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说千秋功罪惟有“良知”
“诗佛”王维对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是有着自己独特的观点。
比如,在前面的美篇中,就曾经介绍了王维,对秦始皇、息夫人、楚文王,等等著名人物的个人见解。可以看出,“诗佛”写作很少人云亦云,有使命、有担当,更充满慈悲。
今天介绍的这篇《李陵咏》,就更具代表性。
我现在常常想:王维为什么要为李陵蒙冤“大声疾呼”?莫非时年十九岁的他,预感到了几十年后自己的“宿命”?!
再或者,一语成谶?
行笔至此,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对于历史人物,如果你看不到这个人的缺点,那说明你离“真相”很远。
我们先还是来看看这首诗,究竟写了些什么:
《李陵咏》
汉家李将军,三代将门子。
结发有奇策,少年成壮士。
长驱塞上儿,深入单于垒。
旌旗列相向,箫鼓悲何已。
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将令骄虏灭,岂独名王侍。
既失大军援,遂婴穹庐耻。
少小蒙汉恩,何堪坐思此。
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
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
说实话,个人认为,这首诗在写作技巧上,并没有过多可圈可点之处,只不过是内容“敏感”。
关键词就是“李陵事件”。
先来看“李陵”其人吧:
李陵,字少卿,西汉名将李广之孙。善骑射,武帝以为有广之风,使将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天汉二年(前99年),李陵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与单于相遇。单于以骑八万围击陵军,陵且战且走,杀伤匈奴万余人。后矢尽道穷,遂降匈奴。
请注意“遂降匈奴”中的“降”!
堂堂大汉帝国的将军,居然“投降”了匈奴!
据说,汉武帝“龙颜大怒”、“雷霆震怒”:你是名将之后,就是战死,也不能“投降”啊!这,关乎“气节”!
于是,汉武帝下令:夷其三族!
此举细想“极恐”,多少无辜且“鲜活”的生命啊,惨遭诛连!
不忍下笔……
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却对另外一个历史人物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
谁啊?太史公——司马迁!
怎么回事?
当时啊,司马迁正在琢磨着如何“名垂千史”,在那儿动脑筋呢,汉武帝气吟吟地来了:真是气死寡人啦,爱卿,你来说说,李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为史官,司马迁对于李陵战败投降匈奴之事,所得到的资讯,相对更多,且更全面一些。以他的智力,也明白,皇上只是想看看他的“态度”。
结果,汉武帝“失望”了!
司马迁显然没有“顺杆子爬”,而是据理直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司马爱卿,你在说什么呀!朕怎么觉得你是在为李陵开脱呢?汉武帝越听越愤怒。
司马迁的意思呢,主要意思似乎是,李陵已经“尽力”了;作为统帅的“贰师将军”李广利,没有尽到自己的“帅”责。
这里“剧透”一下:“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地球人都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
何为“贰师将军”?
西域共有三十六个小国,星罗密布。其中,有一个大宛国,盛产一种名马,这马十分健壮,奔跑后能流出血红色的汗水,由此被称为“汗血宝马”。 大宛国盛产汗血马的地方叫“贰师”。担当此类征伐职责的指挥官,自然就是“贰师将军”。
我们接着回到大汉朝廷,看当时汉武帝为什么又“龙颜大怒”——
司马迁认为啊:李陵平时孝顺母亲,对朋友讲信义,对人谦虚礼让,对士兵有恩信,常常奋不顾身地“急国家之所急”,有国士的风范。
紧接着,司马迁越说越激动:“李陵只领了五千步兵,吸引了匈奴全部的力量,杀敌一万多。虽然战败降敌,其功可以抵过。我看李陵并非真心降敌,他是活下来想找机会回报汉朝的。”
说实话,作为局外人,司马迁痛恨那些只知道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大臣,他们如今见李陵出兵不利,就一味地落井下石,夸大其罪名……据说,公孙敖还谎报,李陵为匈奴练兵,以期反击汉朝。
事实被证明“子虚乌有”。
司马迁的“直言”,触怒了汉武帝,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
刚愎自用的汉武帝,认为他是在为李陵辩护,讽刺劳师远征、战败而归的李广利,怒不可遏,下令将司马迁打入大牢。
最后,司马迁也以“欲沮贰师,为陵游说”,被定为“诬罔”罪名。
诬罔之罪,为“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司马迁被推到了生死抉择“关口”:
面对大辟之刑,慕义而死,虽名节可保,然书未成,名未立,这一死如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之死无异。
回顾历史啊,许多伟大的人物,其实都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
索性来数道数道:文王拘于囚室而推演《周易》,仲尼困厄之时著作《春秋》,屈原放逐才赋有《离骚》,左丘失明乃有《国语》,孙膑遭膑脚之刑后修《兵法》,吕不韦被贬蜀地才有《吕氏春秋》传世……
司马迁冥冥中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一部“书”!
为了“使命”,屈原“向生求死”;
为了“使命”,司马迁决定“向死求生”!
最后的抉择,大家也看到了:司马迁毅然选择了以“腐刑”赎身死!
这一“抉择”,对司马迁的影响,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首先,身份从此“另类”。司马迁原本是朝廷的一个官吏,接受“宫刑”以后,他成了一个不是太监的“太监”了。其一,成了一个男人的另类,他不再被认为是一个“男人”。其二,他成了一个士大夫的另类,他不可能被“士大夫”阶层所接受。其三,他成了一个“文化人”的另类。也就是说,最有资格被称为“文化人”的司马迁,被原来所归属的群体开除了!不承认他是男人,不承认他是文化人,不承认他是士大夫。
第二,终生陷入“羞辱”。司马迁在谈到自己接受宫刑的痛苦时说: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为人一世,最大的错事,莫过于侮辱了你的祖宗。说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你被人指责的最大的过失,莫过于你接受了宫刑。所以,司马迁后来在《报任少卿书》中说,是“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唉,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第三,虽生犹“死”。人,终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作为一个社会性的人,他必须要得到社会的承认。司马迁保全自己生命的代价,是付出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所以,接受宫刑以后,作为男人的司马迁死掉了;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的司马迁,也死掉了。在接受了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以后,司马迁被迫,从一个被人们看不起的社会最底层那个社会身份,去看待人,看待人生,看待历史。作为个体,是司马迁之大“不幸”!
但是,站在历史的角度,站在中华文化的角度,却是“大幸”!
因为《史记》!
在坚忍与屈辱中, 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完成了那个属于“太史公”的使命。
公元前91年(征和二年),《史记》全书完成。 全书130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余字。
鲁迅先生誉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关于《史记》的面世,据说有这样一个故事:
司马迁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权贵杨敞,生有二子:大儿子杨忠,小儿子杨恽。
杨敞在汉昭帝时,曾官至宰相,权倾一时。
二子杨恽自幼聪颖好学,他的母亲把自己珍藏着的并且深爱着的《史记》,拿出来给他阅读。
杨恽初读此书,便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爱不释手。杨恽成年之后,也常常把它当做案边书,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总是不觉热泪盈眶,扼腕叹息。冥冥中,觉得自己肩负着一种“使命”。
在汉宣帝的时候,杨恽被封为平通侯。
这时候啊,他看到当时朝政清明,忽然想:这正是外祖父司马迁这部巨著,重见天日的时候!于是,就上书汉宣帝,把《史记》献了出来……
啊哈,从李陵扯到司马迁,再到《史记》,话题似乎扯得有点远。
好啦,我们还是回到王维的《李陵咏》。
在此诗中,王维从“汉家李将军”首句切入,便如长河直泻,奔腾而至,夹叙夹议,把李陵重大事件“合盘托出”。
从李陵“三代将门子”的出身落笔,着重描写他对敌作战的勇敢精神,表现他对汉室的忠心,对他的不幸结局表示同情。
其实,看到这里,我们是不是觉得内容有些眼熟?
前文中,司马迁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王维读史有感,为英雄李陵蒙冤所震撼。
呜呼,史上有多少英雄忍辱负重,有多少英雄蒙冤不悔,惟盼有人知情,有人替申辩,还自己一个清白。
李陵有幸:同朝,有司马迁;后世,有王摩诘!
面对李陵的遭遇,年仅十九岁的王维,无可奈何地发出了——谁雪英雄“穹庐耻”的呐喊!
穹庐,是指用毛毡制作的大型圆顶帐篷。穹庐耻:遭遇同居“穹庐”,即指投降匈奴的耻辱。
王维的呐喊,确实是一种无可奈何。
此诗末四句,让人强烈地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深哀欲有报,投驱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
诗中的“理”,就是“申辩”。这、这、这,没有办法说啊!
当年李陵降匈奴后,汉武帝甚怒,问太史司马迁。司马迁替李陵辩解,从而触怒汉武帝而下狱,受到宫刑。
写到这里,又引出一个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苏武。
苏武,字子卿,天汉元年(前100年)出使匈奴,单于多方胁降,武皆不为所屈,遂被留匈奴凡十九年,昭帝时还汉,拜典属国。陵与武素厚,单于尝令陵说武降,武不从。后武归汉,陵曾置酒与之诀别,泣下数行。
这《苏武牧羊》啊,是一个流传千古的故事。
故事是说啊,西汉时期,汉武帝派大臣苏武等为使者,出使西域同匈奴单于修好。由于汉朝降将鍭侯王的反叛,单于大怒,扣押了苏武等人,劝其投降。苏武宁死不屈,坚决不降,被迫沦为匈奴的奴隶,在茫茫草原上放羊,19年后才回到汉朝。
有史料说,李陵曾经受命劝说苏武投降,但是,被拒绝了。
据说,李陵和苏武,还是有过一段交情的。但是,他却羞于和苏武见面。因为,李陵投降匈奴,最初实乃权宜之计。可是,剧情急转,汉武帝杀光了他全家,使得李陵再也了无牵挂。
这个时候,匈奴单于一直想方设法,劝说苏武“变节”。可是,苏武始终不为所动。所以,单于就想到,让李陵去劝说苏武。
据说,李陵烹牛宰羊,为苏武举办了一场丰盛的宴会。期间,他便按照单于的意思,劝降苏武。尽管李陵的说法,被认为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但是,终被苏武拒绝。
李陵是打内心佩服苏武,对比自己,确实感到羞愧。
人各有志,互不相劝。双方约定,喝酒就是喝酒。此后,李陵又与苏武痛饮了几天,然后,惜惜而别。
苏武的坚守,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被“礼送”回汉。。
回到汉地以后,苏武受到了汉昭帝的各种礼遇。朝廷给苏武加官进爵,赏赐金银,以表彰他的这种气节。
可以说,苏武已经成为大汉朝的灵魂人物,那是“气节”的象征。
写这首诗时,王维年仅十九岁。
王摩诘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数十年后的“安史之乱”中,自己竟遇到与李陵一样的窘境!
这,也成为他引以自悔的人生污点!久久而陷入赎罪的深渊,直到“往生”。
莫非,他是未卜先知?
抑或,是一语成谶?
真所谓“穷途悲歌,沉郁苍凉。”
客观而论,王维与司马迁,有着类似的“历史观”, 评说千秋功罪惟有“良知”。
何为“良知”?
先看儒家。孟子提出了“四心四端”说,分别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与之相对应,佛家讲“四无量心”,即“慈悲喜舍”。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所以,“良知”即天理、即天道,与“本心”合一。
对于李陵其人其事,司马迁对汉武帝“仗义执言”,正是基于“良知”;王维诗叹《李陵咏》,也是基于“良知”!
这,其实就足够了。
行笔至此,忽然想:一个文人的活法,除了出仕兼济天下,化笔为史,将自己永远地镶嵌在史书中,也是一种活法。
对一个文化人来说,若干年后,在一个寒冬的夜晚,若还能有三五个人,聚在一起,红泥小火炉,或煮茶、或温酒,谈论着关于“自己的故事”,那就还是挺值得的!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