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 | 解毒《史记·货殖列传》：用历史的眼睛，看清现实的世界！
4.23 世界读书日
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文学家，他的巨著《史记》名垂千古，被列为“二十四史”之首，两千年来一直影响着后世的历史和文学的发展。
史记中有一篇文章叫作《货殖列传》，一直以来被中国历代商人奉为商界的“孙子兵法”。《南方周末》曾采访李嘉诚先生，报道称他做了67年生意，没有赔过钱，他的经营原则就是来自这篇《货殖列传》。
2007年7月，北大光华管理学院EMBA学员，曾专程到太湖大学堂，听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讲了两天课，这两天的时间，只讲了一篇文章，就是《史记·货殖列传》。
我读了这篇文章之后，又去反复看了南怀瑾先生当时讲座留下的书稿。心中有疑惑，又回过头来再读原文。读完更加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对这篇文章的困惑萦绕心头三天，有一天清晨醒来，查看汉代历史的相关资料，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货殖列传》的大义所在！
一种无比的喜悦之情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复而哈哈大笑，笑司马迁的道家智慧，也笑许多人都被他骂了而不自知。
也许这就是读书的快乐吧！
《货殖列传》到底在讲什么呢？商界之所以捧这篇文章，大多数是因为看到司马迁写人们追求发财致富是合理的，揭示了一些经典的商业规律，然后又记载了历史上许多发财致富的故事，也可以说是历史上首次为商人立传。
大多数人只看到“术”的层面，不知道这篇文章还有“道”层面的内容。
若不是读了南怀瑾先生的讲座文章，我可能也就以为文中只是记载了与经济发展、发财致富有关的历史人物、经商之道。南先生点出文章第一段引用老子的话，乃是历史眼，让我若有所悟。
从整部《史记》来看，司马迁最推崇的就是道家思想，他和父亲司马谈的基本思想都是尊崇道家学说。但是《货殖列传》讲的现实社会，绝大多数是与道家的理想社会相违背的，对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功利世界，司马迁在文中并没有流露出对时代种种现象的个人看法，反而论证其合理，或如实记载。
可是等你读通了这篇文章，你才知道司马迁的“不言而言”“不骂而骂”，他的手段是犀利到极致了，果然深谙道家的智慧和谋略。
如果读者没有读过原文，我建议是先读几遍原文，如此才能分享文章的乐趣。
我且列举几段做个简单的解释和说明。
《货殖列传》第一段：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老子说：“国家社会治理的最好的时代，邻国之间，或隔一条路，或隔一条小溪，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见，连鸡鸣狗吠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各国的老百姓，都能够吃得好；穿得好；社会风气安定；对自己的事业、职业，都很满意，各人安守本分。生活在这样安定快乐的社会中，人人都很满足，终此一生，都不会去羡慕别人，更不会为了生存，而离乡背井去外地谋生。”一个好的社会必定是这样的。到了晚近的时代，老百姓的眼睛耳朵都被遮住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社会了。
老死不相往来，指的是没有人背井离乡，没有人为了谋生离开家人外出打工，同时也指世界和平，国与国之间没有摩擦。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司马迁借他父亲的话说：“神农以前的社会我不知道。诗书上记载虞舜和夏朝以来，人们的追求总是要使自己的耳目尽情地得到音乐和女色的享受，使口中尽多地品尝牲畜肉类的美味，身躯尽量安处于舒适而快乐的环境，而精神上还要炫耀自己的权势与才能的荣耀，使这种风俗浸染百姓的思想已经很悠久了，就算挨家挨户去劝说，也不能改变了。”
可见，司马迁对世道人心已经不抱有扭转乾坤的幻想了。享乐主义，崇拜权势，爱慕虚荣，古已有之，如今更甚。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所以好的执政者只会顺势而为，其次就是用利益的方法进行引导，再其次就是教育他们，又其次是用法律法规束缚他们，最愚蠢的办法是与百姓争利。
接下来的一段是讲述了各地的物产分布不均，人民各取所需，就自然产生了商业行为。经济发展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和需求会去生产、交易、消费，这是不需要下达什么政令的。
一个社会的发展，农民、手工业者、商人、砍柴挖矿者，都不能缺乏。国家的强大要重视经济的自然发展，为经济发展创造宽松的政治环境。
并列举了历史上姜太公带领群众发展经济，把原本土地贫瘠，人口稀少的封地齐国建设成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受到四方朝拜的强国。
以及春秋时代的管仲，再一次发展经济振兴齐国，让原本已经衰落的齐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姜太公和管仲虽然很会经商，但他们不是一般的商人，而是能搞好国民经济的政治家。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
管仲说：“仓库里充实了，人才懂得礼节；丰衣足食了，人才会知道荣耀和耻辱。”礼仪廉耻是因为有了财富基础才产生的，也因为一无所有而被抛弃。所以君子富有以后，喜欢花钱做善事；小人富有以后，就把金钱用在满足自己的欲望上。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历史上很多朝代的末年，老百姓被剥削的过于严重而一无所有，最后爆发农民起义。而我们今天这个国家的建立，当时依靠的力量也是深陷苦难的无产阶级民众。
一旦有了财富，人民生活就会比较安定，能够接受人文文化的洗礼，但是被残酷剥削变成了无产，那就只好不客气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横竖都是死，拼了！
换句话说，一个好的社会，应该藏富于民，人民富有是文化兴盛的基础。
如果人民都是房奴、车奴，早晚奔波都是为了还债，养生送死都感到压力巨大，你跟老百姓去讲古圣先贤的思想，讲礼义廉耻乃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人们会认真去研究对待吗？
生活已经够累了，不如看看轻浮的娱乐节目，何苦再求上进！
不能藏富于民，是人文文化无法建立的原因之一，也是社会人心的乱源。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潭渊深了，里面就会有鱼，山林深了，野兽就会到那里去，人民富了，仁义也就容易归附于他们了。
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这一段还是说要让老百姓富有的重要性，天下人来来往往都是追求利益。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这些人已经超级富有了，尚且担心贫穷，更何况一般的老百姓呢？
接下来就是商人们的传记了，首先写的是范蠡做生意发财又三次散尽家财分予众人的故事。范蠡应该是司马迁最推崇的商人，他给范蠡的评价是“富好行其德者”。
△范蠡和西施泛舟太湖之上
范蠡为什么排在第一？因为他对待财富的态度是第一流的，他能聚财也能散财，并且以道德行为，把万贯家财三聚三散，毫无挂碍。这是第一流的商人，真正做了金钱的主人。可以列为企业家们的万世榜样。
其次是子贡，子贡非常富有，他是孔子的大护法，孔子因为子贡的支持而扬名天下，周游列国传播了他的儒家学说。
司马迁把他排在第二，大概是因为子贡会经商，也会花钱，懂得用金钱帮助圣人传播文化。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能欣赏孔子，拜孔子为师，至始至终为孔子护法，可见眼界和胸怀是不一般的。孔子的千秋文化大业，自有子贡的一份功德。
另 ，孔子的墓地也是子贡出钱修的，修完墓地，所有学生都离去了，唯有子贡在附近造了一个小房子，为孔子守陵三年。
子贡也被推崇为儒商的鼻祖，所谓儒商——文化商人。
其次是白圭，此人经商致富的的才华是第一流的，他不仅精通市场规律，还懂天文地理，能预知每一年的年成好坏，并作出准确的商业布局。
更关键的是，他能不讲究吃喝，控制嗜好，节省穿戴，与雇用的奴仆同甘共苦，捕捉赚钱的时机就像猛兽猛禽捕捉食物那样迅捷。他说自己干经商之事就像是伊尹、吕尚筹划谋略，孙子、吴起用兵打仗，商鞅推行变法那样。
他对于经商之道，用尽了心血和智谋，所以能挣钱挣到数不过来。然而有钱了，又如何呢？此处就没有记载。
一个人非常有商业智慧，为了工作能吃苦耐劳，敢于拼搏，事业成功了，发了大财。然后呢?
白圭怎么花钱，本文没有记载。
猗顿、郭纵，一个做盐生意大富，一个开铁矿发财，他们的富有和王侯差不多。
乌氏倮是靠畜牧业发家，又投资战争而暴富，秦始皇让他与封国的国君平起平坐，一起上朝。巴郡名字叫清的寡妇，家里有朱砂矿，虽然丈夫过世，但能守得住家业，受到秦始皇的尊重，还为她建造“女怀清台”。
司马迁说：乌氏倮不过是个边鄙之人、畜牧主，巴郡寡妇清是个穷乡僻壤的寡妇，却能与君王分庭抗礼，参政议政，名扬天下，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富有吗？
读到这里，相信很多人都在感叹：有钱真好！
接下来，文章开始讲汉朝统一天下以后，国内各个地区的自然资源、风土人情等情况。司马迁年轻时走遍全国，各地都去看过，有一句话形容他是最合适不过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正因为人生阅历丰富，所以他对于各地的风土人情，自然资源信手拈来，分析的头头是道。哪个地方出产什么，哪个的地方的人喜欢干什么行业，哪里的人又喜欢抢劫，哪里的人喜欢盗墓，哪里的女孩子又喜欢打扮漂亮了去攀附富贵人家，哪里又民风比较淳朴，这些他都一一记载。
讲完了全国各地的情况，他总结道：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
他说，那些当朝的官员和隐士，全都是为了名利。归根结底是为了拥有更多的财富！
说句心里话，他这么直说，真是难听。什么理想信念，仁义道德，最终目的都是功名利禄！司马迁心中的悲哀，不表露而表露！
他进一步说，那些在战场上英勇善战军人，也是为了自己获得金钱和名声的赏赐！那些不择手段坏事做尽的犯罪分子，其实都是为了获得钱财！
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
如今赵国、郑国的女子，打扮的漂漂亮亮，学一点乐器，跳几只舞蹈，用眼挑逗，用心勾引，乃至上直播平台，面向全国，甜言蜜语，不择年老年少，招来男人，也是为财利而奔忙。
还有那些富家公子，打扮一番，开个豪车，招摇过市也是为了显摆自己富有罢了！
司马迁真这么写。当然直播平台和豪车是我现代化翻译了。
他接着说，当医生给人治病，也都是为了钱！传统上认为医生以救死扶伤为第一，但是司马迁认为现在的医生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赚钱是他们的根本目的。
这是多么现实，仿佛《史记》肯定了他们的行为，又仿佛是一种讽刺。
后面他又提到一个“素封”的概念，他说，钱财能提高人的社会地位。最富有的商人虽然没有封官加爵，但他们的社会地位超然，影响力很大，他们的能力甚至可以影响政治举措。
又说，要是没有财富，又不能远离尘世，天天奢谈仁义道德，说自己不爱钱，那是羞耻的。世俗的生活，就是应该努力去赚钱。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普通老百姓看到一个老板，会有自卑感，看到一个大老板，会感到害怕；看到一个大大老板，甘心为他驱使，看到一个大大大老板，那就会去做奴隶了！这是常理。
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所以想发财，做农业生产不如工业生产，工业生产又不如商业贸易，女人在家里刺绣织布，不如去做站街女郎卖笑卖身.....是这么翻译吧！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文言文真是玄机无限！服了~
此言末业——这是下等的行业。贫者之资也——穷人的资本，穷人致富的手段。
纵观全文，大部分都在正儿八经讲历史、讲经济学，为什么要突然把女人们去卖身赚钱都搬上历史舞台呢？
这明显是讲了社会财富分布不均，贫富差距悬殊，所有的人都一心向“钱”看，带来的社会乱象嘛！
人的地位取决于金钱的多少，穷人害怕富人，乃至主动为奴为婢。
女人都要去卖笑卖身致富，这显然不符合传统文化的道德要求。礼义廉耻没有钞票重要了。
让人想起一句诗：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
常常听人说，生女儿好，将来嫁出去就好了，省得还要给他买房买车。老百姓经济上的艰难，古今一也！
后面司马迁又分析了许多善于致富者的故事，然后总结道：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发财没有固定的行业，货物也没有固定的买主，有本事的人能聚集财富，没本事的人只能变成败家子。有千金的人家能比得上一个封国的国君，家产超过一万金的人可以拥有帝王一样的享受。这不是所谓的“素封”吗？不是吗？
三百六十行，行行能发财，就看谁有本事。真正发了大财，政府都要敬你三分，日子过得同皇帝一样。可见财富是多么诱人啊！不是吗？
这篇文章读到这里，就完了。然后我们回到文章开头，他引用老子的那段话以及他爸爸说的话。他承认理想中美好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出现了。然后才开始谈现实的世界。
司马迁的高明就在于他没有表达个人观点，而是用老子的话做历史眼，让后人自己去认识现实世界。
这是他惯用的可爱手法，自己想说的话都让圣贤去说，或者写我爸爸说，我爷爷说——“太史公曰”。
换句话说，《货殖列传》所谈论的都不是什么理想境界，只不过一个人人向钱看，乃至当官也是为了名利，当兵也是为了名利，当医生也是为了名利，漂亮的女人们天天直播卖笑都是为了钱的现实世界而已。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很正常，也很危险。
就算经济手段再高明，赚了再多的钱，圣贤文化的衰亡，社会风气的凋落，人心的堕落，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这样的文章，不仅仅记录历史，同时也是对汉武帝时代的社会的一种失望。
这样的历史也是对后世政治家的一种启示，譬如：要藏富于民，要公平正义，要控制贫富差距，要引导社会风气，重视文化教育，更要小心那些钱财太多的“素封”之人干预朝政，就像西方的资本财团操控政治一样。
一旦政治力量被资本控制，小民就更没有幸福感了！
耳边突然想起一首熟悉的歌声：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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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编者 | 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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