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
有两张分别出自中国汉代画像砖和古罗马诗人田园诗诗集封面的图,道出了某种深刻的东西。
这深刻的东西,乃是“乐土”。讲到“乐土”,《诗经》中的《硕鼠》就不能不提了。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通常翻译为:发誓即将离开你,到那理想的、美好的地方去。
然而,“去”在这里仅仅适合解释为“离开”吗,《说文解字》云:
① 去,人相違也。从大凵聲。凡去之屬皆从去。
② 違,離也。从辵韋聲。
③ 辵,乍行乍止也。从彳从止。凡辵之屬皆从辵。讀若《春秋公羊傳》曰“辵階而走”。
④ 韋,相背也。从舛囗聲。獸皮之韋,可以束枉戾相韋背,故借以爲皮韋。凡韋之屬皆从韋。
显然,把“去”翻译为“离开”,乃是基于:
• 去 = 人+违 = 人+辵+韋 = 人+彳+止+韋
• 从“人+彳+止+韋”来翻译,“去”乃是:人用脚行走至相反,即“离开”。
但是,把“去”解释为“离开”,都忽略了其中的“凵”。
⑤ 凵,張口也。象形。凡凵之屬皆从凵。
⑥ 凵盧,飯器,以柳爲之。象形。凡凵之屬皆从凵。
也许人们会说,这个“凵”在《说文解字》中讲得明白,声旁来的,表达读音,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如果能忽略的话,“违”为何不忽略“韦”呢?
让我们看看“去”的甲骨文,是这样的:
满满一版的“去”,基本上都带个“口”字。就这个“口”来讲,难道真的可以从“去”的涵义中取消掉吗?又或者,我们还是根据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来解释它?
去:一人在口之上。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在说:有一个人从口上升起吗?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从口上升起的这个人”难道不是在阐述着这样一件事:
说出一人
说出“一人”,这样的一人,是什么人呢?这个人是“大”。“大”的甲骨文主要类似于下图中的第一种,偶有类似于第二种的,但最后一种显得比较独特:
① 通常,大家说:“大”的甲骨文表达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个含义主要体现在上图的第三种写法中,这第三种写法,直观地来讲,乃是“舒展地站在地上的一个人”——舒展的人。
② 同时,我们也认为“一”乃“惟初太始,道立于一”,故而,这第三种写法,也可以理解为——有道的人。
③ 难道以上第三种写法不是在说:舒展的人、有道的人才能称“大”吗?而有道的人,难道不总是舒展着自己的存在,在自由中获得了自我的舒展吗?
④ 于是,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认识:“大”乃是那种进入了自由之境的有道的人。
若果真如此,“去”作为“说出一人”,所讲出来的难道不是一个“进入自由之境的有道的人”吗?如此以来,“去女”岂不是在说:
① 说出那进入自由之境的有道者给你听。
又或者是在说:② 向你说出那进入自由之境的有道者。
总之,“逝将去女”的意思难道不是“对着硕鼠讲出那有道者指出的自由之境界”吗?
若果然如此,这个由有道者指出的自由之境界,便是“适彼乐土”。《说文解字》云:
適,之也。从辵啻聲。適,宋魯語。
适,宋鲁方言,“之”的意思。从“辵”,“啻”声,
如此言之,“适彼乐土”就是“通往那个乐土”的意思。故而,“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乃是在说:
硕鼠啊,硕鼠,告诉你听:我发誓,有道者指出的自由之境界,通向那个乐土。
在以上这一基于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翻译中,“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句话,难道不是庶民在誓愿中向硕鼠传达有道者所指出的生活方向乃“乐土”吗?。
何为乐土?欢乐地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方为乐土。庶民被硕鼠所欺压,庶民无法欢乐起来,故而庶民向硕鼠传达圣人的言说。《诗经》被孔夫子删减审定后,所传递是安贫乐道的生活方式,如果《硕鼠》给出的是离开故土的愤怒之情,这并不符合孔子的学说和生活理想。故而,以上基于海德格尔形式显示做出的翻译未必不是更为合情合理。
何为乐土?欢乐地居住在自己地土地上,方为乐土。此一乐土,恰如维吉尔的田园诗中所描绘的生活状态。
田园诗——Georgics,这个词原本出自希腊,希腊本意是:On working the Earth,即基于以大地为对象的工作之上。
以大地为对象的工作,便是本文引用的这两幅图所描述的东西。这种东西,便是田园牧歌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着,而这份“工作”乃是一直无所忧愁在大地上生活下去——有苦有乐,有威胁有幸福,却没有对前途的忧虑。
这样的地方,我们称之为“乐土”,又叫它“桃花源”。在西人语境中,这样的地方乃是田园牧歌的。但在根上,它乃是我们对“我们的家乡、家园”的一种人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