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狂侠天骄魔女》：投鞭天堑人何在？立马吴山梦已空
1963年，金庸开始连载自己的长篇小说《天龙八部》，梁羽生遂于此年开始连载自己的新作品《挑灯看剑录》，与《天龙八部》打擂台，不过它如今的名称是《狂侠天骄魔女》。
《狂侠天骄魔女》是梁羽生篇幅最长的作品，长达一百三十多万字，也是梁羽生第一次尝试超过百万字的长篇创作。
在梁羽生的创作生涯中，一共只有五部作品超过了一百万字，按写作顺序依次是《狂侠天骄魔女》《鸣镝风云录》《武林三绝》《广陵剑》和《武林天骄》，可惜这五本中，《武林三绝》并未出版，《广陵剑》和《武林天骄》的通行本均遭到了大幅删减，尤其后者，一百万字的小说被删了七十万字，直接变的支离破碎。
《狂侠天骄魔女》的连载时间为1964年07月01日～1968年06月23日，长达四年，同期梁羽生也在连载其他作品，《狂天魔》开始的时候，他同期在写《冰河洗剑录》和《龙凤宝钗缘》，而到了《狂天魔》结束的那年，他还在写《慧剑心魔》《侠骨丹心》《瀚海雄风》《飞凤潜龙》。《狂天魔》连载毕后，接续作即为《鸣镝风云录》。
在对梁羽生的讨论和评析中，《狂侠天骄魔女》也往往是一部颇为重要的作品，诸多朋友都认为《狂天魔》是梁羽生创作生涯的转折点，此前是《萍踪侠影录》《还剑奇情录》《云海玉弓缘》《女帝奇英传》《大唐游侠传》的奇峰迭起，而自《狂天魔》后，梁羽生便进入了扑街连扑街的状态，直至1972年《广陵剑》《牧野流星》才迎来状态复苏。
而就作品本身来说，自1962年《联剑风云录》连载完毕，梁羽生便停止了明系列的创作，接着便于1964年以《狂侠天骄魔女》正式开启了宋系列，狂侠、天骄、魔女三人也是宋系列的核心人物，并与梁羽生的其他系列关联紧密——如唐系列《慧剑心魔》中的华宗岱，即为华谷涵的先祖；明系列《武林三绝》中出场了武林天骄传人上官英杰、蓬莱魔女后人谷飞霞、笑傲乾坤后人华玉峰。
好了，前情有点长，现在我们进入正题。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完颜亮《题临安山水》
《狂侠天骄魔女》作为一个全新系列的开篇，和梁羽生过往的大多数系列开篇作一样（《女帝》武皇退位，《大唐》安史之乱，《萍踪》土木堡，《还剑》创作晚于《萍踪》），选择了历史事件采石矶之战作为背景，这个选择自然是相当不错的，这段时间的历史人物，无论是完颜亮，还是虞允文、完颜构，乃至辛弃疾，都是颇有潜力的角色。
而书名也告诉我们，这部书的主角有三位，分别是笑傲乾坤华谷涵、武林天骄檀羽冲和蓬莱魔女柳清瑶。
如果不看作品，单看外号，我对他们三位的大概人设预期应该是这样的：
笑傲乾坤华谷涵——亦狂亦侠张丹枫的翻版。
武林天骄檀羽冲——毒手疯丐金世遗的翻版。
蓬莱魔女柳清瑶——白发魔女玉罗刹的翻版。
我一看，这好啊，一本书凑齐《萍踪侠影录》《白发魔女传》和《云海玉弓缘》，所以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值是不错的，尽管我也知道它并没有写好。
《狂天魔》的剧情总体上还算不错，在以剧情平淡著称的梁羽生这，算得上剧情高潮迭起的，无论是玉面妖狐三姐妹的反转、柳清瑶的身世、数度攻打桑家堡，还有全书最高潮采石矶之战，这些无疑都保证了本作的阅读体验。
但本作的剧情也并不能说没有问题，至少对我来说，一开头的耿照部分就是很明显的毒点，耿小哥以为是秦弄玉杀了自己家人，反手就过去杀了秦弄玉的父亲，当然这个事确实在后来洗白了，严格来说不是耿照杀的，但洗白未免来的太晚，而且他这一套操作作为全书开场，劝退感是很强的，梁老完全可以设计成耿照过去找秦重，结果聊了没两句，秦重忽然死了，效果一样，观感反而会好非常多。
当然了，这些都还好，最让人无语的还是结尾部分，蒙古突然登场，这才打完采石矶，完颜雍才刚即位，怎么成吉思汗都一统蒙古南征大金了？甚至全书结尾，还有柳元宗去给成吉思汗看病，成吉思汗病故....梁老啊，这会儿完颜构都还没咽气呢！
不过就《狂侠天骄魔女》来说，剧情上的问题总体都是小问题，因为这部书最大的问题在于结构，和人物。
这部书在结构上，最核心的问题就是以采石矶之战为背景，然而采石矶在全书中段就完结了，之后怎么写？
于是公孙奇扛起了这个重任，又在丐帮整活，又在桑家堡和主角团对线，这才又撑了30 来回。结果大致94-95回攻克桑家堡、公孙璞出生后，此时其实主线剧情就已基本结束了。然而梁老硬拖着不完结，又水了二十几回。所以最后这二十几回果不其然成了灾难，公孙奇是被救走了，但他这条线也没多大影响，存在感也不太高，这20来回除了硬加蒙古人，主要是青灵子一家花式NTR的老掉牙故事。
这部书在结构上的另一个问题是，单看书名，正常人都会觉得这是本三主角书，一如金庸《天龙八部》，然而事实上，它却是大女主书，第一主角正是排在书名最后的蓬莱魔女柳清瑶。
同时，本书真正的第二主角也并非华谷涵或者檀羽冲，而是耿照，在本作中，柳清瑶共计出场/提及7000余次，耿照接近3000次，华谷涵不足2500次，檀羽冲则不足2000次（此数据来源@星云之伤），也可见戏份分布之不均，后三位加起来才和柳清瑶旗鼓相当。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现了，柳清瑶本身的塑造潜力，扛得住第一主角的身份吗？
答案是扛不住。
柳清瑶身上能够做文章的点，仅有身世线、爱情线和公孙奇三个，然而处理的都很难说好，身世无非就是引入了一个柳元甲冒充她爹，还没冒充多久，爱情线更是平平无奇，柳清瑶作为第一主角，始终没有足够的纠结、挣扎，但凡像《冰川天女传》金世遗那样来点心路历程，效果也不至于这么差。剩下的公孙奇线勉强还行，但这是公孙奇行，不是柳清瑶行。
柳清瑶的底子如此之差，戏份却又如此之多，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其一是在塑造上更有潜力的华谷涵和檀羽冲（尤其是檀羽冲）戏份不足，没能很好的展开人物，影响了塑造水平；其二是这部书是和历史强关联的，而柳清瑶除了身为北方武林盟主外，在庙堂角度毫无影响力，个人武力又不足以支撑她如《风雷震九州》江海天那样到处横着走，于是导致了耿照戏份的尾大不掉。谁让华谷涵也是江湖人士呢，且影响力还不及柳清瑶，而檀羽冲是金国贝子，在南宋这边更说不上什么话。
于是耿照作为一个引子人物，在本作的存在感甚至还要强于狂侠和天骄两大男主，但这个角色本身的塑造潜力却并不很高（当然，可能高于柳清瑶），反观《冰川天女传》的引子人物陈天宇，自打唐经天、金世遗出场后就老老实实的边缘化了，耿照这样赖着不走，未免有点鸠占鹊巢，主次不分。
反观梁老其他一些和历史关联较深的作品，《女帝》里李逸是李唐皇室，武玄霜是武曌的侄女，都能说得上话，《萍踪》里张丹枫是瓦剌丞相张宗周之子，可以深度参与各种重大事件，即便是《大唐》，铁摩勒参与马嵬之变也是作为唐玄宗的侍卫，而《狂天魔》的主角团在这一方面就安排的很不好。
我们重新回到柳清瑶。这个角色其实只有开场不久像玉罗刹，随后便很快转变了形象，如果要用梁羽生笔下的人物来形容，那我会说她差不多是冰川天女、云蕾和于承珠的缝合产物，只不过是同时吸取了三人不太好的地方。
蓬莱魔女在爱情线中的纠结，一如《散花女侠》里于承珠在毕擎天、铁镜心、叶成林中的纠结，只不过《散花女侠》尚且以大树拥花蕾的意象为于承珠的最终选择圆了一下，而《狂天魔》呢？檀羽冲和华谷涵为啥就喜欢柳清瑶？柳清瑶又为啥就爱上他俩了？华谷涵就送了送红豆，梁羽生解释到最后也就给华柳恋整了个父母之命。
反观《散花女侠》，铁镜心一般都被认为写的挺好，那也当然是因为他确实有足量的戏份，并且确实有纠结，有挣扎，有成长。而梁羽生爱情线比较出色的如《塞外奇侠传》《云海玉弓缘》，女主们戏份也都比较充足（不考虑谷之华），说到底，在华谷涵和檀羽冲双双没啥戏份，活在背景板里的情况下，别说爱情线了，连他俩本身，都是没写好的。
华谷涵作为柳清瑶的官配，出场之后也比较尴尬，倘若说蓬莱魔女的问题和冰川天女类似，都是在出场后迅速崩人设并且缺乏深入挖掘点的话，那么华谷涵的问题简直和唐经天如出一辙，在CP对象没有塑造潜力的情况下，让本身就没有塑造潜力的他们自己也崩溃了。
而且华谷涵确实是想尽了法子想抄张丹枫，张丹枫在《萍踪》收了一对黑白摩诃当朋友，华谷涵就收了一对黑白修罗当仆人，但无奈华谷涵整个角色实在是潜力不大，随着剧情到中后段他有了戏份后，整个人就简直只是更爱笑的唐经天了，还不如之前不给戏份时犹抱琵琶半遮面有魅力，确实没救，整部书看下来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笑来笑去的。
檀羽冲这个角色，是在我读《狂天魔》之前就听说过的，都说他是三人中塑造最成功的一个，本身人气和粉丝数目也都比较可观，在梁圈可能只逊于金世遗和张丹枫这几个怪物。而在读原著之后，我发现华谷涵和檀羽冲二人其实都是对张丹枫这一经典形象的继承和沿袭。
张丹枫身上最核心的标签，无外乎能哭能歌的名士狂侠、华夷之辩的身世纠结，只不过华谷涵完全没有后者，所以把前者突出满，檀羽冲则在后者方面拉满，同时保留了名士狂侠真性情，而且做到了更进一步，他真是个金国人，于是形象一下子就丰满起来了。
不过这里有个小槽点，在看《狂天魔》之前，我查阅资料看到檀羽冲先祖叫檀道济，然后以为是历史上那位塞上长城，结果就只是梁老一贯的用历史人物起配角名行为，这个反而不如真让檀羽冲是历史上那位檀道济的后人，金汉混血或许效果还能更好？梁羽生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后来写《武林天骄》，还真这么干了。
檀羽冲固然在人设上的冲突点和第一次出场的惊艳程度甚至还要压过张丹枫，但他却最终死在了前中期拿不到戏份，等后期终于有戏份分给他的时候，他身上的矛盾早都解决了，这还有什么好写的？只能跟着其他角色一起平庸下去了。或许梁老也是察觉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后来又单独写了一本《武林天骄》，不过这就不是今天的内容了。
本作反派公孙奇的评价也很高，往往与《云海》的孟神通并列为梁书两大反派，而且和孟神通确实存在着比较明显的差异。《云海》孟神通算是恶人，但是有过人性的挣扎（谷之华方面），而公孙奇则是标准的青年反派，一步一步走向堕落，并且在剧情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采石矶部分结束后，可以说整部作品的主线就是去打公孙奇，可想而知他的意义。
公孙奇这一角色在全书中的经历足够精彩，先后有桑白虹、赫连清波、桑青虹三任妻子，在几个阵营间来回横跳也显示出他不俗的才智，这都是梁书传统的工具人反派所不具备的，一路奇遇也确保了在作品中后期，他的武功要胜过狂天魔中任何一人，最终攻打桑家堡一段也颇有大反派的风度，临终前更是醒悟，又令人想起了《江湖三女侠》的年羹尧，二者再一结合，我就确定了，公孙奇这一角色就是年羹尧的威力加强版，二人都是青年反派，都为女主的师兄（柳清瑶、冯琳），也都是一步步走向深渊，最终死前悔悟，或许公孙奇才是本作所有主要角色中最成功的一位。
由于篇幅确实很长，《狂侠天骄魔女》在出场角色方面也几乎是梁书之最，于是自然而然的大部分都没什么面目，提的价值很小，而且几乎人人大团圆，想吐槽梁书总是拉郎配的不妨重点关照本作。在这里，没什么意义的人物我就不提了，只说有必要说的。
玉面妖狐赫连清波算一个比较有趣的角色，主要是足够坏，本作里对她的处理，主要的遗憾是没有真给被公孙奇砍了的描写，否则对公孙奇的角色塑造会有很大的帮助，同时读者们经过了几十回，对这个角色基本也都是恨得牙痒痒，真描写出来也能提升观感。
桑青虹是一个比较有趣的角色，作为桑白虹的妹妹，她最初可能是喜欢耿照，但在姐姐桑白虹死后，她又为孟钊等人欺骗，最终识破真相，下嫁公孙奇，伺机报仇，这原本应该是个很精彩的角色，但梁老给她的戏份实在是太少了，无论是识破真相还是如何忽悠公孙奇都没有给镜头，这就显得这个角色的张力完全没有出来。倘若桑青虹能得到她该有的戏份，对于观众的冲击力想必不会弱于《大唐游侠传》里忍辱负重十余年的卢梦蝶。
海陵王完颜亮作为帝王是比较有趣的一位，但是在梁老的塑造下仍然是传统梁书中刻板化的昏君皇帝形象，无非就是比其他帝王多了点文采，而事实上，倘若梁老认真塑造一下完颜亮，是完全可以在金国部分弄出完颜亮和檀羽冲的双雄戏的。同理，本作中其他帝王，无论是完颜雍，还是完颜构，以及最后穿越来的成吉思汗，也都没什么特别的塑造可言，只能说梁老写的最好的帝王还是康熙。
本作在立意方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仍然是《七剑下天山》以来老调重弹的那套抗击异族最终大团圆，说实话，我都看腻了，关键是梁老的公式化抗击异族大部分写的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而同期金庸的《天龙八部》已经明显开始探讨更深刻的东西了，另一位后辈古龙，在1964年也开始写《浣花洗剑录》了，而梁还在《狂天魔》里重复《七剑》，当然了，文笔和剧情精彩度自然是有所提升，但是这个提升，实在有点少了。
反观梁老其他优质作品，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一本是因为写了个“抗击异族最后大团圆”而成功的，和抗击异族靠点边的，《萍踪侠影录》成功在张丹枫的人物塑造，《大唐游侠传》成功在义士们“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慷慨悲歌，《塞外奇侠传》成功在三角恋写得好，《冰川天女传》成功在金世遗的心路历程，也和冰川天女唐经天们抗击尼泊尔的主线关系不大。
总体上说，《狂侠天骄魔女》这部作品在梁老的作品中，应当算是中游乃至中上之作，水准不差，但也确实存在着种种问题，最终使得这部作品没有能成为梁老最好的作品之一。不过，就从开启宋系列的目的来说，《狂天魔》总体上也不能说失败，至少是成功的，在是否推荐一读的问题上，那当然也是推荐一读的。
话又说回来，其实《狂天魔》这书反而很适合拿来分析梁羽生创作上的很多短板，它不同于《七剑》《白发》这种梁老还没那么会写的早期作，而是写在巅峰期之后，梁老个人创作能力已经不存在巨大短板，本身也不乏亮点，却犯了可能是他创作生涯中最多错误的一部作品（当然这个主要得益于篇幅足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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