二元划分从来就没有成为主流，所以也就不存在“唯心主义是否错误”的判断。

著名哲学家G·希尔贝克和N·伊耶写下了《西方哲学史》一书，这本600多页的书几乎就没有出现“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一词。”唯物主义“也只在第十八章《马克思——生产力和阶级斗争》出现。

换言之，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划分，国际哲学界并未普遍予以承认。更多地，这一划分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领域内坚持的分类。

事实上，很多哲学流派和哲学家并不关心物质和意识谁是第一性的问题。

当我们回顾“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划分的历史时，会发现很有趣的一幕。

最早，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对【近代西方】哲学作出了划分：

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承认某种创世说的人（创世说在哲学家那里，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往往比在基督教那里还要复杂荒唐得多）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

后来，苏联人日丹诺夫（主管Ideology工作）把恩格斯的这一划分从【近代西方哲学史】扩大到【整个西方哲学史】：

科学的哲学史，是科学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及其规律的胚胎、发生与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既然是从与唯心主义斗争中生长和发展起来的，那么，哲学史也就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

再后来，李立三同志把日丹诺夫的讲话翻译成中文，并成为党内必读书目。这个时候，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划分从苏联的【整个西方哲学史】扩大到【中国哲学史】乃至【世界哲学史】。从此，我国教科书中对哲学的“唯物“”唯心“二元划分成为圭臬。

至于如此扩大化理解是否合理，读者自可评判。

实际上，很多哲学家的观点很难用唯心、唯物的界限区分开来。比如：

1.毕达哥拉斯、柏拉图肯定理念的客观存在，但他们从没有说理念源自人的感觉或精神，也没有说理念是类似物质的存在，他们只是强调，从认识层面说，理念不是感觉的对象，是理性思考的对象。

2.我国中学教科书认为康德哲学属于典型的唯心主义。因为康德主张，不是世界影响了人，而是人影响了世界，即著名的“自然向人生成”（Nature evolving for human being）的理论，同时他还强调“人为自然立法”。但康德哲学又包含唯物主义的成分，如康德肯定物自体的存在，肯定自然界的存在，这些看法也不能划到唯心主义里面。

严谨地说：

康德认为他的哲学是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即从探讨“世界的本源是什么”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论，转向到“我能否认识世界的本源”即发现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它在认识上的牢固基础是什么。首先从本体论与认识论的区别这点来看，康德哲学既然属于认识论，当然不该面对“唯心唯物”的派别之分。
所以，我们应该明白的一点是康德的学说首先不是本体论，因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或者唯物主义，康德的哲学是认识论意义上的。

日本著名哲学家安倍能成针对康德哲学说过一句名言：

康德哲学如同一个蓄水池，一切之前的水向它注入，一切之后的水从它流出。

俄罗斯哲学家戈洛索夫克作出过类似评价：

在哲学的道路上，任何思想家都必须经过一座桥，这座桥就是康德。

所以，武断地把柏拉图、康德哲学划分到唯心主义阵营，极容易让我们误解其哲学思想，甚至会让我们由于无知而瞧不起他们。

毕竟，乔治·奥威尔说过一句话：

无知即力量——《一九八四》

实际上，如果简单以唯物唯心二元划分哲学，且唯心主义是错误的，那么被划入唯心主义阵营的老子、孔子、王阳明、朱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笛卡尔、休谟、贝克莱、尼采、叔本华、牛顿等伟大思想家早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的理解黑格尔所说的“存在即合理”，有多少人知道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到底在说什么，有多少人理解贝克莱的“存在即被感知”，有多少人理解康德说的“人为自然立法”，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马克思的“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到底在说什么。

同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看到爱因斯坦说的这句话：

我想知道上帝是如何设计这个世界的。对这个或那个现象、这个或那个元素的谱我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他的思想，其他的都只是细节问题。

然后下这样的判断：爱因斯坦竟然相信上帝？！他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

所以呢？爱因斯坦要被历史唾弃？

(感兴趣的可以专门去查一查爱因斯坦对待宗教的态度，特别是他认为的“上帝”到底是什么）

武断地说“唯心主义错误”并不是好的讨论方式，反而显得很荒谬。哲学无定论，它给予我们的是一种思辨精神和思维体系，而非简单的结论。同时，哲学需要在相互辩论、互相诘难中澄清各自观点。

我们看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英文，即“Materialism”和“ Idealism”时，会发现我们的中文翻译有点奇怪，什么叫做“唯”？我上哲学课的时候，老师都建议我们把“ Idealism”翻译成”理念论“，因为唯心主义是一个指向不明的概念，自然无从判断“唯心主义是否错误”。

现实中大部分人对“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缺乏基本理解，泛化使用，更像贴标签，反正唯心就是错的，唯物就是对的。于是，我们时常听到有人说：“某某某，你的观点犯了唯心主义错误！”正如我在本文开头所说，一些人连哲学基本常识都没有，就来讨论、争论和教育他人。

最后，我简单地说一句，即使我们承认唯物唯心二元划分，如果我们要承认唯物主义的伟大，那么必须承认唯心主义的伟大——因为，只有对手伟大，才能证明和造就你本身的伟大。

北大为什么黑清华，不黑其他高校？因为北大只承认清华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反之亦然。

如果真的要讨论哲学问题，不妨先阅读哲学专业书籍，而不只是抱着中学课本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