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公元1872年,140多年前,有一批平均年龄在12岁的中国少年,从上海出发,在大洋彼岸的旧金山落地,接着又横跨大陆,抵达美国东北部的新英格兰地区。
他们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与如今的许多学生一样,不过留学而已。
只是,他们头戴锦帽,穿长褂夹衫,脚踩缎靴,被称为“清朝第一批官派留学生”。
这群孩子如果放在今天,通常会被叫做“小留学生”,而在当年,他们被统称为“留美幼童”。
从公元1872到1875年,清朝共派出了4批120名“留美幼童”。
他们中的许多人,有幸赶上了1876年费城百年博览会,受到美国总统格兰特将军的接见;进入哈佛、耶鲁、哥伦比亚、麻省理工等众多美国著名学府;还曾与马克·吐温和斯托夫人比邻而居…
可他们恰逢怎样的时代机缘?能够有如此令人惊叹的人生际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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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的这个系列开始,我们来聊聊“留美幼童”。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他们身处的时代背景。
我们知道,清末,是一个落后挨打、充满灾难与屈辱的时代,也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
在世界发生巨变之时,幼童们被送往世界工业革命浪潮最前沿,肩负起洋务运动所赋予他们的任务与使命,也就是“师夷长技以自强”。
但那个时代,这样一批成长起来的“小留学生”,格外迫切地为自强,为不再受外来欺凌,贡献了毕生所学,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接下来,我们就以故事说人物,以人物还原历史。
而这段历史,往往总是耐人寻味。
在今天耶鲁大学游客参观中心,有一副画像格外引人注目。
他正是毕业于这所美国一等大学的首位中国人,后来被誉为“中国留学生之父”的容闳。
“之父”这个称呼,并不过誉。因为“留美幼童”这个项目的按钮,可以说是他第一个按下去的,之后他也像父亲一般,在美国照顾着那些留美幼童。
容闳何许人也?又如何成了中国留学生“毕业耶鲁的第一人”?
我们先从他开始说起。
公元1828年11年17日,容闳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南屏村,也就是现在的珠海市南屏镇,位于澳门以西,相隔只有半里海峡。
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容闳排行老三。7岁的时候,他被父亲带到澳门,进入了一位被称为郭实腊夫人(英籍女士)创办的学校。
容闳的大哥很早已被送入私塾,而思想保守的父母肯定不会把孩子送入洋人办的学校,恰好容闳的一位邻居,担任郭实腊夫人的买办(相当于家务总管),容闳的父母从邻居口中听说了这所学校。
容闳父亲的眼光还是比较独到的,他看到了中外交往的时机与趋势,未来无论在商界还是政治、外交方面,可占得与洋人打交道的先机。
但不久,郭实腊夫人主持管理的这所学校宣布解散,容闳回到了家中。
到1840年秋天的时候,容闳的父亲去世,年幼的他与哥哥、姐姐一起分担着母亲养家的辛劳。
他最初在本乡和临村之间贩卖糖果,每天凌晨三点起床进货,晚上六点才归家,坚持了将近5个月时间,直到已没人再熬制糖果,无货可卖,他只好跟着姐姐一道去稻田里拾稻穗。
一天,姐姐与割稻人拉家常,夸她弟弟学过英文,这下引起了割稻人的好奇!
割稻人便招呼容闳到跟前,让他说几句“红毛”的话来听,还表示以“一大捆稻子”作为奖励。
于是,容闳将26个英文字母背了两遍,逗得在场所有人哈哈大笑。
12岁的容闳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学到的一点点英文,竟能派上用场,换来了几捆金黄色的稻穗。
后来,经一位从澳门度假回来的邻居介绍,容闳又到澳门的一位天主教教士办的印刷所,当了一名折页工。干了四个月之后,一位同在澳门进行医药布道的传教士合信医生找到了他。
原来,合信医生找了他很久,只为履行一个诺言,郭实腊夫人回美国前,嘱托合信医生找到容闳这个学生,告知他一旦马礼逊学堂重新招生,就送容闳前去继续念书。
回家征得母亲同意后,容闳在合信医生的带领下,结识了将他送入耶鲁大学的布朗牧师(耶鲁大学1832级毕业生,获得神学博士学位)。
公元1841年,容闳进入马礼逊学堂,发现已有5个中国男孩早他一年入读,他是第六个,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当时的马礼逊学堂已实行中英双语教育,一般上午教中文,下午和晚上教英文。
容闳在这里学了5年,直到1846年冬,布朗牧师即将返回美国,临行前,他希望能带几名学生一同赴美,在那里继续完成学业,并让愿意去的学生主动站起来示意,这项行动,布朗牧师早已跟校董事会商议,取得了相关资助。
就这样,容闳成了第一个站起来的人,接着站起来的两个人则是黄胜、黄宽两兄弟。
容闳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想要依靠自己去美国求学绝不可能…刚开始,我的母亲极不愿意,经我竭力说服后她才勉强答应下来。”
公元1847年1月4日,他们乘坐帆船从黄埔港出发,穿过印度洋、好望角,共花了98天的时间,于当年4月12日在纽约登岸,之后转到东温莎(East Windsor)——布朗牧师的妻子伊丽莎白·布朗的家乡。
休息一周后,容闳三人便进入马萨诸塞州的孟松学校就读,这是一所新英格兰地区非常著名的预科学校,学习课程有算数、英文语法、生理学和哲学等。
新英格兰地区,是占地面积非常小的美国东北部6个州的联合体。
我们常说的“Three Big”——哈佛、耶鲁、普林斯顿,有两巨头在新英格兰地区。
19世纪时候,在美国其他地方很难找到中学或大学,教育资源非常稀缺。新英格兰地区可以说是美国教育最发达的地区。
两年后,中学快毕业,黄胜因身体原因提前回国了,容闳和黄宽留下,同样要为资助经费即将终止而发愁。
因为他们那时是没有上大学的资助的。后来,一位香港的主要资助人提出,如果他俩愿意前往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完成一门专业课程,他们便乐意继续资助。
黄宽接受了这一条件,但耶鲁大学是容闳的“梦想”,他一咬牙,拒绝了资助。
当初三位小伙伴赴美,如今只剩容闳一人,也没时间伤感,他还得想办法取得经济上的支持,以便完成大学学业。
带来一丝曙光的是,布朗牧师提到孟松学校能够提供“贫苦学生应急基金”,但条件是受资助者必须签约,为布道而学习,学成后要当一名传教士。
22岁的容闳再次做出能够反映他品行与意志的决定——他放弃了这次机会。
他希望以更自由的身份,将来回国报效,并且认为自己虽然穷,但不能为贫穷所驱使,换取暂时能够得到的利益。
幸运的是,布朗牧师通过求助萨凡纳城的妇女协会组织,最终帮助容闳进入耶鲁大学。
入学前,容闳学过15个月的拉丁文、12个月的希腊文和10个月的数学,进入大学后,一方面苦于算计经济状况,他兼职干过俱乐部管理员、食堂服务员、图书管理员等许多工作;另一方面,在整个大一学年,他几乎每晚苦读到12点,保证学业上不落后别人。
其实容闳并不是“学霸”,甚至还有些偏科。他最讨厌的课程是微积分,认为这门课毫无益处,大二时常常挂科,就在他担心自己要被留级或开除时,却以极低的分数通过了大二学年的考试。
可能得益于语言文学上的天赋,容闳两次在英语作文比赛获得一等奖,才顺利毕业。为此,他在大学的整个阶段丝毫没有因为得奖而自满,反而感到自己学习并不好。
公元1854年,容闳从耶鲁毕业了,成为了有史以来从美国一流大学毕业的中国籍学生。
在耶鲁大学的档案馆里,至今保留着容闳毕业时和同学交换的留言簿。
他写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容闳的“赤子之心”是什么呢?他后来追忆——
“予之一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
容闳认为,虽然自己所学并非如理想般全面系统,但算得上正规、标准的大学水平。
毕业之前,他已想好未来要做的事情,那就是让中国的下一代也能接受同他一样的教育。通过学习西方,使国家能够变得开明和富强。
从1854年耶鲁毕业,到1872年第一批留美幼童正式出发,18年间,容闳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与尝试,坚守心中目标实现的那一天。
怀着满腔热血回国后,容闳同样面临着就业难题。
总的来说,工作是比较好找的,中外之间政治、商业、文化交流或冲突越来越多,对专门人才的需求还是呈上升趋势的。
但因其个性耿直,容闳两年辗转了三地,换了四份工作。即使放在现在,也会被父母数落“没个踏实”,还不如去考个公务员什么的。
容闳工作的这段经历比较有意思,我们来看看他选了什么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他回国后,先是在广州担任美国公使的秘书,月薪15美元。19世纪下半叶,黄金均价大概是每盎司20美元左右,1两黄金约可兑换8~11两白银。如今,国际黄金市场均价在每盎司1950美元左右,经过一系列换算可得,当年容闳15美元的月薪大致相当于今天的9500多元人民币。
一方面,他期望通过这个职位学到有用的东西;另一方面,期望多与中国政府官员接触。
当发现这两个目的都达不到后,容闳只干了3个月就辞职去了香港,经朋友介绍,谋得在香港最高法院审判厅译员一职,月薪差不多75美元。
学习法律,进入律师行业,成为当时容闳的规划。可因为得罪了法律事务代理人和首席检察官,殖民地并不友好的内外部环境迫使他离开了香港。
1856年8月,容闳来到上海,在中国海关翻译处谋到一份差事,月薪为白银75两。这份工作比上一份工作轻松,只是在3个月实习期尚未结束之时,容闳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在这里工作的译员和中国商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早已固化的贿赂关系,为不愿与他们分赃,保持自身清白,容闳决心辞职。其上司,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英籍)认为,容闳只是想获得更高报酬,所以,提出了月薪涨至150两白银作为留住他的条件。
此时此刻,容闳的脑海回荡着许多疑问:
为什么自己和英国人同在中国政府机构任职,却不能和英国人享有平等升迁机会?
为什么自己的坦率诚实的个性在所经历的所有职业都得不到认可和尊重?
当朋友都为他放弃高薪工作,将要去寻找那些不确定的职业感到震惊。
容闳却认为,一个人必须是一个梦想家,才可能实现那些有可能之事,他不断地更换职业,只是为弄清楚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造福国家、实现心中目标的人。
离开中国海关后,容闳继而在一家经营丝绸和茶叶的英商公司当职员,虽然也只有短短的半年时间,后因商行的合伙人解散,他再次失去了工作,但学到了相当多的经商知识和方法,也赚了一些钱。
后来,容闳成为兼职翻译的自由职业人,开辟了一条知识与商业阶层结识的通道,其扎实的翻译业务能力与留美毕业生的身份,渐渐帮助他扩大着交际圈。
就这样,容闳先后结识了郑观应的姻亲、颠地洋行(曾是香港首屈一指的洋行)的高级买办曾寄圃,曾寄圃又介绍他认识了李善兰,李善兰最终把容闳引荐给了曾国藩。
在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中,我们是不可能预先知道所结识朋友中,哪一位能找到正确密匙,帮助我们打开命运之门。
但最终,容闳凭借自己的品格、敢于冒险的勇气,结识到一些信赖他的朋友,凭借支持、赏识他的曾国藩,实现了当年在耶鲁时的赤子之梦。
报上总督大腿,就能平步青云,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吗?
容闳建构的“留美幼童”计划,又是怎样一步步成型,演变为现实的呢?
请看下集,柳暗花明。
资料参考:
[1].我在中国的童年.李恩富 著.刘畅 译.
[2].西学东渐记.容闳 著.王蓁 译.
[3].留美幼童与天津.井振武 著.
[4].少年行——晚清留学生历史现场.李书纬 著.
[5].幼童.央视网纪录片频道制作.
[6].出类拔萃之辈――留美幼童的故事.中国青年报
半璧. 故无所往而生晴阴圆缺. Copyright©2021
原文首发日期:2021-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