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词中的女性，形象丰富多样，展现了宋代女性生活的全景图
欧阳修是北宋的文坛领袖，也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欧阳修诗文都很出色，其诗文的艺术成就历来为后人敬仰。作为一代文坛宗师，欧阳修在他的诗文中谈政论道，表现出忧国忧民的强烈责任感。
笔者在前文《 文如其人：作为北宋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欧阳修提出了怎样的创作理论？》中，对欧阳修倡导“古文运动”和他的文学创作有过详细的解读，其实欧阳修除过在诗文方面的成就之外，他的词作也很有特点，而且他写了大量的词作。
（欧阳修绘像）
唐圭璋先生在《全宋词》中，对欧阳修词作的真伪做了详细的辨别抉择，并对其中重复和误入的词作做了考证后，得到二百四十二首，可以说欧阳修的词作的数量在同时代词人中也是佼佼者。
欧阳修的词作风格多样，集豪放婉约于一身，清代词人冯煦评论欧阳修的词风：“亦疏隽开子瞻（苏轼，字子瞻），深婉开少游（秦观，字少游）。”
（《欧阳修词校笺》）
确实如此，像欧阳修《浣溪沙》中“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这样的词句，就首开了豁达豪放的风气。欧阳修之后的苏轼写过“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黄庭坚就写过“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的词句。
也就是说，欧阳修是苏轼、黄庭坚词风的先导者，这就是所谓的“亦疏隽开子瞻”。
欧阳修的婉约词，清丽婉媚。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优美词句，如“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庭院深深深几许”、“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胡蝶飞”等，就是婉约风格的代表。
甚至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一书，开篇词引用的“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就是来自于欧阳修的词作《蝶恋花》。
（《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词意图）
欧阳修词中多女性形象的原因
欧阳修的词作还有一个鲜明的特色，那就是他描写女性形象的词作数量非常多。在这些词作中，欧阳修描写了女性的生活、思想、情感、心理等，欧阳修词中的女子是那个时代特定女性形象的写照。
在欧阳修的词作中，这些形象各异的女性，都能表现得具体生动、栩栩如生，这得力于词人对女性的深刻了解以及对女性心理世界的重视。
（欧阳修行书《灼艾帖》）
词人在运用心理描写揭示女性真实人生状态和情感价值时，往往用独白、对白、特征性细节和典型环境渲染的手法。欧阳修重点揭示了女性的内心世界。那么为什么欧阳修的词作中有这么多的女子形象呢？他又是如何准确地描绘女子的内心世界的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点。
- 一、欧阳修的成长和生活中对女性的态度
欧阳修四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是母亲一手抚养长大。欧阳修的启蒙教育都是母亲教导的，在与母亲的相依为命中，养成了欧阳修仁慈、多情和细腻的品格，母亲的形象对欧阳修成长过程中的影响是很大的。
四岁而孤，母郑，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
（欧阳修母亲“画荻教子”）
除了母亲，三位妻子的生离死别，婚姻悲欢离合的经历对欧阳修女性意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他词中的许多女性形象，其实就是词人对自己情感生活的艺术化写照。
正是因为有自己的情感体验和对女性的认识参与艺术创作，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才那样多情善感而又体贴入微。词人对女性心态和情感的洞悉也深微而细婉。
（欧阳修书写的《欧阳氏谱图序稿》和《夜宿中书东阁》诗稿）
- 二、真实的情感和心理体验
欧阳修在《玉楼春》中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明显体现了欧阳修对女性的认识，他把眼前的感情转入了一种理念上的思考，把对于眼前的情感体验，推广到了整体的女性观的认知上。
在《浪淘沙》中，欧阳修写到：“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在《踏莎行》中有“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再如《生查子》中的“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渔家傲》中的“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阮郎归》中的“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飞燕”等等。
欧阳修笔下的女性形象形象饱满真实，充满喜怒哀乐，是词人用真实的情感和心理体验描写的，揭示女性真实的心灵世界。词人对每种情境的女子都能从内心感情的角度塑造鲜明的形象，因而欧阳修的词作中也就有了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
（故宫博物院南薰殿《圣贤画册》·欧阳修绘像）
欧阳修词作中丰富多样的女性形象
欧阳修词作中的女性形象丰富：有清纯天真的少女形象，有热恋中的女子形象，有已婚的妇女形象，还有独守空闺的怨妇形象，有农家女子的形象，也有贵妇人形象。欧阳修笔下的女性形象就是一幅幅宋代女性生活的全景图。
宋代画作中的女子形象·《歌乐图卷》·佚名·上海博物馆藏
- （一）清纯天真的少女形象
《渔家傲》以清新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语言，描写一群水乡姑娘荡舟采莲时喝酒逗乐的情景，姑娘们活泼、大胆、清纯的形象跃然纸上。原词如下：
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
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阴眠一饷，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
首句“花底忽闻敲两桨”。“闻”、“敲”二个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写人而人自现；“桨”字不写舟而舟自在。词人用“花底”二字映衬出了敲桨之人，是一种烘托的手法，着墨不多而蕴藉有味。
第二句“逡巡女伴来寻访”，点明了来人的性别，正是荡舟前来的女伴。“逡巡”一词显示水乡女子驾舟技巧的熟练和急欲并船与女伴相见的心情，人物出场写得惟妙惟肖，动感十足。
（欧阳修《渔家傲》词意图）
“酒盏旋将荷叶当”一句，是对姑娘们喝酒逗乐的描写。“旋将”二个字，与上句中的“忽”字、“逡巡”二字，汇成一连串快速的行动节奏，表现了姑娘们青春活泼、驾舟动作纯熟的情态。
“酒盏旋将荷叶当”是写女孩子们用荷叶当酒杯：在藕花深处、她们轻舟荡漾，嬉戏欢乐，几个青春天真的女孩子们，用荷叶作杯，大家争着吮吸荷杯中的醇酒，这是一幅生动而富有水乡气息的少女采莲画卷。
接着写女孩子们轻荡莲舟，荷塘碧水微波，而荷杯中的酒，也微微摇动起来。荷塘映入了荷花的红脸，也映入了姑娘们腮边的酒红。这是一幅欢快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采莲画面。
（宋代女子形象）
下片“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两句，是从花、酒、人三方面作交错描述。荷花的清香和酒的醇香弥漫在一起，荷花的红晕和女孩子们脸上的红晕交相辉映。花也好，人也好，酒也好，都沉浸在一片“香”与“红”之中了，可见这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们玩得有多开心。
然而第三句“醉倚绿阴眠一饷”，词人笔锋一转，热闹转为静止。一个“绿”字的出现，使人在视觉和听觉上产生一种强烈的色彩和声音的对比，从而构成了极具音色的画面美感。下面两句笔锋又作一层转折，从“眠”到“醒”，由“静”再到“动”，用“惊起”二字作为转折的纽带。
（宋代画作中的女子形象）
特别是这个“惊”字，则又是过渡到下文的纽带。姑娘们喝醉了酒，在藕花深处的绿阴中睡着了，而船因无人打桨随风飘流起来，结果在沙滩上搁浅了。“惊起”不仅写出了女孩子们因船搁浅而惊醒的状态，也写出了了她们喝醉酒的事实。
这首词妙在起、承、转、合脉络清晰，言语含蓄，词风清新婉丽。从《渔家傲》中的这些少女形象上，我们可以感受她们天真、娇羞、无忧无虑的美好花季和青春活力。
（宋·刘宗古《瑶台步月图》中的女子形象·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 （二）恋爱中的女子形象
《南方子》写一位漂亮的姑娘与心上人约会的情景。词人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女子初次约会时紧张而又渴望爱情的心理。词作通过对女子前后行为的对比，如实刻画了青春少女的真实心理。原词如下：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
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情。
（宋·李嵩·《蕉荫击球图》中的女子形象·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词作一开始，词人就用“好个人人”描写女子的美丽。“深点唇儿淡抹腮”则是对女子的妆容做了描写，可见女子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要去哪里呢？原来是要去约会。可是在与心上人花下相会的那一霎那，少女本能的防备与害羞心理，使她有又慌张地跑开了。
“遗下弓弓小绣鞋”一句真实地揭示了初恋少女特有的羞涩与紧张，连鞋子都跑掉了。可是跑开后，女子心里又挡不住爱情的诱惑和青春的本能渴望。
“划袜重来”，是写女子没有穿鞋子，只穿着袜子又来到了相会的地方，这从一个侧面写出了女子渴望爱情的大胆行为。“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换。一身娇痴不下怀”，爱情是甜蜜的，女子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爱情可以让她放下害羞的心理，去勇敢面对爱情。
这首词将青春少女面对爱情时，那种紧张害羞又勇敢面对的心理描述得相当精彩，词人笔下的少女形象正是初次面对爱情时很多女孩子们的反映，可以说欧阳修准确地抓住了人物的心理特点。
（宋代绘画·《女孝经图卷》中的女子形象·绢本设色·南京博物院藏）
- （三）新婚女子形象
《南歌子》一词描写的是一位新婚女子形象，词作描写新娘子在新郎面前的娇羞情态。词作用白描甚至接近口语化的方式展现了新婚女子的形象，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原词如下：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宋·王诜·《绣栊晓镜图》中的女子形象）
这首词以雅俗相间的语言、富有动态性和形象性描写，显现出一个温柔华俏、娇羞活泼、纯洁可爱的新婚少妇形象，表现了她的音容笑貌、心理活动，以及她与情侣之间的一往情深。
开篇两句“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是对新娘子精心梳妆的精彩描写，词人写其发饰之美，妙用名词，对仗精巧。词人不厌其烦地描写新娘子的头饰，状如凤凰的发型已经很华丽了，在这种发型上再束以金色的彩带，这已经很精致了，然后她还在头发上插了一把玉掌梳。
词人用层层加码的写法显示了这位新娘子的雍容华贵，收到了“见词如见画”的艺术效果。
（宋代壁画·《对镜理红妆图》中的女子形象）
以下三句通过对女子连续性动作、神态和语言的简洁描述，表现新娘子娇羞爱美的情态 、心理以及她与情侣的两情相悦。
下片写这位新嫁娘在写字绣花，虽系写实，然却富于情味。过片首句中的“久”字用得很细致，非常准确地表现了她与情侣形影不离的亲密关系，那种小鸟依人的姿态，令人感到温柔可爱。
接下来一句中的“初”字与前句中的“久”字相对，是写新娘在情侣怀里撒娇时间之长。
（宋代绘画《女孝经图卷》中的女子形象）
结尾二句，过渡自然流畅，词人运笔行云流水，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女子轻松愉悦的情绪。新婚燕尔的两人亲热笑闹、相互依偎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耽误了针线活。女子只好停下绣针，拿起彩笔，问情侣“鸳鸯”二字怎样写。这两句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新娘子的娇羞情态，以及新婚夫妻幸福的时光。
词人通过描写新娘子隆重装扮的情景，展现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形象。通过对新婚生活的描写，又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娇羞、幸福的新婚女子形象，词中也体现了女子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宋·萧照·《中兴瑞应图》中的女子形象·保利艺术馆藏）
- （四）独守空闺的女子形象
欧阳修写词时，主观上并没有想要寄托什么，只是为爱情而写爱情，为相思而写相思。可是在词作中会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他的学问、修养、胸襟、品格以及他的人生经历，从而使读者产生超越爱情的联想，思绪会自然而然地进入词人笔下的场景。
《蝶恋花》一词，就描写了一位有着孤寂愁苦的命运和心理状态的女子形象。原词如下：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河南禹州白沙二号宋墓壁画·“侍宴图”中的女子形象）
词作一开始，就为我们展示了女子的居住环境，词人像一位舞台美术设计大师一样，叠用三个“深”字，不但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孤身独处，而且有心事深沉、怨恨莫诉之感。
随着镜头所指，我们看到一丛丛杨柳从眼前移过，“杨柳堆烟”说的是早晨杨柳笼上层层雾气的景象，词意宛如一幅水墨画。
接着词人镜头转向庭院，指向帘幕，这帘幕不是一重，而是一重又一重，让人感到这座庭院的幽深无比。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庭院的女主人终于出现了，她正独处高楼，目光透过重重帘幕堆堆柳烟，向丈夫经常游冶的地方凝神远望。
（宋·苏汉臣·《妆靓仕女图》中的女子形象·团扇绢本设色·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词的下片着重写情，将女主人的感情层次挖得很深，并用工笔细描般的手法将女子抽象的情感做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在深深庭院中，人们仿佛看到了一颗孤独忧伤的心灵。“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喻韶华空逝，年华如水，人生易老的感慨。
结尾二句写女子的痴情与绝望，含蕴丰厚。“泪眼问花”，其实就是女子的含泪自问。“花不语”，这样的写法也不是词人为了刻意回避答案，而是为了表达女子与落花一样的命运。
“乱红飞过秋千去”，不是比语言更清楚地昭示了她面临的命运吗？“乱红”飞过青春嬉戏的地方。在泪光莹莹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词人笔下的女子是怅然若失的神态，无语凝噎的状态。
（宋代画作·佚名《杂剧人物图》中的女子形象）
- （五）失恋的女子形象
《诉衷情》刻画的是一位失恋女子。词人通过对女子动作、神态和心里独白的描写，把一位失恋女子痛苦难当的内心世界展示了出来。原词如下：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宋代画作·《歌乐图卷》中的女子形象·局部）
此词抒写一个女子的离愁别恨，通过描写女子的生活片段：在冬日的清晨起床梳妆时的生活情景，展现了她痛苦的内心世界。
上片叙事，写画眉。开篇句“清晨帘幕卷轻霜”，词人点明时间，冬日的早晨，寒气袭人。“帘幕卷”，暗示她已起床，虽然时间尚早，却要起床梳妆，“轻霜”，暗示气候只微寒。因微寒而呵手，可见女主人公的娇怯。
（宋画·《女孝经图卷》中的女子形象·局部）
第二句以素描手法勾勒出女子画眉的情形：女子呵气温暖着纤细的双手，精心地在额上勾勒着梅花妆，“试梅妆”，则突出她的秀慧俏丽。后二句写女主人公因为思念而内心愁苦哀怨，以至于画出的眉像远山一样淡然修长。此处又照应女子早起的原因，她因失恋的离恨而彻夜难眠。
下片抒情，写心事。首三句“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是女子内心独白，词人窥测女子有感伤的情绪，她正在思量着伤心的往事，惋惜着易逝的芳年，内心伤感不已。
（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女子形象·画卷右边有两位女子形象）
词作准确地描写了女子的内心世界，仅用寥寥数语便充分表现了她内心的痛楚和感伤。结尾三句是女子的神态描写，她因失恋而伤心，展现的是寸肠欲断的情态。
全词语浅情深，词人通过对女子动作、神态和心里独白的描写，加之环境的渲染烘托，把一位失恋女子痛苦难当的内心世界活脱脱展示出来，女子形象眉目传神，入木三分。
（宋画中的女子形象·《女孝经图卷》·局部）
总结
欧阳修，这位在朝堂上高诵《朋党论》的重臣，寄情于滁州山水间的“醉翁”，自得其乐的“六一居士”，以他在成长和生活中对女性的态度，用真实的情感和心理体验写下了大量描写女性形象的词作。
欧阳修对女性形象的描写，多采用心理描写，他设身处地地表现各种女性的生活、心理和人格，突破了以前词人对女性外貌刻画的传统，为展示女性形象的内心世界开辟了全新的视角。
总之，欧阳修笔下的女性形象构成了一幅幅宋代女性生活的全景图，欧阳修对女性形象的描写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
文章被以下专栏收录
趣味历史文化
沁书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