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野性的呼唤
一
我曾有过一只豁耳猫。
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腼腆又胆小，它是我唯一的玩伴。
我们住在一条又深又窄的巷子里，一面是高墙，一面是窑洞。阳光很少照进来，地面总是潮乎乎的。我的猫咪白天在砖瓦房顶上游荡，晚上在煤球炉子边睡觉。没有人想过要拴住它，因为它从来不会走丢——这条巷子是它的领地。
我喜欢它在外面乱跑，喜欢看它从房顶跳到煤垛上，喜欢它每天晚上按时回家，就好像我们之间有种不成文的约定，只属于我和猫咪的秘密约定。我常常骄傲地想，这是我的猫咪，它只属于我。我从来不会认错它，因为它耳朵上有个豁口——那是它与其他猫撕咬留下的印记。
后来我升了学，家也从那条小巷子中搬了出去，但我的猫咪却没有跟我们搬走。它趁人不注意，从新家溜走，穿过大半个小城，又回到了那条小巷子。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找到方向的，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克服对汽车的恐惧的。我只知道，原来它并不属于我。
再后来，我长大了，也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小男孩了，但我仍然记得那只耳朵上有豁口的猫，就像我始终忘不了这条没有尾巴的狐狸一样。
二
《了不起的狐狸爸爸》讲的是一只狐狸的中年危机。
这只狐狸从前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逍遥自在，快活极了。可后来他有了妻子和孩子，再也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景了，他得为自己的家庭着想。于是他打起领带，穿上西装，假模假式地跟人介绍自己，说他是个靠码字为生的专栏作家。
这一切让他觉得可怜又寒碜（Poor）——他终究还是只狐狸。即便如今为人夫为人父，内心那股躁动不安的野性仍未熄灭。他说：“我不想再住地洞了，这让我觉得’Poor’……我如今已经7（狐）岁，而我父亲在这个年纪早就过世。我不想再住地洞了，我得做点什么。”
他不甘心就这么平平淡淡度过一生，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就算当草鸡，他也得是草鸡里面最拔高的那个。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一栋体面的宅子，就像大多数体面人一样。于是，他一意孤行，买下了那栋树屋。不为什么，只为证明自己的另类（different）。
然而住上树屋又如何？他对画画的妻子说，还在画雷暴啊？妻子反问他，还觉得寒碜么？狐狸爸爸顿了顿，漫不经心地回答，好些了。这就是他对自己生活的评价——不是“心满意足”，而是“好些了”。
三
搬进新家并没让这只狐狸满足，反而让他更加沮丧。
很多时候，我们心中总是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感觉，让我们觉得坐立难安，让我们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我们学着别人的样子，学着从电视、报纸和广告上看来的生活方式，努力提高自己的幸福感，买房、买车、旅游……用尽一切办法填补自己那空虚的内心。
然而一切都于事无补，只会让你觉得愈发焦虑，你并不清楚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就像这只狐狸一样。他说自己终日被一个“存在主义”的问题所困扰：“我是谁？为什么是只狐狸而不是马、甲虫或秃鹰？还有，怎样才能让一只狐狸永远幸福而不必惦记叼在他嘴里的鸡？”
说这话的时候，狐狸望着树屋对面那三座像乳房一般丰硕的农场，内心蠢蠢欲动。他决定再冒一回险，背着妻子干一票大的。狐狸如愿以偿，代价是丢了一条尾巴，顺带把妻儿外甥拉下了水。哦不，还得算上獾律师一家子、鼹鼠兔子一家子、河狸臭鼬一家子……
对此，狐狸是这么跟妻子解释的：“我不知道，或许我有个毛病，想要每个人都认为我是最了不起的狐狸先生，而且如果他们没有被我耍得晕头转向，被我吓倒，那我就会觉得不舒服。狐狸本性好冒险、捕猎、智胜强者，而这就是我所擅长的——因为我是野兽。”
四
在这部定格动画中，韦斯·安德森努力去发掘动物身上的“人性”。
所谓“人性”，不是说给狐狸打个领带，让负鼠说句人话，给河狸娶个媳妇，动物们就有了人性，这是人为操控的傀儡，跟人没关系。“人性”的根本源于冲突，源于本性和现实的冲突。冲突定义了人的本质，定义了何者为人。
因而，当你看到一只狐狸开始思考人生，开始在家庭和“事业”间摇摆不定时，你就知道它不再是一只简简单单的狐狸了。狐狸爸爸的中年危机本质上代表了中年人的一种普遍的两难选择：是平心静气地过日子，还是遵从本心干事业？
真正让这个选择艰难起来的，是它背后的代价。知道为什么狐狸爸爸有“恐狼症”么？他可是连害了狂犬病的猎狗都不怕啊。想像那么一只狼，常年在荒原雪野中游荡，孑然一身，沉默寡言，不怒自威，怎叫人不心生敬畏？
狐狸爸爸做不到违背本性饱食终日，但也做不到抛妻弃子卧薪尝胆，他只能像沉默的大多数人一样在生活的夹缝中苟且偷安，只是时不时的还能听到内心野性的呼唤。选择意味着代价，而当一匹荒原狼的代价是巨大的，因而狐狸满怀崇敬地赞美道：“多么美丽的生物啊。”
五
影片本意不在厚此薄彼，狼固然是可敬的，但狐狸爸爸同样配得上“了不起”三个字。
罗尔德·达尔的原著童话是写给孩子看的，因而只将冲突集中在狐狸爸爸带领一家人同三个农场主斗智斗勇上。韦斯·安德森在原作的基础上扩充了两条线以加深故事冲突，一条是对狐狸妈妈的刻画，一条是对小狐狸艾什的刻画。
狐狸妈妈要求丈夫尽到对家庭的责任，小狐狸艾什急需得到父亲的认同。狐狸爸爸的冲突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他的形象因此而丰满起来。个人外层面上，他与三个农场主不共戴天；个人层面上，他与妻子和儿子矛盾尖锐；内心层面上，他的本性和现实矛盾重重。
狐狸爸爸为自己一时的冒险付出了代价，引来三个农场主的围剿，但他并不是完全被动的，他必须再次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引入正规。就如姜文那句台词一样，狐狸爸爸要“站着把钱挣了”才行。在这多方冲突交汇的方寸之地，正是狐狸爸爸彰显其智慧和魅力之地。
观众对自己空虚的生活有多不满，对智慧和力量的向往就有多强烈，这便是狐狸爸爸身上那股难言的魅力之所在。狐狸爸爸是一个有瑕疵的角色，但他了不起的地方正是在于自己的坦诚，他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他敢作敢当从不回避，他总是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话说回来，没有谁比乔治·克鲁尼更适合为狐狸爸爸配音了。《夺金三王》、《逃狱三王》、《战略高手》……乔治·克鲁尼总是扮演这种为自己一时冲动犯下的过错承担责任的角色，他独特的音质为狐狸爸爸赋予了一层影片之外的韵味。
故事的最后，有惊无险的一家人都成长了起来。狐狸妈妈原谅了丈夫，她说：“我们都很另类（Different），尤其是他，但这就是我们了不起的地方，不是吗？”；小狐狸艾什学会了认同自己，他说：“我很抱歉，我随地吐痰，我脾气暴躁，我只是，很显然，另类吧。”
而狐狸爸爸呢，他不再迷茫，他真正成熟了起来，学会了接纳一个不怎么完美的人生。他不再抗拒选择，他说——“不管怎样，只有当我们在一起时才更快乐”。不是为了另类而另类，不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在平凡的世界里，同样可以保留一份真正的自我。
与生活和解，活着就是胜利，我想这就是狐狸爸爸最后想说的。所以，让我们也一起为生活祝酒吧——这一杯，"To Our Survival."
本文完 | 作者：E3F058@豆瓣@知乎 | 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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