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心传心，鸣者自鸣
年少时，凭借着对王侯将相的幻想，最爱玩的游戏当属KOEI（光荣株式会社）系列：《三国志》、《大航海时代》、《三国英杰传》、《曹操传》……也是在这时候，于懵懵懂懂中接触了《信长之野望》、《太阁立志传》等以日本战国时期为题材的游戏，逐渐对日本历史、文化变得不能自拔，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前田庆次、福岛正则等带着异域色彩的名字与开始与夏侯惇、赵子龙等并驾齐驱。时至今日，我的PSP里还留存有《太阁立志传5》，偶尔翻完，别有一番情趣。
提起《太阁立志传》，以下这一幕是所有玩家都有无比深刻印象的：丰臣秀吉来到天下第一茶匠千宗易的居士，细细品尝茶圣的茶之道，大阪城的风云变幻暂时被抛在一边。此刻游戏中的背景音乐堪称是《太阁立志传》中的精华，尺八一遍又一遍地抚慰听者的心灵，让一路追随秀吉登上人生巅峰的游戏者也能静静地体会到武家兴衰更替的沧桑感，从中发出几分对历史莫名的嗟叹。在八位声卡的时代，光荣公司就已经能模拟出原汁原味的尺八，这一日本传统乐器正是把该款游戏推向人生隽永小品的头号功臣。
尺八缘起于东汉，隋唐时期成为主要的宫廷乐器，前身为汉笛，竹制，外切口，五孔，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其音色苍凉辽阔，其音律冷傲通达，当尺八声音传来，颇有汉唐边塞游吟诗人“大漠孤烟直”的悲怆感。盛唐时期，尺八随着文化的交流由遣唐使传入日本，至今在日本奈良正仓院东大寺仍保存有八支唐代的尺八，被视为日本的国宝。故事到了这里，又是中华儿女垂首顿胸的时刻了，由于宋朝社会动荡，以及随后的元朝少数民族统治中原，文化断层，尺八自此在中国失传，反倒于日本发扬光大。在日本，尺八因其音律的不规则性，以及吹奏乐器所特有的漏气声，恰恰符合日本禅宗艺术里“枯淡简素，一期一会”的审美，同时也贴合日本美学“侘寂”的要求，使其和茶道一样，广为流传，并发展出“琴古流”、“都山流”、“明暗对山流”等多家流派。因此，当我们看到经历数百年风雨的日本寺庙、爬满青苔的石灯、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枯叶、一碗盛于手陶碗中的粗茶、碧蛙跃入月夜之池所溅起的水花时，若耳边恰时传入尺八之声，这种人生体悟甚是妙哉。
关于“漏气声”，或许还可多说几句。笔者成年后混迹于独立民谣圈，也作为独立民谣乐队“秘密后院”一份子参与数年的创作、演出，对东方式吹奏乐器有更多身体力行的感受。无论是钢琴、吉他等乐器的演奏，追求的是绝对精准完美，可如尺八，吹奏时无可避免的漏气声，让每一次演奏保留了偶然性和不可复制性。每一次演奏都是崭新的，连自我也无法复制一模一样的音律，因此考验的是演奏者的“道”和“心”。这种独特的东方审美很容易与西方交响乐所推崇的严谨细密区隔开来，“以心传心，鸣者自鸣”，不知西方人是否能明白里头的意思，但作为尺八发源地的子孙们，我们是必然心有戚戚的。
要想欣赏日本的尺八音乐，首推山口五郎。这位“琴古流”的名家堪称尺八界第一人，日本的“人间国宝”。2005年，日本传统文化振兴财团推出了他的独奏作品《琴古流尺八》，其中收录的一首古曲《巢鹤铃慕》曾在1977年作为唯一的一首日本音乐随美国旅行者探测器被送入太空。另外，由Nonesuch唱片在1988年所发行的《A Bell Ringing in the Empty Sky》也是山口五郎的经典名盘，为其带来世界性声誉（用英文名向欧美人解释总是怪怪的）。此外，还有宮田耕八朗、横山胜也、山本邦山、中村明一等尺八大家，他们的专辑中随便抽出一张，都能把你带入寂寥空远的世界。而因为作曲家武满彻倾力编写的尺八交响曲，交由名扬天下的小沢征尔指挥演出，使得横山胜也1967年主奏的《November Step》登上欧美音乐厅，紧接着是全球超过50个国家的巡回演出，让尺八在短短十几年前成为了最多西方人士学习的东方乐器。
另一日本传统民乐代表三味弦，又称冲绳三弦，和尺八一样同样源自中国，自从福建传入冲绳后，再经岁月洗礼，脱胎成如今最具岛国色彩的一种乐器。江户时代，经过专职匠人石村近江祖辈十一代的努力，三味线达到了日本弦乐器的最高地位。在中国的民乐界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话：“千日琵琶百日筝，半世三弦学不成。”但三味线却很难说得上简单还是复杂。要说简单，它很易上手，用在冲绳音乐中，大部分曲子并不难，音程跨度也不大，使得该乐器相当亲民，造成大家常说“每三户冲绳人家就会有一把三弦”的印象。继承“冲绳民谣第一人”父亲杨昌永衣钵的喜纳昌吉估计名字大家听着陌生，但如果说周华健那首《花心》就是翻唱自他的作品，大家估计会恍然大悟，而喜纳昌吉的作品就很亲民，在各种现代音乐元素中，由三味线引导全曲，把听者带入岛国世界。即使是在年轻时尚的人群里，也有吉田兄弟这样的组合，他们是舞台上闪耀的明星，同时把摇滚、蓝调、流行音乐等各种元素融入三味线演奏中，赋予了这个传统乐器新时代的生命力，让其俘虏了大批歌迷，听听他们最新为《火影忍者》完结纪念所做的主题音乐便可知一二。当然，如果你要听那些经典的、原汁原味的三味线演奏作品，譬如《浪客剑心》中那些刀枪剑影所响起的琴声，我会推荐高桥竹山的那张绝世之作《津轻三味线》。高桥的个人独奏风格绵长且即兴，人称“津轻郡最高的山脉”。《津轻三味弦》为高桥1973年在他的根据地——位于涉谷的200人小剧场的演出录音，1974年由Sony发行，乃三味线作品中的“决定盘”。如果你嫌高桥太严肃，吉田又太年轻，也可以听听上妻宏光，这位6岁起开始学习津轻三味线、15岁便在"日本津轻三味线比赛"中获得冠军的天才不断在传承中发展新的技巧和风格，无论是表现日本各地风土人情、上古神话的《苍风》，还是从古典曲目中汲取涵养、重新创作的《永恒之诗》，都是那样的充满生命力，同时亦有不变的美感。
最后，我还想给特别给大家推荐林生祥的《种树》。“种给离乡的人，种给太宽的路面，种给归不得的心情；种给留乡的人，种给落难的童年，种给出不去的心情。”家住台湾美浓的林生祥一面唱出现代化建设对家乡所带来的一切，冲绳三弦大师平安隆勾勒出这里头“归不得”“出不去”的矛盾心情，含蓄隽永的精彩尾奏，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的圆润音色，东瀛的乐器和韵律结合中国传统的乡愁感，别有一番滋味。
其实，无论是尺八还是三味线，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呢。
（原刊于《掌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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