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 《海上花》是一个巨坑
给“赵.什么都不懂.朴斋” 先生的《海上花》入坑指南

给“赵.什么都不懂.朴斋” 先生的《海上花》入坑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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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某年二月十二日这天,上海华洋交界的地面上,一个身穿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的后生正在急匆匆地走着。过了这陆家石桥就是租界了,一想到花国里大好春光万种风流尽在眼前,他不由得大跨步急急地往桥上冲,迫不及待要跌入那温柔乡中。


忽然前面一人像是没睡醒似的,也不知避闪,迎面将他一撞,将他摔成了个泥鬼子。他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拉住那人乱骂起来,那人却不慌不忙揣着手微微一笑:我这儿有个故事,你有酒吗?这后生竖起眼眉骂道:我看你是有病!那人笑道:我有一个“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花国历险记”的故事,你可要听一听?这位名叫赵朴斋的后生一听便住了嘴,眼睛骨碌乱转,以为光天化日撞上了鬼怪,吓得半天不敢出声。那人又道: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来来来,听老哥仔细给你分说。


这花国呀是阿拉上海滩独有的风景,莫说是史书上的古人和后来的现代人,就是这上海本地人,如果没去玩过的话,很多规矩也是不懂的。这个精密的小宇宙与外界相比有着特殊的生态,他们的许多思维逻辑和行为模式与平常人家是不同的,你若贸然踏脚进去,那可就苦了。


好比那位到上海找生意的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进了堂子分不清幺二、长三和花烟间,看到个漂亮倌人就盯着人家一直看,倌人坐到他身边以后又吓得如坐针毡不知道从何下手,不知道该吃“饺子”还是“馒头”。他不知道堂子里的作息时间,不知道堂子里的消费行情,更不知道堂子里有多少阴谋诡计等着他,后来沦落到在街头拉人力车,好不凄惨。


小兄弟你如今可千万不要步其后尘,这其中种种关窍且听我从头与你细说。


那人说着便将后生拉到旁边的茶馆里,叽里咕噜嘻嘻哈哈手舞足蹈没完没了。偏生旁边有个路人甲,既无大胸也无大志,只想做个花国导游,隔桌一听如获至宝,挥毫记之,以飨后世游客。


这租界里妓女也分三六九等,有长三、幺二(也称么二)、花间烟、台基等等人物。


长三是高级妓女,去她们家打茶围收三元,请她们出局也是收三元,像骨牌中的长三,所以称之长三。


她们所住的地方门口会挂牌写上倌人的名字,一间书寓就像是一个工作室,规模有大有小。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第二回里独自在街上浪,走到尚仁里,听说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便想进去逛逛,见到家家门口都贴着红笺条子,上面写着倌人的姓名。其中有一家挂的是黑漆金书牌子,写着“卫霞仙书寓”,这便是长三卫霞仙的家(工作室)。他站在人家门口傻傻地朝里看,没看到漂亮倌人,却从里面冲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凶巴巴小姑娘,便是他的未来老婆,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书寓”其实最早是指说书、唱词的女艺人。十九世纪后半叶,有大量苏州一带的女性说唱艺人在上海走红,被称为“先生”(赵二宝被史天然包了以后嘱咐赵朴斋说如有局票来叫就说回苏州去了,张爱玲在注释里说是因为苏州出美女,所以才把老家说成苏州,我却以为其原由在这里)。她们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并且要经过官方的考核以后取得资格方能登台表演,相当于艺伎。她们表演的地方称为“书楼”,所居的寓所称为“书寓”。这些艺人们普遍具有较高的艺术修养,琴棋书画皆通,又因收入丰厚,养尊处优,审美和气质也绝佳,她们的发型、服装和首饰,都引领着上海滩的时尚潮流,她们的寓所装饰也极考究,就连酬宾用的水烟筒都是时尚单品。


她们演出时会将红纸名牌高悬书楼外,粉丝们可以付费点唱,演出之外也接待一些文人名士,能与这些“先生”们交个朋友喝杯小酒是最时髦的社交活动。当时的书寓卖艺不卖身,门规极严,且自视清高,如果跟客人有苟且之事会被扫地出门,连其卧具都要烧掉,以去晦气。后来时代慢慢变了,先生们开始与客人相好,结成稳定的同居关系,以此获得巨额收入,说唱表演反而成了副业。


到了《海上花》的时代,卖艺不卖身的说书艺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既卖艺也卖身的长三,甚至很多长三是只能卖身并无艺可卖的,比如仓促出道的赵二宝、周双玉等。“书寓”和“先生”已经彻底降级成了长三的代名词。


长三书寓独门独院,面积有大有小,如果一户有多个倌人,会在门口同时贴上几个倌人的条子。每个倌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每个房间的铺设都很华美,规格形制都差不多。也有单干的倌人,会跟其她倌人一起合租一栋楼。覃丽娟和张秀英就是住的对面的两间房,黄翠凤自立门户在文君玉的楼上租了三间房,张蕙贞嫁给王莲生以后,她原来租的房间就租给了姚文君。


幺二是次一等的妓女,一般是聚居于一个堂子里,所以一般是叫XX堂。书里陆秀林、陆秀宝所住的聚秀堂,金爱珍所住的绘春堂,以及诸金花打工的得仙堂,都是幺二堂子。她们一般也有自己的房间,只不过装潢比长三的要差一些。相对应的,她们的才艺、收费都要低一些。打茶围只收一元,出局收二元。


有些鸦片馆也提供妓女,称为花烟间(很名副其实了,又有花又有烟)。去了既可以嫖娼又可以吸鸦片烟,消费也更低廉。张小村觉得幺二又贵又不实惠,摸两下还不得畅快,所以带着赵朴斋去找花烟间的王阿二。果然赵朴斋在陆秀宝那里花光了洋钱也没得到好处,最后还是在王阿二姐姐这里破的处。


书里另有两个私娼潘三和诸十全,家里的规格跟王阿二家是差不多的。她们接待的客人也差不多,就是那些逛不起长三和幺二的没什么大钱的客人,比如各个老板家里的管家。老板们在长三那儿吃酒享乐的时候,他们就跑来王阿二或潘三家里风流快活一把。当然,偶尔也有李实夫这样舍不得花钱的自以为精明的大富豪。


除了这些有固定住所的妓女以外,还有只提供地方,帮忙代叫女人的地方,相当于特色旅馆,叫做台基。更有一些连地方都没有,亲自上街揽客的妓女,她们被称为野鸡。但是在长三眼里,长三以下的都是野鸡,没错,就是这么傲娇。


长三有长三的规矩,幺二有幺二的规矩。长三称先生,幺二称小姐,长三管客人叫老爷,幺二管客人叫少爷。长三出局只唱曲和代酒,不划拳(因为有辱斯文,除非倌人自己愿意)。幺二么就十八般武艺会什么上什么。至于完全没有规矩一见面就上手掏摸或者亲嘴打啵的,那就是彻底的野鸡了。


长三温文尔雅,色艺俱佳,知情知趣,落落大方,不论议事、打牌或是吃酒,在一旁红袖添香都是很面子的事情。她们虽然不像说书艺人那样通文墨,大多也有点才艺。比如黄翠凤虽然不识字,但是擅于弹唱,书中出现的前几次几乎每次都在弹琵琶唱曲,能把一桌客人唱得呆住。孙素兰、金巧珍、林素芬等都会唱,姚文君更厉害,唱念做打都会,能演《翠屏山》里的石秀。年纪不大的清倌人们,比如李浣芳和林翠芬都有学习弹唱的任务。林翠芬在一笠园中住,空闲时便跟着瑶官等一起学了《迎像》。她们也经常与客人们合唱助兴。一笠园中葛仲英与吴雪香曾经合唱昆曲,另一对陶云甫和覃丽娟为他们吹笛子。高亚白去给李漱芳看病,李浣芳唱了《小宴》,引得他兴起,也接唱了两段。


也有一些长三倌人是不会唱的,比如赵二宝和张秀英没有经过训练便挂牌营业的,只要长得漂亮,人聪明伶俐,生意也能做得不错。


幺二里的金爱珍也会唱一点京调,第二十八回她很卖力地唱了一段,还要再唱,被陈小云拦住叫她不要再唱了,估计是唱得不太好。她们撑不起长三那样的场面,因此客户群也稍低一个档次,她们也能为客人提供一些社交上的方便和助力,但更注重给客人“实惠”,比如陆秀宝第一次见赵朴斋,两个人便滚到榻上去动手动脚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叫什么样的局意味着客人是什么样的阶层。在长三出没的圈子里,如果有人叫了幺二是坍台的。不过熟客之间有时候也不计较这些,陈小云、洪善卿他们经常在长三和幺二家里流窜。像姚季莼先前做的卫霞仙是长三,后来换了幺二马桂生来做也无妨。


前半部书里是以罗子富、王莲生、洪善卿等人为主的糙汉圈,他们主要做长三,偶尔也会出现在幺二那里吃酒。张蕙贞便是王莲生从幺二里发掘出来的。在后半部书里,以齐韵叟、高亚、尹痴鸳等文人雅士为主,他们自以为清贵,圈子里是看不到幺二的影子的。


长三和幺二偶尔也会打破次壁元同席,但是在长三和幺二面前,野鸡是提都不能提的,第二回里赵朴斋提议把王阿二也叫来一起耍耍,同伴张小村差点撕烂他的嘴。


长三那儿地方阔绰,非常注重隐私,除了各个倌人的主卧之外,专门设有空房间用来倒腾客人,让大家不至尴尬。客人们也很自觉回避,以免难堪。所以黄翠凤与罗子富和钱子刚来往那么密切,两个男人却没有打过一次照面。


幺二虽然也有自己的房间,但更像是共享空间,书里几次写到一个叫老包的客人出现在幺二堂子里,一大堆倌人不请自来蜂拥而入,逼他叫局,有一次庄荔甫便大为光火,把倌人们骂了一顿。


王阿二和潘三那里房屋窄小,一般只能接待一拨客人(她们的客人往往论拨,而不是论个),别的客人来了以后没地方招呼,所以经常会遇着尴尬事。屋里有一拨客人正行好事的时候,外面又来了客人,是接还是不接呢。接吧,得罪了先来的客人,不接吧,又得罪后来的客人。她们有一些不成文的潜规则,如果客人敲门里头有人答应了却迟迟不开门,意思是里头有客人。后来的客人如果知趣,就改日再来,这样谁都不得罪。也有脾气横的,不肯吃这闭门羹,就要强行把门敲开,这时候就免不了碰出火星。


如果两拨客人本就是一伙的,就像来安、张寿、徐茂荣这一伙,他们就一拥而上,一起快活。若遇着不是一伙的,弱的一方就得识相点。就像是打牌,大牌压小牌,也像草原上雄狮子们争夺配偶,难免要干架。男人嘛,都要面子,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正是展示男性雄风的时候。于是我们的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就在王阿二那儿被徐茂荣和张寿给胖揍了一顿。事过境迁以后,他又跟着齐韵叟的管家夏余庆上潘三那儿,正碰上匡二和张寿在那儿。夏余庆自恃腰杆粗,虽然是后来的,却要进潘三的主卧,慌得主卧里的张寿和匡二急急忙忙从后门溜出去,躲到楼上去了。张寿在楼上听到楼下的谈话,知道是自己人,又跑下来应酬。


普遍来说,长三、幺二与野鸡,从相貌、才艺、服务和价格各方面都是逞递减趋势的,一分钱一分货。准确地说,幺二以下是一分钱一分货,但是在长三那里,有钱也不见得管用。用黄翠凤的名言来说:我虽然做了倌人,要想拿洋钱来买我么倒买不动哦。


要去长三那里拜访,先得有熟客引见,不知底细的客人她们是不会接待的。所以高亚白初来上海滩想结相好的时候,是钱子刚带着他满世界跑。熟客引见,意味着这个人对于堂子里的一些潜规则是了然于胸的,这样可以避免冒犯到对方,同时也意味着这个人的财力是消费得起的。倌人的时间是很宝贵的,若是不设门槛的话,肯定会有各种道三不着两的客人来瞎搅缠。


打个茶围认识了以后,可以叫局。客人写局票来叫,局票作为凭证,每年分三次结帐,端午、中秋和春节。叫局必出是行规,除非是已经被别的客人包下了。当红的倌人经常要连轴转,一晚上转四五个局是常有的事。去了以后,坐在叫局的客人身旁,陪他说说笑笑,唱个曲子助兴,代他喝两杯酒。应酬到位以后转下一个局。虽然一个局帐才两三块钱,但是累积起来不可小覻,是堂子里的基本收入,一个倌人通常一年做下来能有一千多的局帐,红倌人的话就不止了。


倌人的大额收入靠的是做相好。摆酒、叫局随便哪个客人都可以,但是相好却不是哪个客人都做得,不但客人挑倌人,倌人也要挑客人的。尤其是长三,男方要拿出诚意,勤叫局,多送礼,态度要好,姿态要低,才能抱得美人归。罗子富跟黄翠凤定情就颇费了一番周折,十两重的金钏臂送上还不顶事,须得答应只做她一个,还要押上一只重要的拜盒才行。这样的条件可以说是十分苛刻了,不过是攀个相好,给钱不就得了,还得押个房产证啥的。但是没辙,谁让人家是长三,是先生呢。如果有钱就可以上,那就跟野鸡一样不值钱了。


做成相好以后客人才可以在书寓留宿。但是请注意,从这以后,需要花的钱就更多了。倌人的衣裳头面要常换常新,书寓的房租水电,还有下人仆佣的工资,这些费用都得客人来开消。还有逢年过节的各种请神祭鬼的活动,全都得客人买单。相当于养了一个外室,是一笔很大的费用。比如王莲生做了沈小红以后,不但要支付以上费用,还要养活她父母兄弟,每年要花在她身上两三千。到最后一年的时候,由于小红养了小白脸,费用激增,一节还没到,就用在她身上二千多。


我们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当时的物价。第三十回赵朴斋管他妹子要了三角钱,他用这三角钱请老乡吴小大上茶楼喝了一会茶,又独自去小饭店吃了一段黄鱼及一汤一饭,再去往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当时妓院里用一个大姐,一个月工资是一元钱。倌人们的一对翡翠莲蓬大约要十元。张蕙贞在东兴里书寓租的套房是三十元一个月,这么算一下,当时的一元洋钱,至少相当于今天的一千元。像王莲生那样做一个倌人,等于每年要花上大几百万人民币。


可是,客人花了这么多钱,别以为能得到什么神仙般的服务。客人到了长三堂子里,有娘姨和大姐服侍,倌人是不伺候人的。如果娘姨大姐都不在,那还得客人伺候倌人。陶玉甫长年累月在东兴里伺候李漱芳,对李浣芳也是,喂她吃饭,睡觉给她脱衣服,起床给她披衣服,夜里盖被子都是常事。洪善卿半夜去周双珠家投宿,娘姨大姐们都下班了,善卿很自然地说道:“她们走了嚜,我来伺候你。”


且不说服务了,王莲生去沈小红那儿,就没见过她几次好脸色,更过份的是张蕙贞还偷偷告诉洪善卿,王老爷身上全是沈小红掐的血红印子。张爱玲也说王莲生跟沈小红的关系已经是在花钱买罪受了。罗子富那儿也没好多少,黄翠凤日常跟他说话就像是训儿子一样,在外面酒席上也不给面子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许知远采访陈嘉映的那一期《十三邀》,许知远问哲学家能为人类做些什么,陈嘉映呵呵一笑,哲学家是人类精神最高地上盛开的那么几朵花,应该问人类能为哲学家们做点什么。我觉得这个说法放到《海上花》也没毛病。客人们一天到晚被人伺候,长三们不伺候客人,才显示出她们的气场,客人才会觉得她们金贵,愿意为她们花钱。


可能还会有人不同意,哲学家稀有,咱伺候伺候就算了。倌人算哪门子稀罕物种?老板们伺候她们图什么呢?这就得细细说道说道了。



前面讲了,长三们相貌、才艺和她们的寓所都是一流的,客人去她那儿请客议事,或是带她出去应酬喝酒,都倍儿有面子。但是长三们出售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这些,而是她们填补了男人心里的感情空白。张爱玲在译后记里说,中国自古就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度。几千年里流传下来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要么是神仙鬼怪,要么就是风尘女子。因为好人家的女儿是不允许跟男人谈恋爱的,哪怕是自己的未婚夫也不行。异性之间要像我们现代人这样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这种情况只能在堂子里发生。


甚至于,我怀疑倌人们只是知道抓住男人情绪的G点而已,并不一定懂得那就是爱。沈小红与小柳儿的奸情被撞破以后想要挽回王莲生,说了一大段话表明心迹:


我替你想,你在上海当差使,家眷嚜也没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样都不周到;外头朋友就算你知己嚜,总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一个人晓得你脾气。你心里有什么事,我也猜得到,总称你的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劲。张蕙贞巴结嚜巴结死了,可能够像我?……你心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称心的人在那里。这时候你为一时之气甩掉了我,我是不过死了就是了,倒是替你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多岁了……有个人在这儿陪陪你,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子。你倒硬了心肠拿自己称心的人冤枉死了,这以后你再要有什么不舒服,谁来替你当心?就是说句话,还有谁猜得到你的心?


这已经是节选了,原文长长一段看得人简直替她着急,她想表达的明明就是,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俩没了对方都不行。可是她兜了若干个大圈子就是没把问题点透。后来我才想到,哦,她们不知道那就叫作爱情。在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一件事情,在当时却是不存在的。她们也不使用“爱”这个字眼,只用“好”字。陶玉甫与李漱芳爱成那样,他们只说他们两个“要好”。她们肯定也不会对客人说“我爱你”。在这个没有爱情的国度里,像宝玉跟黛玉那样能清楚知道爱的灵魂伴侣是少之又少的。更何况沈小红并不爱王莲生,所以说来说去不过隔靴搔痒。


幺二们则更加不懂这些,她们所懂得的是,男人急色,她们急钱,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据说也有倌人不愿做长三,情愿去做幺二的。因为长三规矩大,烧脑筋,虽然单价高,但是对客人门槛高。幺二对客人不拘生熟,来者不拒,卖身容易,来钱快。


虽然长三也卖身,但是她们对于性事的态度也是有云泥之别的。


很多人以为《海上花》既然是写妓院生活的,肯定像《金瓶梅》一样处处荤腥,要让你们失望了,这本书干净得就像被老大哥审查过一样,连一个脏字都没有。


长三们十分矜持,通篇不提性事,其端庄严肃不亚于《红楼梦》里的太太小姐们。孙素兰和华铁眉在一笠园见面,互相问好,相敬如宾地聊了两句,不过是华铁眉给孙素兰送了一打香槟酒问她可收到,尹痴鸳等人就在旁边悄取笑他们俩秀恩爱,华铁眉、孙素兰知道在笑他们两个,马上缄口。日常生活中,哪怕是与自己相好的老爷在一起也要守礼,第十六回李鹤汀去找杨媛媛,杨媛媛还在床上睡着,准备穿衣服起床,还特意让李鹤汀走开,不要看。客人偶然开一句玩笑,她们要么假装听不懂不去搭腔,若是个厉害的是要开口骂的。黄翠凤去钱子刚家里出局,两个人坐在书房里商量赎身的事情,吕杰臣跑过来取笑他们偷腥,黄翠凤直接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她们一定深深懂得如何调动和管理男人的情欲。女人要给男人最致命的诱惑,同时一定要作出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对性一点也没兴趣的样子,这样的姿态才是叫男人最血脉贲张的。另外,只有一直被约束着没吃饱的人才会心心念念想着那事儿,倌人们要想敞开了吃有的是机会,所以根本就不馋。同时她们也因为自己卖身,所以愈加要挟以自重,若是滥了反而就不值钱了,越是奇货可居越显得金贵。


高亚白初见诸金花,觉得她“眉目间有一种淫贱之相,果然是幺二人材。”虽然高亚白略显刻薄,但也说明了幺二的整体定位是偏中下流的。


第二十六回众人打牌,牌局散后,其余客人各回各家,只有“吴松桥、张小村皆为马桂生留下”。韩子云跟曹雪芹一样,鲜少废笔,如果他只写“吴松桥和张小村二人留下”那还简单,特意写明“皆为马桂生留下”,性质就不一样了。因为当天晚上的酒局牌局是他们俩人极力促成,事先说好要合伙宰李鹤汀的。既然赚了钱两人分,女人当然也可以一起玩。这在长三那儿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要是在王阿二和潘三那儿,情况又不一样了。赵朴斋因为怕在王阿二那儿碰到张小村会不好意思,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玩。王阿二的老娘姨为了鼓励他说道:有时候我们这儿客人合好了三四个朋友一块来,都是朋友,都是客人,他们也算热闹点,好玩。这老娘姨说的不假,来安、长福、张寿等管家们经常组团去夜会潘三,去了以后都不打招呼直接就掀帐子进去滚成一团。


没有人会把等级写在额头上,所以长三和幺二的身份有的时候并不是一看就能明白,洪善卿第一次见到张蕙贞便弄不清她的底细,看她和蔼可亲所以猜她是幺二。书里也没有明确地把每个人的身份标出来,我在看书的时候也常常闹不清,后来一狠心做了个EXCEL表,从她们的称呼、住所、对话、人物关系中寻找蛛丝马迹,把所有捕捉到的细节记录起来,逐一推测出来每个倌人到底是幺二还是长三。书里常出现的倌人里,陆秀林、陆秀宝、马桂生、诸金花是幺二,剩下的长三和野鸡就好分了,不赘述。


长三金巧珍的姐姐金爱珍是个幺二,书中两次写到姐妹两个同席,处处显示长三与幺二的差别。


金巧珍带陈小云去看金爱珍,爱珍对二人巴结得不得了,巧珍则处处“轻慢”陈小云,叫姐姐不用热情招待:“不要去理他,让他一个人坐那儿好了。”就像带自家男人回娘家,完全不当他是客人。陈小云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在吃点心的时候陈小云夹了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慌的爱珍起身说道:“陈老爷,不要呀”。在陈小云来说,这是他与金巧珍的日常,长三是跟客人平起平坐的,但是在幺二这儿,要是让客人服务,那可反了天了。


幺二经济拮据,生意不好时还得自己做些女红。巧珍去的时候,爱珍便在家铺着针线簿子绣鞋面,巧珍感慨道:“你倒还是做得蛮好;我有三年不做,不会做了。去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停了半个月,还是拿去教人做了。”长三有钱,身价高,这种琐事不用亲自动手,大可花钱请人代劳。另一方面也显示巧珍生意好,没有工夫做这些,有这些时间不如去做生意要紧。


就连从幺二转长三的张蕙贞也脱不了那点小家子气。她被沈小红当众殴打,洪善卿劝她不要气坏身体,她倒回说“老老面皮倒没什么气,蛮快活在这里。”在她看来,面子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从幺二升了长三,抱紧了王莲生的大粗腿以后生计就不愁了。


幺二中的陆秀林颇有些人淡如菊的长三风范,她的妹子陆秀宝却是高亚白口中典型的“淫贱”形象,其作派简直跟王阿二、潘三差不多。


为了要一枚银戒指,她当众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尽力地摇晃,一边问他“可还要调皮呀?”前一天晚上他们刚刚一起过夜,本来应当是赵朴斋要为她“开宝”的,但是陆秀宝使了手段,没让朴斋得逞,知道他欲火正盛,这一番故意摩擦火气肯定更旺。赵朴斋当着舅舅的面不敢放浪,苦苦求饶。这陆秀宝哪里肯依,像扭股儿糖一般,恨不得把朴斋立刻挤出银水来才好。


第十三回,她仍是当着众人缠着赵朴斋要那只银戒指,并且抬出老鸨来,说这只戒指如果拿不到,妈要说她的。她走后李鹤汀讽刺道“幺二上倌人自有许多幺二上功架。她们惯了,自己做出来也不觉得了。”把个赵朴斋惭愧得无地自容。陆秀宝到此时还是个清倌人(当晚方由施瑞生“开宝”),已经如此露骨。可是这也没法子,要冲业绩呀,KPI完不成不但老鸨要说,在姐妹们面前也没脸啊。


到了第二十五回,她又在向施瑞生要戒指。施瑞生有钱,痛快答应了。为了报答施瑞生,陆秀宝不顾例假未尽,当晚便与情郎血战一场。——这也是全书最赤裸的一次关于性的描写,然而只是通过隔壁庄荔甫和陆秀林的反应来侧写,一字详情也无。


野鸡赚钱就更加难了,她们的单价低,来光顾的客人也穷,所以普遍都是按次结帐的,偶尔失手一次就周转不开。比如花烟间的王阿二便曾经被狡猾的张小村坑过一把,损失了十几块钱,后来抢了赵朴斋的一件长衫,敲诈了他十块钱。


以王阿二夺衣敲诈、陆秀宝求戒指来对照一下黄翠凤婉拒金钏臂的魄力,可见低等妓女的许多做法比起长三来确实是上不得台面。



长三的收入十分可观,相当于一线明星,出色一点的往往比客人还要有钱。李实夫的管家匡二看不惯屠明珠,李实夫便报出屠明珠的身家来吓唬他:你不晓得,她名气倒大得很喏!手里也有两万洋钱,推扳点客人还在拍她马屁呢。又说到衣着朴素不像长三倒像个娘姨的蒋月琴:你说她像个娘姨,她是衣裳头面多得哦实在多不过,所以穿嚜也不穿,戴嚜也不戴。你看她帽子上一粒包头珠有多么大!要五百洋钱的哦!黄翠凤赎身出去没有多久,手臂上就戴上了一只价值千金的乌金臂钏。就是穷困潦倒嫁给老头方蓬壶的过气倌人赵桂林,她手里也曾有过上万的洋钱,只不过她又抽大烟又好赌,全都挥霍一空了。


堂子是吸金洞,也是销金窟。这里每天上演着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戏码,同时也在上演着从富翁变成穷光蛋的戏码。赵朴斋太过外行,先是被幺二里的陆秀宝榨了一轮,后又被王阿二啃得渣都不剩。后来妹子赵二宝来寻亲,被施瑞生带出去玩,买回来漂亮衣裳,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哥哥看,赵朴斋不作一声。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了,他知道这些衣服不是寻常女孩家穿得起的,是堂子里的时髦倌人穿的。他知道妹妹也跟他一样,已经被这个可怕的漩涡吸进去了,从此脱不了身了。


乡下来的小朋友,没有能力识别这样的致命诱惑之下所包裹的人生危机,也无法抵抗有着强大逻辑和惊人业力的剥削机器,注定要沦为他人的玩物。如果不精读《海上花》,我们也无法拆解清楚,他们的人生到底是如何被吞食的。


张爱玲从十三四岁开始读《海上花》,喜欢它的程度跟《红楼梦》相差无几,读得滚瓜烂熟,但是她仍然感叹“我久已熟悉这部书,但是直到译它的时候才发现罗子富黄翠凤定情之夕,她是从另一个男子的床上起来相就的。”即使是她译成国语又译成英文以后,仍然有猜不懂的谜。比如吴雪香的结局为什么是“招夫教子”。


这本书不是推理小说,但是如果懒得推理的话是看不明白的。比如我曾经书评里看到有人以为黄二姐偷拜盒一事是黄翠凤栽在黄二姐手里了,忍不住要拍桌大笑,怎么可以这么单纯!作者只描了海面上的花朵,水下盘根错节的阴谋与关系需要你自己扒开了去看——如果不看这些,那么读这本书便没有乐趣可言,也就无法完整地理解那些人物。


要想梳理文本背后的故事,我以为要从了解堂子的规则开始。即便是当时的人,像赵朴斋,如果没去堂子玩过或者无人指点,都会摸不着头脑,何况我们这种没见过堂子长什么样又不懂吴语的一百多年以后的读者(注),加二要弄勿清爽哉(从金庸那里学了半句吴语,不知道有没有用对)。张爱玲译书之余也加了很多注释,但是注释的范围仅限于她觉得有必要注释的地方,对于我们这种笨人来说远远不够。在看书的途中我也四处寻找参考资料,但是因为这书实在太不流行了,能找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忧吾忧以及人之忧,我便自作聪明,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些可能有助于解惑的细节整理出来,供后面入坑的朋友们参考,免得大家像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一样白花时间而未入“城门”,或者入宝山而空手归。


必须要着重申明的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对于《海上花》的时代以及娼优制度并无深入研究,所以很多时候我也不一定对。比如书里提到客人开玩笑要吃倌人的“包子”和“饺子”,“包子”指什么大家都有共识,“饺子”的所指却众说纷纭。我个人理解应当是指女人的下体,也有人认为是指女人的小脚,更有认为是指嘴唇的,大家各抒己见并无定论。但是,就连这样的争论我也觉得是愉悦的,写这么长而啰嗦的文章也是愉悦的。希望你们读它的时候也是。


注释:《海上花列传》发表于1892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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