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舞《茫然先生》：致茫然过的你！
你茫然过吗？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看似热闹的能量场里，在看似不孤独的空间里，如若仍会感到孤独的你，一定茫然过。
许多时候，茫然像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深刻而不自知。
日前，在广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的支持下，“香港周 2021@广州”在广州大剧院举办。“香港周”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康乐及文化事务署统筹的大型文化交流盛事，旨在透过艺术节的形式，推动香港与内地城市的文化交流。
广州大剧院迎来了包括香港芭蕾舞团、城巿当代舞蹈团、中英剧团、香港话剧团及大细路剧团在内的香港旗舰级艺团和菁英艺术家的佳作。
其中，城市当代舞蹈团驻团编舞桑吉加的舞作《茫然先生》舞台影像版，将现代舞蹈融合科技，挑战观众的观看角度，让观众置身于看与被看的张力及矛盾。
放映后，桑吉加也与观众进行了深入的对谈交流。
《茫然先生》这个舞作的名字很有意思。
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很吸引，有种被摄去魂魄的隔世感，让人想要去探究其中的魅力。
这个糅合现代舞、科技与影像的跨界作品，有着极其强烈的个性。
也可以称之为一出行为艺术和一场精湛的默剧。
所有的舞者，都呈现在封闭的“玻璃盒子”里。
透明的盒子，不时闪现出车水马龙的浮光掠影，看似没有完全隔绝，看似与外部仍有连接，但盒子，却依然是一个残酷的桎梏。
“茫然”像一个怪圈，人们被困在其中，然后用他们的方式，在“茫然之海”浮游着。
没有人，是例外。
有些人，刚进来；
而有些人，则不知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茫然先生》的墙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我”字，有人不断在圈住那个“我”。
这种强调，是一种“我执”？还是因为已茫然到找不到自己？
在“茫然之海”中，有人散发出“如鲠在喉”的焦虑；
有人免不了作“困兽之斗”；
但更多的人，处于“麻木”状态。
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又重复的动作，在四处游荡。
空间中，贴了标签的“墙”、“椅子”、“桌子”、“地”......总有些揶揄和讽刺的意味。
“椅子”和“桌子”，象征着一种位置，是立身之地，抑或是攀升人生巅峰的天梯？
如此稀缺的资源，被人们不断争抢。
他们一拥而上，朝着所谓的成功进发，又或者像骨牌一样，默然倒下。
这里不得不提这段，在海报上呈现的椅子幻化成阶梯，人们不断攀爬着，在阶梯上起起落落的篇章，真的很令人惊艳。
椅子作为《茫然先生》中重要的表演道具，更多次被运用，不仅是化为舞蹈元素，更充当一种语言符号。
不同衣着的舞者，代表不同阶层身份的人们。
但在本质上都一样，不外乎困于世俗、困于茫然的凡人。
总是在来来回回的贴标签、撕掉标签；留下痕迹、又擦拭痕迹。
心被困住了，想要自由却挣不开枷锁。
在徒劳无功的废墟里，堆砌涂画着多少无奈。
在茫然中，有人在得意；有人焕然一新了；
有人在地上爬着、滚着，沾遍了生活的尘埃；
有人不断寻找出口，想要找到钥匙。然而钥匙不是真实的，是谎言和笑话；
有人被生活磨损、扭曲，躲在角落里，躲在椅子下，躲进柜子里，以求安全之隅；
有人安慰怜惜别人，或者等着被安慰怜惜；
有人有幸找到知己， 惺惺相惜，相拥起舞；
有人在叩问，是在叩问苍天大地？还是叩问自身？不得而知；
也有人被捆绑操控，但自己却无动于衷，仿佛已经适应了这种不适......
茫然的千姿百态，被浓缩在这方天地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茫然先生》的表达，不仅体现在肢体神态上，就连心灵窗口——眼睛也延续“茫然”的特质。
经过放大后，惶恐无措的眼波之舞，再度丰富了主旨。
如果茫然是一种情绪状态的话，那它与其他情绪状态，是否也同属平等？
被各种情绪簇拥交替着，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抑或者都真实，那都是每个当下的自己。
这个作品表达的是一个人不同的茫然状态？
还是很多人不同的茫然状态？
作品中除了表达“茫然”之外，“窥探”也是另一个关键词。
人们争先恐后地窥探着外部世界，自己同时也被人窥探着。
通过透明的“玻璃盒子”，通过各种摄像机，舞者被大众的视线所捕捉。
同时映射出日常生活中的人们，通过各种监控、影像与数据，被捕捉、被透视、被窥探。
人们，不是本意地，存活得很透明，隐私岌岌可危。
铺天盖地的资料、照片、数据，被收集，被肆意摆布；
当一幅幅别人生活的画面映入眼帘，又怎样想象日常自己生活的画面与别人共存？
如同监狱里扫射探照的灯光一样，令人惊恐；
如同通缉犯的资料一样，令人赤裸......
是谁在看着？是谁在居高临下审视着?
总有人们想逃离茫然，想了解真相，想打破种种桎梏。
于是，总有人不懈拍打着坚厚的“墙”，想要发出声音，求救和控诉；
于是，总有人不懈互助交叠攀爬，想要逾越这方天地。
纵有无奈，纵有混乱，也总有希望。
作品中，李劲松的配乐也很玄妙，与作品完美契合。
而舞台构建、光影设置、影像语言的运用，也带来了多种层次的观感。
尤其墙上的投影，与舞者的表达相结合，仿佛穿行于“幻象”中的人们，将虚实共舞。
有时甚至会给观众带来错觉感，仿佛人在墙上行走......
虚幻和真实对峙交错，每个角落都有丰富的内容，值得多次细品考究。
如果错过了《茫然先生》舞台影像版在广州大剧院的放映，也可以在腾讯视频付费观赏。
此次，“无嘢”更独家专访了城市当代舞蹈团驻团编舞桑吉加，跟他聊聊编舞的《茫然先生》，以及他的创作和生活。
无嘢：什么样的缘起让你想要创作《茫然先生》这个作品？
桑吉加：这次的《茫然先生》很复杂，如何表达“茫然先生”的概念，“茫然先生”又代表着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刚开始排舞的时候。
《茫然先生》的诞生，缘于我在2009年看保罗·奥斯特写的《密室中的旅行》其中一个角色。那个角色有天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有很多的文件、图片......他醒来后不知自己身处哪里，不记得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所以他要通过阅读那些文件资料，去想象他到底是谁。文件里有很多人物和事件，他要想象他是谁，他要建构他自己的过去。而这所有事情被人监控着、观察着。
我看到这本书时，很感兴趣他到底是谁，到底谁是他的谁，里面有很多的线索。如果《茫然先生》按照原著来走的话，人物关系和需要交代的事情就会很复杂。我选择了化繁为简，把其他全部拿掉，变成现在这个事件。最后他到底是谁，其实我在作品里没有表达，给观众更多的想象空间。
这个项目曾搁置了很久，因为之前没找到机会或方法，把它排成一个舞蹈。直到2018年，在准备新作品给CCDC（城市当代舞蹈团）时，突然间又冒出这个念头，感觉可以找到一个方法塑造《茫然先生》。
对于我来说，《茫然先生》不是一个人，是群体性的东西。在这里面，我把有些东西放大了，比如摄像机，这个东西是有力量的，比如谁在看？谁在观察茫然先生的行为？我所关心的感兴趣的话题可以通过《茫然先生》展开了。
最初《茫然先生》首演的时候，是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小剧场演出，我把所有椅子全部拆掉，不设观众席。建了一个盒子式的房间、密室，高约6米，观众们从6米往下看舞者表演。观众不是坐着的，是可以流动的。
我在舞台上设置了16个监控的摄像机，观众有16个角度去观察这些舞者。我想探讨摄像机、现代科技的摄像技术以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除此外，我们有更加令人紧张的东西——数据，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消费习惯，都会通过大数据获取，并且给你推送，这些数据在哪里，它会给你带来什么，这也是我们《茫然先生》一个重要的探讨。
无嘢：创作时候的难点是什么？
桑吉加：在技术层面上的最大难点，就是如何去平衡16台摄像机，还有三面墙上的大投影，与舞者的表演相结合。需要把握这之间的平衡，到底要排什么？到底要给观众投影什么内容？我们都是现场抓拍的，所有投影出来的都是现场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有些现场的东西要放大？这可能对于我来说，是最难处理的。
无嘢：在引导舞者方面会有什么困难吗？还是一直都合作得比较默契？
桑吉加：《茫然先生》有一种状态， 这需要一些培训或尝试。这个作品有趣的是，所有舞者只能进这个盒子，不能出。以前常规演出，舞者可以进进出出，会有呼吸喘气的空间，会有休息。但这次不一样，虽然舞者不一定随时处于跳舞状态，但他们必须从一开始到结束，都要建构一个自己的“茫然状态”。这对于他们来说，挑战很大。
加入摄影机去设计舞台版《茫然先生》，我们突出了观众的权位感。而被拍的那个人，会觉得为什么会拍我？他会紧张，而且画面会被放大，投映到现场里面。这就激发大家的疑问和想象，会有人随时随地在拍我们，那么这些画面到底在哪里？
在被拍的过程里，舞者会在心里产生恐惧和拒绝。因为这种观演关系，会产生一种独有的质感。无论是舞者，或者观众。观众也会思考，为何要这样看着他们？这究竟是表演？还是发生了什么？
2020年时，《茫然先生》的版本进行了调整，这次观众不是站着了，而是坐在观众席上。不再俯视舞者，而是平视，观众互动就没有了。这次的录影版本，虽然也没有观众的互动，但是盒子前面是一层玻璃。这次舞者会感受到希望，以前的版本是没有希望的，只是感受被压迫，被关在里面，不能出去。这次虽然被关着，但可以看到外面，感觉是平等的。有一种希望和寻找帮助的状态会出现。
无嘢：与李劲松是怎样的合作模式？
桑吉加：我和李劲松的合作模式，是同步行进的。从刚开始寻找元素，找状态，编排素材，他也已经开始在找属于《茫然先生》的旋律，质感性的音乐，或者音色。比如，我感觉有些音色段落我很喜欢，他就会保留。而我则考量选择搭配双人舞，还是三人舞。又或者他加了一个音色，我发现可能适合一段五人舞，我们也会重新考量，都是相互碰撞着过来。
但这次的影像版，需要剪辑完成以后，在原来固有的技术上，大的段落不变的情况下，配乐也会有相应的调整。因为画面给到的东西，和现场演出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现场演出，可能有五六个片段同时在发生。但是经过影像切割的话，就可能突然变成特写了，所以音乐等方面，也会相应作一些调整。
无嘢：为何想要打造一个《茫然先生》的舞台影像版？
桑吉加：实属迫不得已，因为疫情。本来《茫然先生》2020年圣诞节要重演，已经排了那么多，也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如果这样停了，大家都感觉挺可惜的，所以我们就想着做一个影像版，作为一个记录。这个作品以后也会重演，但影像版我们也想保留下来。
无嘢：作为一个创作者，你是理性感性并重还是偏感性？
桑吉加：作为创作者，理性感性都得有。像打造《茫然先生》，那么复杂的技术，进了舞台，十几台摄影机、舞者、服装、技术人员......你要很理性地进行选择，很快的选择，作决策。不然太过感性，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那就完蛋了。整个团队会被耗死的。
这次的排舞或者演出，时间非常紧，从设置到完成，只有三四天事件，你要解决灯光，灯光和录影投影之间的关系。光亮度是什么？什么时间把画面切割？以什么速度切割？这些都需要理性的选择，而且要快。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当然可以慢慢感性，但我们时间很紧，没有条件那么奢侈地运用时间。这几年，我也在锻炼自己选择与抉择的快和准，使自己有意识地这样，否则难以行进下去。
无嘢：你的作品会比较偏好挖掘人性吗？
桑吉加：我对人感兴趣。我喜欢接触人，喜欢跟人交流，喜欢观察人。像我去咖啡厅，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光看人们聊天，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每个人的行为，每个人的状态，每个人的走路方式都不同。通过这些，你就可以感受他今天的心情，你可以建构他这个人的故事，知道他的情绪和压力。
我的脑子里会不停运转，这可以让我不断动脑，累积观察力。像我指导舞者找一种状态的时候，可以告诉他这种状态是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比如茫然状态，也可以有很多种表现方式。
其实在中国，最好的观察人的场所，就是在火车站出口。那里的人，或许期盼着见到亲人；或许是背井离乡去到一个城市工作生存......我经常到那里呆上半天，那会让你想象力非常丰富。
通过观察各种人，吸收到不同的讯息和灵感，再将其进行转化。我们作为编舞家，靠肢体为生。除了舞蹈动作以外，肢体有很多的表达， 肢体也有角色。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和平时聊天时候的动作，节奏都不一样。这些都会直接影响这个人的角色，在呈现的时候，怎样去丰富内涵，也是表演的一类。
无嘢：怎样平衡舞者的个性和你的构想？
桑吉加：没有平衡，他们个性越放大，我越感兴趣，而不是要让他模仿我想象的人。比如有些舞者柔韧度非常好，我可以根据这个排一个舞，把他柔韧度的个性放大。但是放大之后，最重要的是，他是否适合在这个时候跳这个舞蹈？那就是我所说的角色感。
无嘢：你最想通过舞蹈艺术创作，表达什么？
桑吉加：做创作，前提是想表达， 有话想说。有事情想思考，想放大与别人探讨，看别人怎样看，这个过程对于我来说有吸引力。每个作品有一个命题出来，我再去观察，在这个命题下观察一些特定的东西。需要去学习，去学习与别人沟通，以及得到一些新的知识层面的东西。在创作表达之间，我最感兴趣的是我怎样去学习，学习是我终生的命题。
除了艺术外，我也会跟搭档学习如何做事，比如影像导演、音乐、服装......同时对于这个命题所带出来的意义，要做思考，要找很多素材，要丰富起来，这些都是学习和累积的过程。
无嘢：怎样统筹创作团队的合作？
桑吉加：创作过程真的是加减法，要不断去尝试。一个是经验的累积，一定要勇于打破固有的想法。另外是统筹以及沟通能力的问题。创作不是单纯的一个平衡，所有事情都平衡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
比如创作中有很多人的想法，每个人都个性很强，所有的想法都加进来。但主题是什么，如何说一个故事，最后怎样呈现，这都是要考量的。团队里所有人的概念和想法我都听，但最终还是要做选择，这时候要跟他说，为何这样选择。不然元素太杂了，就没有焦点了。排舞其实是一个行政和统筹工作，也类似一个导演。有些导演很强势，谁都不听；有些是愿意听的，听完再分享和选择；有些是刚开始没想法，全部听完再找到行进方法，这视乎每个人的性格。
无嘢：你觉得现代舞对于你而言意义是什么？
桑吉加：现代舞是完全可以自我表达的，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现代舞尊重个体表达，像我们以前学习的民族舞蹈，最主要的是共性，大家一起开心跳舞，热热闹闹。但有很多规矩，有很多条条框框不能逾越。
但是，现代舞什么都可以，想怎样跳都可以，可以完全让它合理发生。而且现在的现代舞，不是单一的，已是多方艺术融合的综合体。现在很多的艺术都变成综合体，有很多跨界，这是我所感兴趣的。各种艺术元素，经过碰撞以后，所产生的力度和纵深度都会不一样。
无嘢：日常创作灵感来源是？
桑吉加：想创作的话，一定有灵感。首先你得喜欢。只要你喜欢，一定能找到灵感。我也不是随时都有灵感，但会从生活中找到。比如我电脑死机，需要重置系统。突然间，我感觉“重置”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有了意义。虽然重置后，电脑还是电脑，但里面有很多东西不见了。这就是延伸带给我的思考，可能某个事件、某个词，就会触发到我。
无嘢：出身藏族的背景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
桑吉加：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是跟我的背景有关系的。由我出生开始，到我在草原上光着屁股奔跑，后面到了北京发展.....这些经验构成了我，民族的东西一直都在我的个性里。我的感性，来自于这个民族；我的保守，来自于这个民族传统。其实我的作品会有很多民族的东西在里面，包括我的作品有些野性的东西，那也是源自于我的个性。但我拒绝贩卖一个文化符号，我讨厌这样。如果未来找到适合的舞台和时机，带有民族元素的作品会自然发生的。
无嘢：作为一个创作者，你是很有生活创意的人吗？
桑吉加：灵感无处不在，有创意地生活，人会更开心。在生活中，我不会单一，会经常折腾家里的布置，经常变化。比如更换墙纸和桌子的颜色等等，会有很多新的想法，也让小孩有惊喜。
无嘢：你算是一个叛逆的人吗？
桑吉加：我不算是一个叛逆的人。
无嘢：很多人觉得现代舞很抽象，应该怎样去鉴赏？
桑吉加：我希望观众的感受可以更多元。如果所有观众看到的只有一个主题，那样就很闷。不一定要追求很有思想的解读和感受。有些舞蹈艺术家可能就是想玩，想展现肢体变化，硬要解读到很有深度，那也没有必要。
假如通过作品，观众可以得到一些启发、想象和思考，何尝不好呢？或者单纯在欣赏作品时，从视觉上得到愉悦，也是可以的。每个人对待艺术，都有不同的感受，有所得就可以，不一定每个作品非得到那么深刻的道理。（文/NANA）
图片来源：城市当代舞蹈团CC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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